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旭面上一緊,而後一雙深邃的眸子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了當初他和周氏剛剛成親那會兒的事情。
當時他雖然在名義上是襄瑞太子的兒子,還被封了信義王,可事實上就和現在的燕雲琛一樣,要權無權,要名無名,是翌陽城裡出了名的浪蕩公子。
反而周家因爲周老將軍的原因頗受燕傲天寵信,是以周氏嫁給他完全算是低嫁。初始他與周氏感情也算不錯,可成親之後沒多久,她善妒的性子便毫無保留地展現了出來,甚至他身邊的普通丫鬟她都毫不留情地打殺發賣了,一度只允許小廝伺候於他。
慢慢地,兩人之間就形成了劍拔弩張的氣氛,也發生了一系列不可挽回的事情,直到後來燕雲琛出世纔有些緩和。
當看到那個小小的粉嫩一團時,他心裡也有初爲人父的喜悅,可後來更多的則是忽視與不喜。尤其是長大後的燕雲琛居然和他年輕時僞裝的樣子一模一樣,當然他並不知道燕雲琛是裝的,可這所有的因緣際會都註定了只要看到燕雲琛他都會想到那一段被壓迫的日子。
堂堂皇族,正統血裔,居然要靠着這些方法才能勉強保住性命,這是一段他心底永遠的魔障。
燕雲琛,只是剛好成爲了那個發泄的出口而已……
想了想,燕旭看着燕雲琛的眼中竟有了一絲繁複之意。其實,他也是無辜的罷……他乾澀道:“等過了今日皇后的壽宴,朕會給你挑選一個良道吉日和寧惠郡主成親。”
當時他因爲種種原因和心裡的抱負沒能完完整整地娶聶雪,如今就算是成全了自己兒子吧,也好彌補這一段遺憾。
燕雲琛蹙了蹙眉,明亮的眸子仔細而又大膽地直視着燕旭臉上的表情,想看他這番話裡到底有幾分真心。
燕旭自是知道他這會兒不可能這麼輕易相信他,他也無所謂,這一輩子父子兩人之間的隔閡已經太深,他也沒想着可以再修復回來。
他拿過龍案上的一個玉瓶,直接扔到了燕雲琛的腳邊:“睡蓮散的解藥。”
燕雲琛沒有立即蹲下身子去將解藥撿起來,而是神色不明地問道:“皇上爲何突然將解藥給我了?”
如果他用睡蓮散的解藥去要挾嬌嬌,說不定那傻丫頭到時候真的會爲了拿這個解藥去答應燕旭的條件。
燕旭每次聽到他叫自己“皇上”的時候,心裡都會莫名地升起一團怒火,黑下臉,道:“走吧!這會兒宮宴上的人應當是都來齊了。”
說着,便兀自繞過龍案走了出去。
燕雲琛定定地站了一會兒,這才蹲下身將那瓶解藥撿起來放進了自己的荷包裡,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怎麼回事?人都到哪去了?”燕旭來到席間,才發現皇后以及雲貴妃還有江柔妃、王賢妃等人均不見身影,故此氣急敗壞地問道。
衆臣也是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一時間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什麼情況。
“皇上,皇上,不好了!”一個小太監自後宮方向屁滾尿流地一路幾乎是邊爬邊跑了過來。
燕旭震怒道:“出什麼事了?!”
那小太監好不容易纔跪了下巴,結結巴巴道:“賢妃娘娘,賢妃娘娘她將皇后娘娘,兩位貴妃娘娘還有莊王殿下和秦王殿下(五皇子),把他們全都困,困在了譽福宮,還,還說讓,讓皇上和代王殿下,恪王殿下馬上過去,否則就,就要放火燒了譽福宮!”
那前來報信的小太監緊張得語無倫次,說了許久纔將話說完全。
原來今日宮宴之前衆妃先行去了譽福宮給皇后送禮,可不知怎的回事,幾杯茶之後,包括皇后在內的所有宮妃都不醒人事了。
後來那些宮女太監清醒過來才發現皇后和兩位貴妃被賢妃娘娘綁了起來困在譽福宮,連同已經瘋癲的莊王殿下還有纏綿病榻的親往殿下全都被綁了來。
因爲賢妃手上有人質,所以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燕旭臉上頓時交錯雜陳,又驚又怒,疾步往譽福宮方向走去,代王和恪王顯然也沒想到這一情景,趕緊跟了上去。
一時間,衆臣面面相覷,幾番私下商討之後,也跟在了皇帝身後。、
齊靜沅能感覺到燕雲琛身上那股急迫冷冽的氣息,王賢妃出了事,他應該比誰都擔心吧!畢竟那是後來在燕宮裡唯一給過他溫暖的人!
來到譽福宮前,只見大門緊閉,徐麗妃正牽着賢妃所出的二公主燕倩來回地在譽福宮前焦急踱步,不時地朝譽福宮張望一眼,直到燕旭過來,她纔像找到了主心骨。
“見過皇上!”
“見過父皇!”
燕倩雖然比燕俏只小了一歲,可和她是南轅北轍的性子,在宮裡一向爲人低調,存在感較低。
燕旭匆匆地繞過了兩人,臉色緊繃地對着身邊的張公公道:“前去敲門。”
張公公走上前去,剛要拉住了門上的拉環,大門便從裡面直接被打開了。
王賢妃一身光彩奪目的裝扮,施施然地出現在了門口。
燕旭忽然眼前晃了晃,看着她嘴角那明麗的笑容,忽然有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賢妃今年不過才二十九歲的年紀,她十三歲便跟了他,十四歲替他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兒女。那時候的她,明豔動人,猶如天邊那冉冉升起的驕陽。一顰一笑,皆是風景。
可自從六皇子意外溺亡之後,她就像變了個人一般,整日的灰頭土臉,連帶着將燕倩都養成了一股沉默寡言的性子。一開始他還想着多多安慰開導她,可後來她身上總帶着一股頹敗腐爛的氣息,他也就漸漸地疏遠了她。
“臣妾見過皇上。”王賢妃也不上前,就站在譽福宮門口屈身柔柔地朝燕旭施了個禮。
燕旭回過神來,怒道:“賢妃,你到底是在做什麼?還不將皇后等人放了!”
宮門打開,譽福宮裡的情景在人前一覽無餘。
只見往日裡高貴美豔的宮妃此刻無一不是狼狽不堪地被捆綁在地上,脖子上駕着刀劍。
至於莊王那邊,他似乎根本就不知道眼前的情況,反而對着將劍架在他脖子上的人傻呵呵地笑着。
而秦王,則是垂着眸子一言不發,誰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皇上,快救救臣妾!”三人一看到燕旭恍若看到了救星一樣,爭先恐後地掙扎着喊了起來。
“閉嘴!”那些看着她們的侍女冷着臉將劍鋒更近了一步,感受到脖頸處壓迫性的痛感,那些求救聲頓時啞了下來。
聶皇后等人只能瞪着眼又懼又怒地看着背對着她們的賢妃。
賢妃回過頭輕蔑地朝三人看了一眼,又轉過來似帶着些迷戀地看着這個曾經讓他深深愛過的男人,嘴角只剩淺笑。
她搖了搖頭,輕聲道:“皇上,臣妾不能答應。”
即便這些年賢妃性情大變,可也從來不曾忤逆過燕旭,是以這般淡然恬靜旁若無人的拒絕使得燕旭眯起了眸子,語氣危險地道:“賢妃,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
賢妃嘴角的笑容綻放得更甚,甚至是笑出了聲來:“臣妾當然知道!皇上不要懷疑臣妾是被什麼人控制了或者有什麼不對勁。活了二十多年,就今天最清醒了!”
說完後,便直勾勾地看着燕旭,像是要通過眼神的交匯讓她看清楚她心裡的不平和吶喊。
如果能夠早一點醒悟過來,不要奢想着她愛的男人能夠護住她和孩子一生一世,而是自己多上點心,或許她的兒子也不會死。
如果能夠早一點看清現實,明白後宮和朝堂是分不開的,不要期待着她愛的男人能夠爲他們的兒子討回公道,或許她就不會放任仇人逍遙這麼多年了!
徐麗妃急得快哭出來了,拉着燕倩試圖上前:“姐姐,你快停手吧!把皇后娘娘他們都放了,你還有二公主呀,難道你不管她了嗎?”
她進宮時間不算長,年紀也還輕,平日裡多虧着有賢妃這個表姐在照應着。怎麼都不敢想象那個一向柔弱親善的表姐會做出這種瘋狂的事情來!
賢妃面上一怔,有些愧疚地看了雙眼通紅的燕倩一眼,而後嘴角苦澀一笑,對徐麗妃道:“表妹,如果今日之後皇上能夠不牽連到倩兒,你就好好照顧她,我相信你!”
她對不起自己的女兒,這些年因爲自己沉浸在悲傷和仇恨中,忽略了燕倩。又害怕她以後嫁了人會和她一樣進入漫漫苦海中掙扎,硬是將她留到了現在。
麗妃雖然年輕,可到底年輕有年輕的好處,至少她還保持着一顆稚子之心,沒有被皇宮這個大染缸染得五顏六色。燕倩以後跟着她,會比跟着自己這個做母親的好。
看着賢妃恍若交代遺言一樣,燕旭抿着脣冷聲問道:“賢妃,你到底想怎麼樣?”
“呵——!我想怎麼樣?”賢妃低着頭喃喃自語,而後將視線轉向了燕旭身後的代王燕奕謹以及恪王燕奕訟身上來回逡巡,同時,也略略地掃過了燕雲琛一眼,嫣然一笑,指着燕奕謹和燕奕訟道,“皇上,今日臣妾想和你們做個遊戲!”
“胡說八道什麼!”賢妃剛剛那清洌的眼神看得燕旭有些不自在。
眼下又見她瘋瘋癲癲地語無倫次,頓時不耐了起來。
此時,譽福宮周圍早已埋伏了不少御林軍,只要一聲令下,便能破門而入,擒住賢妃。
但這前提是除非他不要皇后他們的性命了,否則他們的速度再快,也快不過抵在脖子上的劍。
“臣妾沒有開玩笑啊!”賢妃嘴角彎彎,竟像個少女一樣偏頭笑了起來,“臣妾要玩的遊戲便是以人換人,只要代王殿下和恪王殿下肯束手就擒,臣妾就放了皇后和柔妃,啊——,不對,現在是柔貴妃了!”
“雲琛,你有沒有發現那個賢妃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啊?”齊靜沅站在燕旭身後輕聲問向燕雲琛,“她該不會是瘋了吧?”
她的眼神有些渙散,而且嘴角的笑容雖是清洌,可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有點兒毛骨悚然的感覺。
燕雲琛薄脣緊抿,搖了搖頭。但目光卻是一眨不眨地注視着賢妃那裡的情景,擔憂之情可想而知。
“放肆!”燕旭直接甩了袖子,心中剛剛升起的一股莫名憐惜蕩然無存,不耐地警告道,“賢妃,若是你再不放人,朕就砍了王家!”
“皇上隨意!”王賢妃笑道。
她的腦海裡現在已經沒有王家這個概念了,她只想報仇,好不容易等到了這個機會,又當着文武大臣的面,她一定要爲自己的兒子沉冤報仇!
聶皇后一聽她拿自己威脅起了燕奕謹,登時心下一橫,仰着脖子道:“你要殺便殺就是!本宮自問這些年從未虧待於你,即便是此刻赴死也是問心無愧,你休想來藉此威脅我兒!”
“問心無愧?問心無愧?好一個問心無愧!”賢妃哈哈大笑了起來,狂躁地轉過身去直接幾個巴掌就扇到了聶皇后的臉上,“你還敢說問心無愧!”
說着,還不解恨,直接掏出袖中的匕首重重地在聶皇后的臉上劃了一下。
“啊——!”寒光一閃,一聲淒厲的慘叫頓時震破天際。
賢妃卻坐在地上像個滿足的孩子一樣吃吃地笑了起來,彷彿對她這副慘樣滿意至極。很久以前有多信任,這些年埋藏的怨恨就有多深!
“母后!”燕奕謹捏着拳雙眼洶涌,心裡也在氣惱雲翼程和兩個舅舅的人到現在還沒有進來。
“瘋了瘋了!”柔妃見到聶皇后的慘狀之後,不停地往後瑟縮着,生怕下一個就是自己。
燕旭怒道:“賢妃,你今天這一出到底是爲了什麼?”而後,頓了頓,緩和了些語氣,哄道:“你想要什麼,告訴朕!朕都會做到!”
“真的?”賢妃擡起頭,目光有些迷茫,“臣妾想念我們的謙兒,臣妾想他,皇上能讓這些人把他還給我嗎?”
說着便踉蹌着起了身,步伐不穩地指着身後的人,並在奄奄一息的皇后還有云貴妃等人身邊徘徊。
燕旭眸中一慟,謙兒?
“賢妃,六皇弟早就往生了!就算你因爲思念成疾,也不該將怒火發泄到無辜的人頭上!”恪王擔心自己的母妃受到波及,忍不住上前怒斥道。
賢妃時而迷濛、時而清醒的眸子狠狠一眯,瞪着他吼道:“他沒死!”
而後,又抱着自己的頭不停地搖晃:“不,不是,他死了!他在和我哭,他說河水好冷呀……他在哭……”
然後拿着手中的匕首在被綁住的幾人面前的空中不停地亂劃:“是你們,都是你們害死他的!你們嫉妒皇上寵愛我們母子!”
柔妃嚇得連連大叫,不停地瑟縮着身子生怕匕首劃到自己。
“不是我,不是我……”臉上糊成了一團,身子也在發抖。
這時候,賢妃又一改剛剛的失態,高貴優雅地站在衆人眼前,揚起了嘴角柔聲道:“是你們,一個個地我都知道得清楚!當初本宮生下了一對象徵着吉兆的龍鳳胎,一時間風頭無兩,你們都嫉妒,都害怕!”
她生下一雙兒女的那一年,柔妃和皇后也在她之前生下了四皇子、五皇子,可是都沒有她的風頭來得盛。
其實那時候,她就隱約知道自己是衆矢之的了,可那時還有個周氏在,她的注意力也全都盯在周氏身上。
事實上,周氏的確不曾一次地出過手,但都被她避了過去。誰也不會想到,燕旭登基之後,纔是她兒子噩夢的來臨。
那時候,沒了周氏,聶皇后平日裡也算和善,她便放鬆了警惕,結果就是沒過兩年她的兒子意外溺水身亡。
她眯着一雙細長好看的大眼,在倒在地上呻吟的聶皇后還有垂首不語的雲貴妃面前蹲了下來,拿匕首挑起了雲貴妃的下巴,語色嫣然地道:“你們以爲我相信了這是個意外,可我沒有,我在暗中調查,我查了很久,等了很久。天可憐見,終於讓我查到了,這件事情是你們兩人合謀的。包括皇上還沒登基時,周氏的那些手段多多少少也有你們的影子在裡面。你們一邊互相防備着,一邊又在算計着別人,可笑只有我一個人傻,居然相信咱們都是同病相憐!”
“你……你胡說!”聶皇后咬着牙,雙眼死死地瞪着賢妃。
而此時,外面的一干人等彷彿瞬間安靜了下來。
燕旭臉上的表情捉摸不透,讓人一時看不清他到底知不知道當初六皇子之死還有這麼多隱情在其中。
或許他知道一些,又或者他全然知情,只是一個已經死去的皇子到底比不得平衡後宮前朝的勢力來得重要,他不可能同時拔了聶皇后和雲貴妃。
站在燕旭身後的那些大臣無一不是垂首不言,皇宮裡的水有多深,向來都是心照不宣。高位之上的人,有幾個人的手是乾淨的。可是往常這些都是藏着掖着,一旦大白於衆人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
“母后,你承認吧!”這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秦王擡起頭對着聶皇后道。
“你,你——!”聶皇后一手捂着受傷的臉,忍着臉上的劇痛,勉強坐起身來,目眥欲裂地看着這個一直被她精心呵護的兒子。
而此時秦王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彷彿出現了一抹期待已久的釋然,他展着煞白的脣瓣,輕聲道:“六皇弟的死的確和你有關,我知道!”
他記得,那時候因爲身子不好,很少能有出去玩的機會。每次都是六皇弟悄悄地溜進他的宮裡,帶一些好玩的玩意兒來找他。
六皇弟出事的那天他記得很清楚,是一個陰雲密佈的天氣。他們前一天約好了他會來宮裡找他。可是久等未至,他便躲過了那些奴才偷偷地溜了出去,沿着來他宮裡的路前去找他。
結果就看到兩個身量高大的宮女將一個錦衣華服的俊俏小男孩扔進了宮裡的荷花池。
那張臉,在看到的那一瞬間,他幾乎立即跌坐在了地上,是六皇弟!而那個宮女他也認識,在他母后的身邊見過!
他蒼白着一張臉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甚至都不敢喊出來。
那時候他不知道爲何六皇弟會一個人落單,可後來懂事了之後,才覺得自己的母后若是想要動手,調走六皇弟身邊的那些人應該是輕而易舉吧!
對自己兄弟兼玩伴的愧疚,對自己母親的糾結以及無法理解,使得他將看到的事情一一壓在了心裡。身子本就不好,後來病情便愈發地沉重。
現在將一切都說了出來,他反而覺得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以後真的到了黃泉路上,他也有臉去和那個真誠相待的小男孩請罪了吧!
聶皇后長大了嘴巴,眼中慢慢地積聚起了淚水,一動不動地看着秦王,似是不敢相信聽到的這一切。
“哈哈哈,報應,都是報應!”雲貴妃忽然仰頭笑了起來,看向了一旁坐在地上低頭玩着自己衣角的燕奕誠,笑着笑着就哭了出來,嘴裡喃喃道,“聶氏,咱們在周氏還在的時候狼狽爲奸一致對外,在周氏走了之後又明爭暗鬥用盡手段。可你看看,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報應在了咱們的孩子身上……”
秦王生下來就先天不足,又因爲知道了六皇子的死因使得病情一直反覆不得不纏綿病榻。
而她的兒子,現在變成了傻子,女兒甚至連屍骨都不曾留下!
難道這些不是報應麼?
雲貴妃其實在“燕俏”死、燕奕誠瘋了之後,便開始反思起了這些年的所作所爲。
周氏固然可恨,但後來的她們,又未嘗不比周氏更甚呢?
聶皇后抿着脣一言不發。
賢妃順着雲貴妃的目光看向了燕奕誠,走過去,擡手摸了摸他的發頂。燕奕誠擡起頭咧嘴朝着她笑了笑,而後又低下頭自己和自己玩了起來。
這時候的賢妃嘴角升騰起了一絲說不清的快意,她揚着眉朝着雲貴妃道:“你說得不錯!都是報應!要不是你當年和聶氏一起合謀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也不會像燕奕誠下毒,讓他變成傻子!”
在知道真相之後,在對燕旭絕望之後,她就慢慢地開始謀劃了。
她知道自己的家世遠遠比不上雲、聶兩家,也知道燕旭大概不會爲他們的孩子做主了。所以,她千辛萬苦才收買了一名伺候在燕奕誠身邊的小廝,一點一點地對他下藥。
積久成疾,她可以慢慢等!
可沒想到時間還沒到,報應就先來了。燕奕誠因爲和“燕俏”做出了醜事,大受刺激,使得藥效提前發揮了!
“你這個賤女人!”雲貴妃臉上風雲驟變,嘶吼一聲,若不是被緊緊地綁住了,這會兒定是早就撲到了賢妃的身上,“你恨我你可以朝着我來,爲什麼要對我的兒子下手?”
她的誠兒以前多驕傲,她怎麼能讓他變成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都無法自理的傻子?!
賢妃冷笑一聲,反脣相譏道:“我說了,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你動我兒子我自是要從你兒子身上討回來!”
說罷,頓了頓,看向聶皇后,眸中深沉銳利得宛如一望無際的深淵:“還有你!雖然我沒有找到對代王動手的機會,但現在,我就要他用命來換你的!當着大家的面,看看他到底是惜命還是選擇孝道!”
這時候,已經快要處於崩潰邊緣的柔妃跪在地上不停地哭求:“賢妃,這些和我都沒有關係,和我的兒子也沒有關係啊!你放過我們吧!”
她真的害怕賢妃也像對待聶皇后那樣如法炮製地對待她和她的兒子。
孝道至上,若是隻顧自己苟且偷生難免會被世人指摘辱罵。可是,賢妃這樣子……分明是要讓他們以命換命!
這些年,她們都看錯了,一向沉悶的人動起手來往往纔是最可怕的!
往日裡,她對旁人不屑一顧就算是那個寧惠郡主也沒讓她看在眼裡。可今日才知道,比起賢妃,她什麼都不是!
又或者現在的賢妃也是被一步一步逼出來的……
“和你無關?”賢妃笑着搖搖頭,似譏諷般地看着她,聲音冷冽,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可是你身邊當初放出宮的大宮女可說了,你當時恰好路過,但是親眼看着我的兒子不斷掙扎卻選擇袖手旁觀!”
她剛剛說起自己的兒子是被聶皇后害死的柔妃卻一點意外都沒有,說明她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情。或許她沒有參與也沒有動手,但是她見死不救甚至是樂見其成!
柔妃面色一變,垂下的眸子不斷轉動,有些慌亂地四處躲避着賢妃極其攝人的視線。
而此時在外面的燕旭幾乎是搖搖欲墜。他知道他的後宮遠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平靜,也知道不管是聶皇后還是別的妃子都多多少少會有些手段。可這個時候,他渾身上下只覺恐懼,一種由心而發的恐懼。
六皇子的死他知道不是個意外,也知道大約是和聶氏等人有關係,卻沒想到會造成今天這一系列的後果。
聽着賢妃的指控,他忽地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愧疚蔓延開來……
妻不妻、子不子,家亦不成家!
說他狠心,其實又不夠狠心,否則不會在這些年有機會可以取代聶氏、雲氏等人的時候又還記着當初的情義。留着她們在宮裡的一席之地。
可要說真心,今日賢妃將這後宮的骯髒齷齪撕裂在衆人面前時,他才恍然大悟,其實……真心也沒多少。
否則他不會在自覺愛着聶雪的時候同樣憐惜別的女人,不會心安理得地打壓着聶家。
或許是有感情,但是遠遠不夠。
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燕雲琛……
而齊靜沅在聽到莊王是被賢妃報復至瘋之後,心裡頓時一咯噔,也不由自主地看向燕雲琛。只見他喉頭微動,看向賢妃的目光在愈漸複雜,彷彿在獨自吞嚥着苦澀。
周氏也曾對六皇子出過手,賢妃能夠隱忍這麼久,可見六皇子一事在她心裡的恨意有多深。那這些年給燕雲琛的那些溫暖,到底是真心爲之還是別有所謀呢?
她在給燕雲琛溫暖的時候,是否也想過像對莊王那樣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事?
燕旭轉過視線,淡淡道:“賢妃,把皇后他們放了吧!今日的事情,朕不計較你了!”
“晚了晚了……”賢妃淚如雨下,不停地搖着頭喃喃道,“皇上,你知道嗎?我恨過你的!我恨明明你也曾經對我好過,可是爲什麼咱們的兒子死了你都不還他一個公道?可是現在我不恨了……但是!”
賢妃忽然變了臉色,雙眼爆紅似索命厲鬼一般,疾步又衝進了宮裡舉着匕首朝聶皇后撲去:“但是我要她們償命!”
就在這時,一隻利箭“嗖”地一聲朝着賢妃的背後呼嘯而去,利刃入肉,賢妃的匕首還沒落下,便瞬間趴到了在了地上。
她滿身灰塵,倒在了地上,可是看着聶皇后的目光卻依舊陰狠而又執着,揮舞着匕首踉蹌起身早產紮了過去。
匕首進了她的腹部,聶皇后痛呼一聲。
與此同時,譽福宮四周窗戶瞬間被破,一個個黑色身影衝了進來,他們的目標只在於救下聶皇后和秦王。
至於其他的人,根本就是置之不理。
賢妃手下的人瞬間與他們搏鬥了起來。
燕旭對着不遠處搭弓的燕奕謹怒吼:“放肆!誰讓你射那一箭的?!還有那些人,竟敢不聽朕的吩咐擅自做主,是誰讓他們衝進去的!”
那些都是他的女人孩子,到時候有個萬一怎麼辦?
就在燕旭怒火大放之時,兵器碰撞聲以及打殺聲不斷地接近了過來。
“不好了,皇上,雲尚書和輔國公家的兩位聶大人帶兵逼宮了!”御林軍統領帶着護着燕旭開始往安全的地方撤退。
燕旭下意識地朝燕奕謹那邊一看,卻見他嘴角露出了一個挑釁甚至是得意的笑容,再沒有以前那種俯首帖耳的溫順模樣。
而此時,那些進宮來參宴的官員以及家眷已經驚作了一團,抱頭逃竄。
除了一開始便和燕奕謹有所勾結的,其他的都或死或傷,沒能倖免於難。
而這時候,燕旭才發現,燕奕謹竟然已經不知不覺地掌握了朝中一大半的人脈,他雙手緊握,卻只能在兵士的保護下節節後退。
幾乎在暴亂髮生的那一瞬間,保護齊靜沅的人便瞬間圍了過來:“郡主,世子已經安排好了,一旦有事,要屬下們馬上帶您離開翌陽城。”
一旁的燕雲琛雙眼一眯,齊靖霄前日深夜忽然離開了,難道他早就聽到了什麼消息?之所以連齊靜沅都沒有說,是因爲在防着他?
不過,眼下不是想這些問題的時候:“嬌嬌,你先跟着他們離開!”
定王府的這些人都是好手,絕不會讓齊靜沅出事的!
真是沒想到,雲翼程居然會和聶家冰釋前嫌!
齊靜沅驚慌地拉住了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也一起!”
燕雲琛來不及和她解釋太多,只是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道:“你先出城,我很快就會來找你!”
眼下翌陽城已經無法待了,他不知道除了雲翼程和叛變的翼虎軍將士們,燕奕謹手上還有什麼別的籌碼,但是可想而知他們絕不能落在燕奕謹手上!
齊靜沅不情不願地看着燕雲琛朝着譽福宮奔去,只能任由身邊的人帶着她越走越遠。
廝殺聲不斷,耳邊不停地有呼喊聲、哭叫聲混合成了一體。
整個燕宮都亂了起來……
燕雲琛一路廝殺着闖進了譽福宮,一眼便在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人中找到了王賢妃。她身上壓着一個已經死了的侍女,肩頭上還插着一支箭,但是所幸並未有其它的傷。
“是你——?”看到燕雲琛之後,她眼中明顯地一滯,隨後似笑非笑道,“沒想到你會來救我!”
燕雲琛抿着脣道:“別說話了!我帶你走!”
說着將她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在跟着他喬裝入宮的天樞等人的掩護下不斷地殺出去。
賢妃偏頭看着燕雲琛冷冽的五官線條,眼中的淚水如珍珠般串落了下來。
殺出去的血路並不平坦,除了抓住燕旭,燕雲琛也是燕奕謹的目標之一。他帶着王賢妃,動作更是艱難無比。
砍殺之中,王賢妃忽然眼神一緊,轉過自己的身子擋到了燕雲琛身上。
身子一晃,蒼白的臉上頓時冷汗涔涔,卻緊咬着嘴脣一言不發。
但此刻只顧着想要衝出去的燕雲琛並沒有發現她的異樣……
藉由着聶皇后生辰之際,燕奕謹和聶家的人在燕宮中苦苦血戰了六個多時辰,從豔陽高照打到了皓月當空,最終控制了整個宮闈。
若有明顯不服者早就死在了宮亂之中,而整個翌陽城也被控制了起來。
正如當年燕少桓在戰場上廝殺之際,燕旭和燕隨控制了翌陽城一樣,十幾年後燕旭的兒子燕奕謹也如法炮製地在不動聲色之下打了個措手不及掌控了皇權。
這場廝殺之中最後燕旭的皇子只剩下了四人,未滿週歲的十二皇子同徐麗妃一起和燕旭失蹤在了叛亂裡。燕雲琛叛逃在外,而秦王則情況危急,召集太醫正在搶救。最後的贏家只剩下了燕奕謹和聶家一脈。
翌日清晨,翌陽城的一家賭坊內圍,天樞急匆匆地從外面走了進來:“主子,外頭傳言不妙。”
燕雲琛背手看着那尚滴滴答答落着剩餘雨水的芭蕉葉,眼中神色未明:“說吧!”
天樞擡頭看了看他,似欲言又止。
燕雲琛嘴角彎了彎:“有什麼就儘管說便是!”
天樞這才道:“燕奕謹手下的人現在已經完全掌控了翌陽城,正在全力搜查咱們。而且他還放出了消息,說是您勾結東齊的人制造叛亂,劫持了皇上現在下落不明,試圖將皇上擄回東齊做人質。”
燕雲琛忍不住笑出了聲,這種鬼話也有人會信?那些被皇后的壽宴誑進宮裡的臣子難道都是聾子瞎子?
可還別說,真的有人會信!百姓只管自己的衣食溫飽,聽着人云亦云,可不會對這些事情追根究底。
而那些臣子,那一場血的屠殺洗禮之後剩下的不是燕奕謹的同黨就是屈服於他淫威之下的人了吧?那些忠正耿直的臣子的鮮血已經被昨晚的一場大雨洗刷了個乾淨了!
至於他,前段時間他就因爲涉嫌勾結東齊之人被關進了大理寺三個多月,後來又一直和東齊走得近。再加上齊燕邊境現在劍拔弩張,任是誰都會覺得他是個勾結敵國的叛徒吧!
燕奕謹這一招走得真妙!
接下來他是不是就要在衆臣的擁護之下登基了?因爲國不可一日無君,只要燕奕謹做了皇帝,燕旭這個過氣的太上皇就算真的是被東齊人抓住了也不能讓他們北燕言聽計從!
“其他地方的情況怎麼樣?”翼虎軍因爲有大半投靠了燕奕謹,可別的地方的軍隊一旦聽到消息總會進京勤王吧?燕奕謹怎麼就有那麼大的膽子敢賭這一次?還是說,他私下有別的打算?
天樞道:“昨日一出事屬下便傳令下去開始調查了,眼下還沒有得到確切消息。不過據在代王府的人說,前段時間曾經見過有西秦人進出。”
燕雲琛手上捏着的樹葉一緊,頓時化爲了陣陣粉末。燕奕謹竟敢勾結西秦人!
難怪齊靖霄突然離開了,想必是早就得到了消息了吧?
燕奕謹可能想不到他自己這一作,倒是後面引了狼,前面又勾了虎。
他以爲西秦人是那麼好打發的?
“父……皇上那邊有消息嗎?”
天樞搖了搖頭:“代王的人除了在城中大肆搜查您的下落,也在暗中尋找皇上。”
頓了頓,天樞又擔憂道:“主子,郡主昨日傍晚已經順利出了城,現在別的城裡還沒有向翌陽城這般嚴格,咱們要不要快點離開,若是晚了……”
現在他們躲藏在翌陽城裡,若是被燕奕謹的人找到了,只怕就是喪命的份!
聽到齊靜沅已經安然離開了,燕雲琛這才稍稍放了心,問道:“賢妃的傷勢怎樣了?”
昨晚廝殺出了宮之後,他才發現賢妃的背後竟然被砍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而他們安全之際,賢妃背後的血都將衣服凝了起來,整個人也徹底地暈厥了過去,幾乎只剩下了最後一口氣。
所以不得不放棄趁亂出城的好機會,暫時在這賭坊安頓了下來。
天樞搖搖頭,道:“天權還在處理,不過只怕是情況不大好。”
燕雲琛好看的眉頭蹙在了一起,薄脣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就站在賢妃屋外的廊下揹着手仰頭看向了天晴如洗的藍空。
當時宮亂的時候他沒有多想,只是因爲當年年幼不能救疼他如寶的母親,絕不能對那個曾經照顧過他、呵護過他,在心裡一度被他視作了母親的女人見死不救。
不管當初她的真心是真是假……但是,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暖意……
“主子!”天權走了出來,低頭道,“屬下無能,賢妃娘娘只剩最後這一會兒了。她說想見您!”
燕雲琛即刻轉身大步跨了進去。
牀上的女人似乎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了,蒼白的眼神顯得極其渙散,一雙原本嬌俏動人的眼睛也開始慢慢空洞。
似乎是感覺到了燕雲琛的靠近,她揮舞在空中的手準確地握住了燕雲琛的手,嘴角終於滿足地揚了起來:“謙兒,你來了……”
燕雲琛後頭嚥了咽,看着她始終沒有開口。
空氣彷彿凝在了這一瞬間,賢妃越握越緊,生怕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滿足感瞬間消失。而燕雲琛任由她握着,彷彿給予一個溺水的母親最後的救贖,就像在渴望母愛的那些日子裡她也對他伸出了自己高貴溫暖的手……
過了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久,賢妃手上漸漸鬆了些,張着嘶啞的嗓子氣若游絲道:“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我的謙兒……”
彼時,燕雲琛喪母,而她失子。在精神不清楚的那些日子裡,她想不起來周氏曾經對她和孩子做過的那些事,只是單純地將那個同她的兒子一樣好看的小皇子當做了自己的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