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琉玥將自己關在房裡,一邊流淚,一邊忙活起給韓青瑤寫信來。她相信韓青瑤能理解她的,不說她們來自同一個地方,打小受的是相同的教育,就算她們從小所受的教育大相徑庭,她相信韓青瑤也一定會理解她的!
然而當孔琉玥真提起筆後,她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寫起了。
寫從昨天分開至現在以來短短一天一夜她所遭遇到的事?她連想都不願再去想,一想心口就鮮血淋漓的痛;
寫她對傅城恆的失望?她不是打一開始便知道他是再標準不過的封建士大夫,根本不能用衡量現代男人的標準去衡量他嗎?說到底,還是因爲她對他的期望太高了,以爲他答應了她以後不再去姨娘房裡的事,便以爲他是不同的,說到底,還是因爲她心裡已經有了他,正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所以纔會覺得他樣樣都好,便忽略了她跟他根本不是一類人這個最重要的事實!
她甚至不無陰暗刻薄的想,傅城恆之前之所以答應她不再去姨娘房裡,不過是因爲她現在顏色正好罷了,等再過個幾年,等她人老珠黃後,看他還去不去妾室姨娘房裡!
可是即便這樣告訴自己,孔琉玥心裡竟然還是會忍不住想,他待她應該是不同的罷?平常他待她那些體貼,難道也能是作假嗎?
孔琉玥就在這樣時而自怨自艾,時而懊喪自責,時而心疼藍琴的複雜情緒中,不知不覺睡着了。
她其實早已很累了,早起知道藍琴受了欺辱的那一刻開始,她已恨不能躺下睡個人事不省,然後等醒來時發現原來之前的一切都不是真是,只不過是她做了一個噩夢罷了……
“玥兒,醒醒,怎麼在這裡睡着了……”
朦朦朧朧中,孔琉玥聽見耳邊有人在輕聲叫她。
她惺惺忪忪的張開眼睛。
黑暗中,有雙閃閃發亮的眸子就在她眼前,如躲在叢林中窺視人類的豹眼。
孔琉玥本能的嚇了一跳,瞬間睡意全無,覷起眼細看了一回,方發現眼前的人原來是傅城恆。
她心頭一鬆,正要嗔他“嚇她一跳”,猛然間就想起了她睡着之前的事,臉上立刻爬滿了戒備和疏離,片刻才淡淡道:“侯爺是怎麼進來的?”她明明有鎖門的。
傅城恆看着她臉上的戒備和疏離,又聽她叫自己“侯爺”,明亮的眼神一下子黯了許多,也是片刻過後,纔開口輕描淡寫的道:“自然是走進來的。”頓了一頓,“對了,你怎麼睡在這裡,怎麼不去牀上睡?屋裡又沒個火盆兒,萬一着涼了,就不好了。”說着到底忍不住坐到她身側空着的榻上,伸手將她抱進了懷裡。
孔琉玥立刻本能的掙扎起來,“你放開我!我不要你這樣冷血無情,惟知利益至上的人抱!”
傅城恆聞言,深吸了一口氣,抱着她的雙臂卻微微加了力,直至她不再動彈後,方低聲說道:“我並非是冷血無情,利益至上,我只是在衆多的法子中,選擇了一種最恰當最理智的罷了。我知道你向來也不是不冷靜之人,只不過是因爲此番事關你的貼身丫鬟,你關心則亂,所以才失卻了平常的理智和冷靜罷了,要不這樣,我明兒就跟祖母說再關傅旭恆幾日,再多給你幾日的時間來考慮,指不定等你睡了一覺,休息了一夜起來後,你便冷靜下來,便覺得現在這樣魚死網破的方法不可取了呢……”
話音未落,孔琉玥已冷冷說道:“不必了!你便是再給我多少時間考慮,我都不會改變初衷的,我只知道,犯了罪就該受到應有的懲罰,不管那個人是誰,不管是在何種情況下,都是一樣!”
說實話,傅城恆活了將近二十六載,還從沒有如此低聲下氣的哄過一個女人,就是在晉王妃面前,他都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可現在,孔琉玥卻讓他破了例,而且還在他爲她破了例後,依然不依不饒,連他說的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傅城恆再是好的耐性,也會忍不住有些火了,更何況他的耐心其實向來並不好?
於是箍着孔琉玥的雙臂便不自覺加了幾分力,箍得她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孔琉玥本就身體不好,今兒個又一整日都沒吃過東西,只喝過幾口水,如何承受得住他如此大力的箍制?這一咳便幾乎不曾連肺都給咳出來,一張小臉就更是咳得通紅,一副隨時都有可能喘不上氣來的可憐樣兒。
看在傅城恆眼裡,又忍不住心軟了,忙鬆開箍着她的手臂,又是給她撫胸,又是給她拍背的,總算讓她順了過來。
孔琉玥一順過來,便猛地推開了傅城恆,微微喘息着沒好氣道:“你是不是還有話說?我勸你還是不要浪費口舌了,我說了不會改變主意,就一定不會改變的……你光是想着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可你知道藍琴現在都成什麼樣子了嗎?她才十八歲都不到,正是鮮花一般的年紀,我原本還想着等家事漸漸都上了手後,便爲她和白書都找一門好親事,讓她們兩個披上大紅的嫁衣,風風光光嫁出去的,可現在,眼見她毫無生氣的躺在那裡,我心裡有多難過你知道嗎?難道就因爲她生得好,長得漂亮,她就活該受到這樣的傷害嗎?傅旭恆是捱了板子,不過只是一點皮外傷罷了,待養好了之後,一樣對他以後的生活不會有影響;像你說的趁機將他們一房分出去,就算你一分家產不給他們,他們的日子一樣可以過得衣食無憂甚至可以說是很富足!可藍琴呢,她的後半輩子幾乎是毀了,你讓她將來怎麼辦?我只要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恨不得殺了傅旭恆,將他送官已經是從輕發落了,所以你真的不要再勸我了,我什麼都不想再聽了!”
一席話,說得傅城恆沉默了片刻,方道:“就算出了這樣的事,你一樣可以給藍琴找一門好親事啊,就像你說的,憑她的品貌,再憑她在你面前的體面,要找一門好親事應該也不難。可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一旦沒了,卻是用什麼都換不回來的,你就算不看重這些虛無的東西,總要爲初姐兒姐弟幾個考慮考慮罷?尤其是初華,她很快就要九歲了,至多再過上一二年,就該議親了,你不忍心讓你的丫鬟白白受委屈,難道就忍心讓她受委屈嗎?還有我,這樣的事情一旦傳開,御史臺那幫成日裡閒着無事可做的言官們只怕也會參我一本‘治家無方’,你難道就忍心委屈我嗎?況我又不是真的就要讓你白白委屈了藍琴,我明兒便讓凌總管到處打聽,務必給她找到一門絕好的親事,等她出嫁時,再給她添一份厚厚的嫁妝,你瞧好是不好?”
孔琉玥忍不住有些動搖了。
如果傅城恆只是一味的要求她要怎樣怎樣,或是一味的反對她不讓她爲藍琴討回公道,孔琉玥或許還不會動搖,可偏偏傅城恆卻選擇了這樣軟言細語、動之以情的方式來軟化她,而且還難得的考慮到了藍琴的未來,她真的控制不住要動搖了。
她艱難的嚥了一口口水,正要說點什麼來說服傅城恆,更說服自己。
就聽得樑媽媽帶着驚喜的聲音自外間傳來:“夫人,才白書使小丫頭子來說,藍琴醒了——”
孔琉玥聞言,鬆了一口長氣,既爲藍琴終於醒轉過來,也爲自己不必再面對傅城恆,因忙應了一聲:“我瞧瞧她去——”又朝傅城恆說了一句,“我瞧瞧藍琴去。”便逃一般飛快走出了屋裡。
也因此沒有注意到傅城恆臉上的如釋重負。
孔琉玥同着樑媽媽去到後罩房,果見藍琴已經醒了過來,正半身靠在牀頭上,由白書一勺一勺的喂着吃白粥。
“藍琴,你醒了!”孔琉玥臉上不由閃過一抹喜色,加快腳步走到了牀前。
就見藍琴雖然臉色蒼白,容顏憔悴,精神卻還不壞,一見她進來,便要欠身行禮。
孔琉玥忙坐到白書讓出來的位子上,一把將她按了回去,笑道:“你身子還很虛,就別理會這些個虛禮了。”說着拉了她的左手腕兒,不着痕跡的把起脈來。
她把脈時,藍琴已虛弱的說道:“夫人,我沒事兒了,您不必擔心。倒是我才聽白書說起您爲了我……的事,竟不惜一力對抗幾乎所有人,我心裡很感動,覺得這輩子能有您這樣的主子,就算是死,也值了!但也正是因爲這樣,我不能再拖累夫人您了,所以我想求您,就讓事情到此爲止罷,我真沒事兒的,多少跟我一樣遭遇的,不是被賣了便是被打死了,夫人能爲我做到這一步,已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我是真的知足了……倒是夫人您,才過門短短半年都不到,瞧着似是站穩了腳跟,其實還遠遠沒站穩,您如果現在就失了老太夫人甚至是侯爺的歡心,以後可怎麼樣?夫人,我一個奴婢,真不值得您爲我而付出那樣大的代價,求您就讓事情到此爲止,下剩的事情就讓侯爺去處理,好嗎?”
一席話,說得孔琉玥心疼心酸之餘,還有滿滿的惱怒。她看向一旁的白書,目光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也是前所未有的嚴厲,“誰讓你跟藍琴說這些的?你好大的膽子,連我的主都敢做起來!”
白書聞言,忙“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低頭小聲說道:“都怪奴婢一時嘴快,還請夫人千萬恕罪!”
孔琉玥正要再說,猛地想起白書今兒個可一直都待在屋裡照顧藍琴,連後罩房都沒有出過,又怎麼可能會將事情知道得那般詳細?再一想到她方纔給藍琴把脈時,她的脈象雖看似有力了許多,實則還是很虛弱,且於虛弱之外,還有一種外強中乾之勢,像是被什麼大補之藥,譬如人蔘之類吊出來的一般——
火石電光中,孔琉玥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因又厲聲問白書道:“是誰讓你給藍琴用人蔘的?又是誰讓你跟她說那些話的?是不是侯爺?”後一句話,雖是用的疑問句,卻是用的肯定語氣。
“不是的,夫人,不關侯爺的事,真不關侯爺的事……”白書聞言,忙擡起頭來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的否定起來,但神色間卻多多少少帶了幾分不自然,眼神也帶了幾分躲閃。
孔琉玥看在眼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即氣黃了臉,霍地站起身來便要找傅城恆算賬去,她真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卑鄙,就算知道他是一個政客,背地裡使心計耍手段的時候必定少不了,她也沒想到他會卑鄙到這個地步,他想着利用此次的事件來達到將三房徹底分出去的目的也就罷了,這會兒竟然連還在病中的藍琴都利用上了,還讓藍琴親口告訴她‘她已經沒事兒了’,他這簡直就是在往藍琴的傷口上撒鹽呢!
只可惜她纔剛站起來,還未及舉步,站在一旁的樑媽媽也“噗通”一聲跪到了她面前,“夫人,事情都是我吩咐白書做的,讓她將那些話說與藍琴是我的意思,給藍琴用人蔘,讓她瞧着似是好了許多,不叫您擔心也是我的意思。我也只是不想讓您再繼續下去,以致明兒失了老太夫人和侯爺的歡心,累將來的日子不好過罷了,真不關侯爺的事,您可千萬別錯怪了侯爺,與侯爺生分了啊!”
樑媽媽說完,似是怕孔琉玥不信一般,忙又補充道:“夫人請細想,白日之事,我都是在一旁見證了的,自是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而我平日裡又掌着夫人的私庫,要動用夫人私庫裡的人蔘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最重要的是,我白日裡已經勸過夫人好些話了,可夫人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我是真的爲夫人擔心啊,所以纔會私自做了夫人主的,還求夫人千萬恕罪,也求夫人瞧在我這一片苦心的份上,就不要再堅持了,將餘下的事情都交由侯爺去處理,好嗎?”
按說樑媽媽這番話是說得既在情又在理,孔琉玥就算不信十分,也該信個八分的,奈何她心裡已種下了猜疑的種子,就算樑媽媽說得再多,也是不足以讓她相信的,她還是堅持要找傅城恆問個清楚明白去!
“夫人,請聽我一言,好嗎?”
只是孔琉玥依然沒能順利走開,只因這一次,出言阻止她的換成了面色慘白,但仍美得驚人的藍琴。
藍琴強撐起身子跪在牀上,紅着眼圈輕聲說道:“夫人,這裡並無一個外人,我也不瞞您,我心裡這會兒其實也是恨不得能殺了那個畜生,我一想到……,我昨兒個剛回來時,我、我甚至都不想活了,我還想過,要不然我就找機會,跟那個禽獸同歸於盡去!可一想到夫人平日裡待我的好,一想到我之前曾說過要伺候夫人一輩子,一想到我私下裡還跟白書說過將來要做小少爺小小姐的奶嬤嬤……我又捨不得死了,我才十八歲,我還有大後半輩子美好的人生要過,且又不是我做錯事,我明明是受害者,我爲什麼要去死?”說着,已是淚流滿臉。
看在孔琉玥眼裡,鼻子一酸,差點兒就也掉下淚來,她忙咬脣強忍住,自襟間取了帕子,輕柔的給她拭起淚來。
又聽得她哽聲說道,“夫人,您比我還小几個月,您說我還有大後半輩子美好的人生要過,您何嘗又不是?我跟白書打小兒跟着您,您以往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還能不知道嗎?瞧着雖是錦衣玉食,呼奴喚婢,但箇中辛酸誰又知道?如今好容易日子好些了,且瞧着還能有更好的趨勢,您又何苦爲了我葬送了這樣美好的將來?豈不知只有您好了,我才能更好?夫人,當我求您,求您就不要再堅持下去了好嗎?如果要讓您爲我葬送了美好的將來,我寧願去死,真的夫人,如果您再要堅持,我這就去找了那個禽獸同歸於盡,也省得再連累夫人!”一面說,一面自枕下摸出一支一丈青,便要掙扎着下牀找傅旭恆同歸於盡去。
急得孔琉玥忙將她一把按回了被窩裡,聲音裡也已帶上了幾分哽咽,“哪裡是你連累我,明明是我沒有照顧保護好你,纔會讓你受了這麼大的委屈……你心裡明明就很難過,爲什麼還要阻止我爲你討回公道了?你記住,你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有自己情感的人,我也並沒有拿你當奴婢,而是把你當姐妹和親人,你根本沒有必要爲了我就強忍下你的委屈,你理應得到一個公道,你明白嗎?”
一席話,說得藍琴的淚是越流越快,越流越多,“夫人,有您這句不把我當奴婢,而是把我當姐妹和親人的話,我就算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已經值了,真的,所以求您就不要再追究下去了,以免毀了您自己和我們跟您過來的這麼多人的將來好嗎?就當我求您了,您如果再堅持下去,明兒因小失了大,可叫我以後怎麼面對你,又怎麼面對樑媽媽白書她們,還有在莊子上的吳大叔等人?到時候我才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求夫人就不要再堅持下去了,就當我求您了,好不好……我給您磕頭了……”
地上樑媽媽和白書並後來趕到的珊瑚瓔珞也都哭道:“夫人,求求您真不要再堅持下去了,我們給您磕頭了,求求您……”
孔琉玥太痛苦了。
本來她以一己之力對抗太夫人母子夫妻並老太夫人已經夠吃力,她又還要對抗傅城恆,她已經很吃力,她所憑的,不過是一口要爲藍琴討回公道,不過是一口要堅持正義的氣強撐着罷了。
誰知道到頭來,就連她爲之堅持爲之對抗幾乎所有人的當事人藍琴也勸她不要再堅持下去,而就是幾個時辰以前,她甚至還曾爲了她竟然有所動搖,覺得對不起藍琴,覺得自責羞愧不已,誰知道,就連她也勸她不要再堅持下去!
孔琉玥忽然覺得,原來自己的堅持是那麼的可笑,所有人包括受害者藍琴都在想着爲她好,爲了大家的將來好,只有她一個人傻乎乎的還在想着公道和正義……不得不說,傅城恆的這個策略大獲成功了,她就算不考慮所有人的感受,也不能不考慮藍琴的感受,他真的大獲成功了!
她聽見自己空洞的聲音:“好,我答應你們,我不再堅持了,下剩的事我也通通不管了,都叫你們偉大的侯爺管去,我什麼都不管了……”
這樣明顯帶了氣的話,聽得地上跪着的樑媽媽等人俱是擔心不已,生恐夫人雖然在她們大家的苦苦哀求下被迫妥協了,回頭卻將氣都撒到侯爺身上去,侯爺雖然寵愛夫人,畢竟身份尊貴,若是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侯爺冷臉子,只怕侯爺就是耐心再好,待夫人也會慢慢淡下去的,到時候的結果不仍跟堅持將那一位送官查辦一樣?
因在彼此交換了一陣眼神後,由樑媽媽代大家開了口,“夫人,此事真不關侯爺的事,我向您發誓,侯爺甚至根本不知道此事,真的全是我的主意,您錯怪侯爺了!您若要因此跟侯爺生分,豈非是要親者痛仇者快?請夫人細想。”此事的確不是侯爺授意的她們,侯爺不過只在她面前提了一句‘也不知道藍琴多早晚能醒?只怕她的話你們夫人還聽得進去幾分。’而已,後面的事,便都是她一力安排的了,萬不能讓夫人因此而跟侯爺生分了!
孔琉玥滿心的疲憊,此刻只想躺到牀上睡它個天昏地暗,什麼都不要再管了去。
她聽見自己吩咐白書,“……好好照顧藍琴,不要再隨便給她吃人蔘了,她身子還虛,虛不受補。”聽見自己安慰藍琴,“什麼都不要再想了,只管好生將養,只要記得,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飯吃。”還聽見自己吩咐樑媽媽,“其他地方的人我不管,蕪香院的人我不希望太多人知道這件事……”然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白書,要吃茶……”
朦朦朧朧中,孔琉玥只覺自己口渴得緊,因習慣性的叫了一聲。
耳邊隨即便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還有倒茶的聲音,然後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道:“夫人,茶來了。”
孔琉玥勉強睜開眼睛,定了一會兒神,才發現眼前的人是珊瑚而非白書。
她一下子想到了之前的事,抿了抿乾澀的脣,才一邊嘗試着欲坐起,一邊問道:“藍琴怎麼樣了?好些了嗎?”聲音有些沙啞,還帶着濃濃的鼻音,聽着像是染了風寒。
珊瑚忙將茶盅放到牀頭的小几上,拿了大迎枕給她靠在腦後,又端起茶盅服侍她喝了有小半杯水後,方說道:“藍琴姐姐已經好些了,白書姐姐一直守着她,讓夫人不必擔心。倒是夫人您,病了一場,如今身子還虛,很該好生將養一番的。”
“我病了?”孔琉玥有些詫異,“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對了,現在什麼時辰了?”
珊瑚道:“已是申時了。夫人您自昨兒個暈倒後,到現在都快昏睡一天一夜了,把侯爺唬得夠嗆,忙忙請了太醫來,得知夫人不過是染了風寒,又有些勞神過度,所以才暈倒了,並無大礙後,方鬆了一口氣。”
她竟然昏睡了一天一夜?那府裡的局勢豈不是……她忙問道:“清溪塢那邊怎麼樣了?”
珊瑚聞言,臉上一下子爬滿了笑:“今晨一早侯爺便去找了老太夫人,說要將三房給分出去,而且原本說好的家產也只給一半,等同於對待庶子。太夫人和三夫人自是不肯,在老太夫人牀前哭了半天,太夫人還說要到祠堂哭老侯爺去。後來還是侯爺說‘要麼見官,要麼拿着三房四房共有的那三成家產立馬都滾蛋!’,太夫人方不敢哭了,卻又說就算要分,也不能只將三房分出去,二房也該一塊兒分出去。被侯爺以二爺要留下來打理府裡的庶務給駁回了,把太夫人氣了個半死。”
“只可惜四爺還沒成親,”珊瑚笑畢,又嘆道,“不然就可以將四爺連同太夫人都順勢一塊兒給分出去,明兒夫人也就不用再受太夫人的氣了!”
孔琉玥聽完珊瑚的話,是一點都不意外,傅城恆好容易纔等到眼下這麼個將三房分出去的大好機會,他自然不會放過。倒是珊瑚說的將太夫人也順勢一塊兒分出去,是怎麼也不可能的,傅城恆畢竟是太夫人名義上的長子,又是襲了爵的,只要太夫人不主動提出搬出去跟三房四房過活兒,那他便只能一輩子敬着她,至少表面上要做到敬着她,不然可是要被御史參一本的,否則以他骨子裡的精明和強勢,又怎麼可能還留她在府裡膈應自己!
“那老太夫人是什麼反應?會不會認爲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孔琉玥勾了勾脣角,有些嘲諷的問道,在老太夫人面前,他們兩個總要有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纔好,總不能齊齊失了老太夫人的歡心罷?
珊瑚搖頭道:“沒有,老太夫人知道您病了,還特地使盧嬤嬤過來瞧過您。侯爺跟老太夫人說‘長房的丫頭多了去了,府裡的丫頭就更是多了去了,若是他傅旭恆看上一個便要往屋裡拉,府裡的丫頭豈非人人自危?那還怎麼能安心服侍主子們?’,侯爺還說原本他襲爵之初,就該依例將成了家的爺們兒都分出去的,皆因想着骨肉親情,想着老太夫人喜歡熱鬧,所以纔沒提此事。誰曾想三爺卻藉此生事,擾亂府裡的清靜綱常,這次已差點兒出了人命,誰知道下次還會怎麼樣?說雖礙於侯府的體面名聲和骨肉親情不能從重發落,卻也不能發落得太輕,就趁勢提出了將三房分出去,並只給一成家產的話兒。老太夫人雖有些不豫,見侯爺堅持,也就答應了侯爺的要求,如今三房那邊正忙亂成一團呢,三日後就得全部搬走,以後除非年節和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不得回府!”
饒是達到了目的,話還說得無比好聽,讓人根本無從反駁,這纔是一個合格政客的面目!
孔琉玥扯脣無意識的笑了笑,正要說話,門外傳來小丫頭子的聲音:“侯爺回來了!”
“……就說我還沒醒!”孔琉玥這會兒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傅城恆,又不能讓人攔着不讓他進來,臥室可不只是她一個人的臥室,惟一的辦法,便只能裝睡了。
珊瑚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夫人這心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解開,只希望侯爺能多點耐心了。
“侯爺!”眼見傅城恆已大步走了進來,珊瑚忙迎上前屈膝行禮。
“夫人醒了嗎?”傅城恆徑自朝牀前走去。
珊瑚見問,是既不敢違抗孔琉玥方纔的吩咐,又希望傅城恆能早點與她把話說開了,省得他們兩個不痛快,下面的她們也都不痛快,於是飛快朝傅城恆點了一下頭,嘴上卻說的是,“回侯爺,還沒醒的!”
傅城恆會意,擺了擺手:“你下去罷,這裡有我即可,你不必伺候了。”
“是。”珊瑚屈膝應了一聲,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這裡傅城恆方坐到孔琉玥牀邊,握了她的手,低聲說道:“玥兒,我知道你醒着,也知道你生我氣,不想理我,可我還是有幾句話想說。其他的什麼利益不利益,好處不好處的話我們就先不說了,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口口聲聲要將傅旭恆繩之以法,你可有細想過這個要將他繩之以法的過程?辦案都是要講究取證的,人證我們且先不說,藍琴做爲苦主,官府到時候總要來人驗傷罷?還有對薄公堂時,總要傳了她去當堂指證傅旭恆罷?你有沒有想過藍琴到時候要怎麼辦?到時候她勢必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回顧那段不堪的經歷,你有沒有想過她的感受?而且說句你不愛聽的,她畢竟是奴婢,是賤流,傅旭恆卻是主子,到時候社會輿論只怕大半都會站到傅旭恆那邊,她豈非是贏了官司,卻徹底丟了臉面,也徹底丟了將來?你想想我說的有沒有理!”
孔琉玥閉着眼睛,一開始還滿心都是緊張,怕傅城恆知道她是在裝睡,非要讓她面對他,以致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誰知道他根本就知道她是在裝睡,也沒有定要讓她面對他,只是握着她的話,輕言細語的說起話來。
她鬆了一口氣之餘,不由漸漸將他的話聽住了,也開始暗自在心裡剖析起自己一直沒有去直面過的內心世界來。
她先是想到了自己剛來這裡時的小心翼翼,那才真是一句話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等到之後她漸漸好了起來後,便開始擔心不知道那個名聲不好的永定侯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更擔心萬一自己嫁不成永定侯,又會被尹老太太婆媳等人賣去哪裡?好不容易嫁進永定侯府後,一開始她也是小心謹慎,只想爲自己也爲跟她來的那些人們謀得一個安身立命的場所和一個至少不會太差的未來……她忍不住暗想,如果此次事件是發生在之前那些她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裡的任何時刻,估計她都不會這麼失控。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那時候,她連自己的未來在哪裡都不知道,她連自己都是沒有根的浮萍,不知道明兒會怎麼樣,又怎麼敢這般激進?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知不覺變得這麼有底氣了的呢?是從跟傅城恆的關係一日好似一日,是從她漸漸站穩了腳跟,是從她在永定侯府越來越有發言權了之後,還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漸漸越來越開朗,漸漸越來越不願意再像之前那樣壓抑自己的本性,越來越希望能活得自我一些,恣意一些,而這些底氣,都是傅城恆給她的。
所以在出了這次的事件後,她終於忍不住來了一次徹底的大爆發。而這次爆發,固然有爲藍琴鳴不平,想爲她討回一個應有的公道之意,卻也有爲她自己這麼久以來的壓抑做個發泄之意。最重要的是,她已經有了依靠,不再是像以前那樣,任何時候都只有一個人,所以,她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爆發。
然後,她理所當然的失望了,且因爲之前自以爲的那些底氣,那份失望也被無形的放大了。
再然後,她鑽進了傅城恆竟然不是無條件支持她的這個牛角尖裡,幾乎就要爬不出來,也因此而忽略了此次受到最大傷害的藍琴的感受。
傅城恆眼見自己說了半天,孔琉玥都沒有任何的反應,心下不由有些着急。平心而論,若不是因爲出事的是孔琉玥的丫鬟,就算他明知這可以是一個打擊三房的好機會,他都不一定會理會,更何況在老太夫人面前事事出頭,他做這一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爲了孔琉玥。
可到頭來,孔琉玥半點不領他的情也就罷了,還反過來與他慪起氣來,這就由不得他覺得懊惱和挫敗了。
傅城恆抿了抿脣,正打算再說點什麼,孔琉玥卻忽然坐了起來,翻身就要下牀去。
“你去哪裡?”傅城恆忙一把拉住,眉頭緊蹙的沉聲問道。
孔琉玥面色平靜的道:“瞧瞧藍琴去。你說得對,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再去糾結怎麼懲罰那個禽獸之事,而是該怎麼安撫好藍琴,讓她不要留下心理陰影,覺得未來還是很美好。”孔琉玥的自我保護系統,第一時間把旁的事都撇到了一邊去,只將怎麼安撫好藍琴,不要讓她留下心理陰影放在了第一位,頓時覺得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只可惜她昨天因爲跑去清溪塢問罪時跑得太急,又沒有穿大毛衣服,兼之情緒大起大伏所以纔會病倒,這會子身子還正虛,不過才只嘗試着要下地,已是一陣天旋地轉,軟軟便要往地上栽去。
嚇得傅城恆忙攔腰抱住,將她抱回牀上去躺好並蓋好被子後,方說道:“你自己都還病着呢,如何瞧她去?你要不放心,我讓人叫了白書來,你想知道什麼,問她不就好了。來人!”便要喚人傳白書去。
“算了,我明兒再去瞧她也是一樣。”卻被孔琉玥制止了,有些疲憊的閉上眼睛道,“我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你忙你的去罷,晚上也不必過來了,看是歇在書房,還是歇在旁的地方,省得我過了病氣給你。”
她的聲音還是跟往常一樣軟軟糯糯的,或許是因爲還在病中,甚至比往常還要軟糯一些,但聽在傅城恆耳朵裡,卻總覺得比往常更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抿了抿脣,還想說點什麼,見孔琉玥的呼吸已然漸漸均勻起來,估摸着她已快睡熟了,只得給她捻了捻北角,然後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孔琉玥一直到感覺他離去了之後良久,才緩緩睜開了眼睛,隨即便望着帳頂上的五彩雲紋發起怔來……
那天之後,或許是因爲心情不好,帶累得身體也恢復得慢,孔琉玥又在牀上躺了好幾日,才漸漸好了起來。
在此期間,她去瞧了藍琴幾次,每次她去瞧時藍琴都口口聲聲說自己‘沒事兒’,但她整個人卻在以一種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快速消瘦下去,不過才只短短几天的功夫,就已瘦得皮包骨。
孔琉玥是看在眼裡,痛在心裡,想說點什麼來安慰,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能暗地裡吩咐白書多照顧她,又命珊瑚和瓔珞多去她屋裡與她說話兒,儘量多說些開心的事,讓她也能心情好點。
與此同時,三房已經徹底搬離了永定侯府,搬到了離侯府幾條街以外的一所五進的宅子裡。據說離開那一天,太夫人幾度哭死過去,老太夫人卻沒見傅旭恆和三夫人,只在他們去給她磕頭時,命盧嬤嬤拿了一個匣子出來給他們,說是送給他們的一點念想,又囑咐二人‘好自爲之’。
傅旭恆和三夫人還來了蕪香院辭行,只不過孔琉玥直接沒見,經過了此次事件,她連表面上跟他們和平共處都已是做不到!
這樣又過了幾天,孔琉玥眼見藍琴仍在急速的消瘦下去,情知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於是決定送她去莊子上小住一段時間,想着或許去了莊子,換了環境,藍琴指不定就能換一種心情,然後早日走出來呢?
因叫了白書來說話,“……我打算送藍琴去莊子上小住一段時間,本來莊子上珊瑚要熟悉一些,派她去正合適的,整好也可以讓她跟父母親人廝守幾日,但只我想着你畢竟自小跟藍琴一塊兒長大,情分非比尋常,由你來照顧她,再合適不過了,所以想讓你跟她一塊兒去莊子上。你回去後問準她的意思,然後便將行囊收拾收拾,這兩日我就打發人送你們過去。”
白書連日來貼身照顧藍琴,藍琴心裡到底有多痛苦有多煎熬,沒有人會比她更清楚,聞得孔琉玥這個決定,自是十二分贊成,因點頭道:“不瞞夫人,我這兩日也在思忖這個問題,正打算找時間回了夫人,不想夫人就先提了出來。我以前曾聽珊瑚說過,那邊的莊子又大又敞亮,人去了那裡,視野都會開闊得多,而且那邊的天很藍,人每日裡看着,心情也會舒暢很多,指不定藍琴去了那裡,就真漸漸好起來了呢?”
說着面露難色,話鋒一轉,“但只我們兩個都走了,夫人身邊誰服侍呢?雖有珊瑚瓔珞,她們兩個都是伶俐的,卻向來都是管的跟夫人出門的事,我走了,日間該留誰來看家呢?而且夫人向來都是由我們兩個貼身服侍的,如今夫人又正式接手主持中饋了,每日裡要操心的事不知凡幾,珊瑚瓔珞再是伶俐,怕也照管不過來,我委實不放心,想留下來爲夫人分憂……”
話沒說完,孔琉玥已接道:“不是還有曉春知夏幾個嗎?還有月桂月季幾個小的歷練了幾個月,也是時候該讓她們進房裡服侍了,且還有樑媽媽和謝嬤嬤在呢,就算我要管家,如今三夫人都不在府裡了,太夫人又在病中,根本不必我怎麼費心,你不必擔心,只管照顧好藍琴,便是爲了分了最大的憂了。”
孔琉玥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白書就是有再多的話,也只能咽回去了,屈膝應道:“夫人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藍琴的。”
白書回了後罩房不多一會兒,便使了小丫頭子來回話,“……白書姐姐說一切聽憑夫人的安排。”
孔琉玥應了,打發了小丫頭子,使人叫了樑媽媽來,命她去準備白書藍琴出門的事,“……那邊莊子上有珊瑚的娘和嫂子,可以讓她們兩個跟着她們一起吃飯,不過,也不知道那邊條件如何,她們兩個跟着我,於物質上是沒怎麼吃過苦的,記得多給白書些碎銀子,去了那裡之後她們好花銷。”
樑媽媽一一應了,“夫人放心,那邊的丫鬟不少,到時候直接讓吳嫂子撥兩個小丫鬟伺候她們便是。”
正說着,傅城恆回來了。
孔琉玥忙起身行禮,“侯爺回來了。”
樑媽媽也行了禮,然後飛快退了出去。
這裡傅城恆方問孔琉玥道:“纔跟樑媽媽說什麼呢?”
孔琉玥淡淡說道:“沒說什麼,一些瑣事罷了。對了,我晨間去瞧祖母,祖母說過幾日想去普光寺走走,我不敢擅自做主,推說要回來問過你多早晚有空,好護送她老人家去。你什麼時候休沐?”
傅城恆聽她以閒話家常的口吻跟自己說話,明明就跟往常沒什麼兩樣,但他卻總是覺得他們之間,已經隔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這已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了,連日來他已產生過這種感覺好幾次,哪怕他已經在她的默許下,自書房搬了回來,哪怕他晚上想要她時,她也不曾拒絕,但他就是覺得,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以前的親密無間了。
這個認知,讓他挫敗不已,但又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改變這種現狀,只能寄希望於時間,希望再過一陣子,她就能走出自己的心結了。
“我明兒就休沐。”傅城恆終究沒忍住,拉了孔琉玥坐到自己腿上,萬幸她沒有拒絕,他心裡總算好受了些,“不過我打算明兒帶你出去逛逛。這樣,待會兒過去給祖母請安時,由我來跟她說,等下次休沐時,再陪她去普光寺。”
如果是往常,聽見可以出門,孔琉玥早開心得跳起來了,可如今她卻覺得,在哪裡都一樣,因淡笑說道:“你還是先陪祖母罷,不然讓祖母知道你是爲了陪我出門纔不能陪她的,不定怎生埋怨你有了媳婦忘了祖母呢!”
傅城恆想了想,也就點頭道:“也罷,那就下次休沐時再帶你出去散淡,到時候天氣也更暖和些了,還可以去郊外走走。”
孔琉玥未置可否。經過了前次的事,她無形中對傅城恆冷淡了許多,當然,表面上還是跟以前差不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待他的感情已不再像前陣子那麼熱烈,覺得他樣樣都好,簡直堪稱完美了。
她學會了用客觀的目光去看他,然後便發現,他其實並不像她以前認爲的那樣完美,事實上,他缺點很多,譬如他的脾氣很不好,府裡上上下下的下人們都怕他並不是沒有道理;再譬如他耐心很差;還有他很少考慮旁人的意見和感受,其實是一個很以自我爲中心的人……她終於過了一葉障目,眼裡絲毫看不到戀人缺點和不足的熱戀期,進入到了稍稍成熟的觀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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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米收住,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去面壁了……
打算在開虐前,最後來一次紅燒肉,但估計過不了審覈,試試吧,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