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萬物還尚在寂靜之中,只有柏油馬路的街道響起了沙沙的掃地聲。
酒店總統套房的門口的兩邊,左右各站着幾個精明強幹的保鏢。這些人帶着耳麥,筆直的身板很好的襯托起身上的西服。
柳以青站在門口,和幾個保鏢大眼瞪小眼。門半開着,依稀可以聽到裡面的動靜,只是柳以青似乎很懶,懶的都不願意瞧一眼。
不大一會的功夫,柳以鳳從裡面出來,臉上略微閃過一絲尷尬的神色道:“老爺子正在用早餐,你現在這裡等一下。”
“等?”
柳以青徹底失去了耐心,扭頭就走。
“柳以青,你給我站住。”柳以鳳喝了一聲。這一老一小脾氣都不小,她夾在中間像個受氣包。
“姐,我給你面子纔來。”柳以青說話的聲音很大,似乎有故意說給屋裡柳老爺子的嫌疑:“擺架子回京城擺去,我可不稀罕。他吃早餐不讓人打擾,老子……我還一夜沒睡覺呢。”
他腦袋一熱,老子從嘴裡蹦出來。幸虧他反應及時,把話收了回來。不管他怎麼厭惡這個身份,老子這兩個字還是要悠着點。
“怎麼說話呢。”柳以鳳白了他一眼,道:“尊老愛幼懂不懂?只是讓你等一會就不耐煩了?”
“都說壞人變老了,可沒想到架子還是一點沒變。我沒那閒功夫尊老愛幼,有那時間我還是做點正事比較好。”
“以青,不許胡鬧。”
姐弟倆拉扯起來,一個要走,一個不讓走。
“想走,就讓他走,拉他做甚?平白丟了咱家的面子。”
僵持的時候,蒼老的聲音從屋裡傳了過來。柳老頭縱橫一生,大場面見過不小,小場面也有涉足。這一開口,語調平緩,大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強調。
“老爺子,瞧您這話說的,好像以青不是咱家的人一樣。”柳以鳳一邊笑,一邊把倔強的柳以青拉了進來。
柳老爺子滿頭銀髮,盤膝坐在沙發上。這一輩的老頭,上慣了炕,有些喜歡盤膝的坐法,走哪都改變不了。當然,柳老頭這樣,人們會覺得柳老頭刻板守舊,但卻沒有人隱藏會說他是土鱉。
傭人遞過來一塊毛巾,柳老爺子擦了擦拭,眼睛也不看兩人,自顧自的說道:“只怕人家還覺得姓柳丟人呢。”
“姓柳丟什麼人?沒落貴族賣兒賣女還裝上流社會才丟人。”柳以青不客氣的坐在老爺子的對面,緊盯着老爺子。以前他很喜歡老爺子盤膝而坐,隱隱覺得有一種看破世事的睿智。現在他不這麼覺得了,只會覺得這個老頭子不管到了什麼時候,永遠只憑自己的喜好。
“還是牙尖嘴利。”
老頭子擡起頭看着他笑。咧嘴的時候,掉了幾顆牙的縫隙,使得老頭子不可避免的出現了一死不可抗拒自然因素的蒼涼。
人力,終究是有限的。
“那是您教的好。”柳以青也不甘示弱。
“嘿嘿……”老爺子笑了起來,道:“看來還是承認我的嘛,承認
就好。”
柳以青的臉一下子有白轉紫。老頭子一輩子挖坑刨坑放雷排雷,正事沒少幹,缺德事也沒少做。他不認爲自己這點江湖經驗,能夠媲美一輩子經歷大風大浪的老爺子。兩句話被老爺子抓住把柄也不是丟人的事。
狡辯沒什麼用,所以柳以青不準備狡辯,沉默下來,來一個無聲勝有聲。
“行了,玩夠了,你也該回去了。”
老爺子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已經準備結束此次談話。
“老爺子,十五年前的冬天有多少度?”柳以青站起來,衝着柳老爺子的背影喊。
“你想說什麼?”
老頭子停下腳步,慢慢的轉過身,眼睛裡忽然蹦出一道大浪淘沙的目光。以前柳以青很怕老爺子的眼神,那種視天下萬物只是動物的冷靜讓人從心底裡不舒服。
就算是現在,柳以青發現似乎自己還不能做到正視老爺子的目光。但這不代表,他還會像以前一樣,失去了反抗的勇氣。
“十五年前的那年冬天,可能是我經歷過最低氣溫的一個冬天。我不知道它有多冷,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以鳳姐,我們全家三口人只怕都會凍死街頭。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僅僅因爲巴結別人就將親生兒子趕出家門,甚至連一件禦寒的衣服都不允許帶的冷漠和卑躬屈膝。”
“巴結?”
老頭子的眼睛忽然瞪的很大,這幾十年積累的氣勢一下子全部繃放出來,壓都周圍人喘不過氣來。就連一隻跟在老頭子身邊的柳以鳳,也不自覺的避開老頭子的目光。
柳以青擡起頭,凝視着老頭子。他感覺心都要跳出來,可他不允許自己後退一步,哪怕是躲避老頭子的眼神。
這一天,他等了很久。
良久,老爺子收回目光,苦澀的搖搖頭:“你發生的一切,我都知道。可能是對你的影響,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從來不會退縮。能鬥則鬥,不能鬥也要拼了命噁心人。這一點我很欣慰。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當你的身上不再只是維繫自己的一條性命,而是整個龐大的家族,那個時候,你會選擇幾百張嘴還是一張嘴?”
老爺子頓了頓,目光緩和下來,淡淡道:“我知道你自己攢了一些班底。可別忘了,你的敵人也都是一些上不了檯面的人。以你現在的能力,如果得罪了今時今日你看不上的柳家,你還認爲拼命有用嘛?如果讓你捨棄那個傭兵灰狼,保下你將來手刃仇敵的有生力量,你還會毫不猶豫的反抗嗎?哪怕代價是犧牲所有的有生力量從頭再來?你還能保證東山再起?而那個時候,你的敵人站在摩天大樓的頂樓,摟着你的女人嘲笑一灘爛泥的你,你告訴我,你要怎麼拼命?”
柳以青沉默了,垂下頭,像只鬥敗的公雞。
“玉石俱焚。”
許久,柳以青猛然擡起頭,緊盯着老爺子道:“我死不足惜,所以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以命換命。我的班底雖然良莠不齊,但誰也不能否認,雞鳴狗盜之輩,往往會生出別人無法控制的力量。”
柳老爺
子無奈的搖搖頭:“人都沒了,玉石俱焚又有何用?”
“忍,忍,忍。”柳以青跳起來,面紅耳赤的吼道:“十五年前,你還是不到六十的老頭。那時的你還可以做很多事,甚至每天晚上出入夜店都可以。忍過這十五年,就算你活着打敗敵人又有什麼用。人這一輩子有多少個十五年,你痛苦十五年,而你的敵人就會逍遙十五年。”
柳以青越說越激動,兩步衝到老爺子的面前,吼道:“別人踩到你的頭上了,你就知道忍,卻只會回來把氣撒到自己人身上。如果當初你不是選擇忍,而是將我們一家三口推上前線,那你就不會白白遭受十五年的痛苦。你只死了一個兒子,卻可以換來消滅所有的敵人。而不是像現在,敵人仍舊逍遙快活,而你卻落得個反目成仇的下場。”
“以青,你把一切想的太簡單了。”
“不。”柳以青吐出心裡憋的多年怨氣,逐漸冷靜下來,瞥了一眼老頭子和柳以鳳,道:“我只是想向你們證明,就算沒有柳家的這個身份,我一樣可以螞蟻啃大象。不管對手是誰,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哪怕魚死網破也不會選擇一條讓自己痛苦卻讓敵人逍遙的路。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擁有一顆畏懼死亡的心,卻還要裝出一副爲了家族的醜陋嘴臉。”
柳以青走到門口,頭也不回道:“對不起,道不同不相爲謀。”
柳以青走了。
房間裡的老爺子和柳以鳳相視一眼,無奈的嘆口氣。柳老爺子沒想過一次對話就能將柳以青帶回京城,只是也沒想到,柳以青的怨氣會有這麼大。
“老爺子,既然以青不願意……”柳以鳳爲難的看着老爺子,沒敢說出後面那句,因爲說與不說,結果都一樣。
她太瞭解老爺子了。
這個刻板的老頭如果想要帶柳以青回去,哪怕是一具屍體,他也要帶回去。更何況是如今面臨的情況。
“以鳳,不是爺爺不信任你。”柳老爺子轉過頭,凝視着柳以鳳的眼睛,難得露出慈祥的一面:“你雖然很能幹,但是守成有餘,攻城拔寨不足。柳家風雨飄搖了十五年,直系親屬只剩下你和以青兩個人,而以青正好可以彌補你的不足。只要你們姐弟二人齊心協力,柳家纔會重新走向輝煌。”
“可是弟弟……”
柳老爺子擺擺手,打斷她的話,神情肅穆道:“不管他有什麼意願,都必須回去。這一點,無可更改。”老爺子頓了頓,滿是魚尾紋的眼角忽然撫平,一抹亮光從他眼裡一閃而逝:“他不是喜歡那個陳家那個丫頭嗎?你去和陳家談一談。只要他願意回京城,我會立刻讓他娶陳家的丫頭。”
“爺爺,你不知道弟弟和蘇宛素的感情。”柳以鳳爲難道:“他們二人認識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一起經歷過生死,說是相濡以沫一點都不爲過。你這樣做,只怕會適得其反。”
“我不管他們經歷了什麼,生死亦或者貧富,我只要他回去。只有他回去,柳家才能看到振興的希望。爲此,不惜一起代價。哪怕他再恨我也要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