不料那道童正好進來問:“女施主, 你家都用什麼盛茶水啊?”
原來風鬆煮好了茶,卻尋不見紫砂茶具,只得過來相訊。
落落也求懇道:“法師, 您且寬坐少時, 我, 我還想請教些事。”她取了茶碗, 同風鬆去盛了茶來, 奉與老道。
那碗兒乃越州瓷,如冰如玉,瓷青茶綠, 俱爲上品。正一法師嘆了口氣,復又坐下, 呷了口茶水, 端着那茶碗, 不知如何開口。
落落輕聲問道:“法師,貴徒那日說我家相公壽數早盡, 卻是什麼意思啊?”
正一法師見她忐忑不安,神情楚楚可憐,嘆道:“風鬆,你將此事說與施主。”
風鬆應道:“是。”轉向落落,脆聲道:“師祖觀見天象大異, 卻不知應在何處, 故而下得山來, 我們原在幽燕之地雲遊, 一日師祖突然說‘此地之事, 我已無力扭轉,不如南去, ’小道愚鈍,也不知何意,便隨師祖南下,一路觀星卜數,尋到諸暨,那日師祖在白雲寺起了一 課,正西或東南有綠衣婦人,身世奇,伴大凶,師祖與我分頭相尋,是小道尋到了女施主。”
他頓了頓,看向師祖正一法師,似乎難以措辭。
那老道點頭接着道:“我這徒孫,雖年幼頑皮,但資質課業,還算上乘,他算出尊夫陽壽,的確於兩年前已盡,自來也有鬼魅施展邪術,奪取生人壽數爲己用的,但尊夫又非真正神鬼。”
落落忙道:“他自然是好好兒的人,對不對?”
老道看了一眼內間屋子上籠的湘簾,點頭道:“魑魅之屬,是決計不能有孩子的。但老道細細推算,尊夫,他,他的確是折損了施主你的壽數,才延命到今日的。”
落落籲一口氣,放下心來,笑道:“啊,那不是很好麼?”
一老一小看看這個喜上眉梢的小女人,又對看一眼,小道童別轉頭,老道點頭嘆道:“施主,起心動念,數理存焉,人一旦有所行動抉擇,必伴吉凶悔吝,你逆天而至,唉,大大的亂了。”
落落似懂非懂,勉強笑道:“道長,我不要緊,只要雪宜和青青好好兒活着。”
那老道搖頭道:“施主是如何來的?”
落落想起母親,黯然道:“被車兒撞了一下,醒來就在這兒了。”
老道躊躇道:“施主兩世的壽數都未盡,但你那一世的軀殼,卻撐不了多久了。”
落落忙道:“不要緊,我那一世的陽壽,折給雪宜就是。”
那道童聽不下去,插嘴道:“施主,壽數相折,只可在同世,即便你那一世皮囊毀損,也不會對你家相公有甚用的,尊夫這兩年,是你今世相抵而來,本是莫大的機緣,但他突然自赴險地,怕不能救的。”
落落大驚失色,顫聲問道:“什麼?他,他很危險麼?”
正一法師見風鬆直口說了出來,也不再瞞,低聲道:“天篷,五行屬水,兇星也,陽順陰逆,運於九宮,今入艮八,便是落入官鬼宮,貪狼被囚---”
落落自是聽不明白,只愣愣問道:“這些星星甚麼的,與我家相公有什麼干係?”
正一法師道:“休囚者,衰、病、死、墓、絕。冀州之野,本有大難,尊夫壽盡逆天之人,卻在此時去了京畿,恰是青龍逢朱雀,術雲‘青龍回首,入墓、擊刑;朱雀入獄,求謀不利,玉石俱焚’”。
落落聽得玉石俱焚四字,腦中嗡的一聲,幾欲暈倒,雪宜可不就是去撲殺魏忠賢那些壞人麼。難道此行非但不能成功,反要搭上性命?
她拜倒在地,跪行至正一面前,顫聲道:“道長,那是什麼危險?幾時出現?可有法子叫他躲一躲。”
正一法師忙命道童風鬆扶落落起身,搖頭道:“天災不可避,甚麼時間,甚麼災難,老道也算不出的。”
落落含淚道:“道長救他一命,我們母女感激不盡。”
正一法師沉吟道:“壽數相折,或有些用處,但也不一定能成。”
落落急忙道:“好,就把我的壽命折給他,但,但怎樣才能,才能給他?”
正一法師慚道:“壽數相授的法門,老道實在不知,我,我只能助女施主回去後世,這一世你未盡的陽壽,救不救得他,只能憑尊夫的緣法了。”
落落眼淚簌簌而下:“那麼,或者可以救得雪宜性命,但條件是不能和他在一起,從此,活在兩個世界?”
她恍惚中想起金蛇曾經對自己說:最短的時間叫做剎那,最長的時間名爲劫波。
當日她盈盈笑道:“喔,‘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抿恩仇’的劫波?原來卻是時間的意思。”
金蛇大爲震盪,忙問:“阿儀,這等好詩,爲何我不曾聽過?”
落落正色道,“這是我們那時代,一個叫魯迅的大英雄做的。”
金蛇詫道:“大英雄?他武功很高麼?屬何門派?”
落落笑的直打跌,然後跳到椅子上,腆着已經有點突出來的小肚腩,揮手做慷慨狀道:“雪宜,英雄才不一定要會武功呢,先生他生逢亂世,筆爲刀劍,用文字喚起老百姓的覺醒和良知,呃,就像這裡的楊大人那樣。”
金蛇忙忙把她抱下來,邊微微怒道:“你少給我爬上爬下的,小心身子。”邊輕輕吻一下妻子秀髮。
落落坐在金蛇膝上,晃着腿兒,心中無限溫馨:“雪宜雪宜,我們也要一起度盡劫波,永不分離。”
金蛇長笑道:“好說好說。”
音容猶在耳邊眼前,那甜蜜時光,難道竟然只是剎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