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四回

約莫一刻鐘後,傅旭恆的神智恢復了清醒。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方纔說了什麼,只看見老太夫人坐在當中的榻上滿臉的痛心和失望,太夫人和三夫人則低垂着頭立在一旁,看不清楚是什麼表情。

他又看向另一旁的傅城恆和孔琉玥,就見傅城恆仍是一貫的面無表情,只是之前一直緊蹙着的眉頭其時已舒展開了許多;孔琉玥的臉上則仍帶着滿滿的怒氣,但於怒氣之外,又還多了幾分揚眉吐氣和如釋重負,就像是終於做到了某件一直做不到的事情一般。

傅旭恆的心裡忽然莫名的浮上了幾分不祥的預感來,可他又分明不記得自己才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的思緒還停留在孔琉玥說她自有法子讓他口服心服的那一刻。

難道,他竟已於不知不覺之間,把真相給說出來了嗎?

念頭閃過,傅旭恆近乎是恐慌的忙忙看向老太夫人,叫了一聲:“祖母……”

只是不待他話音落下,孔琉玥已淡聲又追問了老太夫人一句:“祖母,您老人家才說過的話可還算數?”

方纔在問過老太夫人這句話後,孔琉玥知道她受了極大的打擊,因此也沒有急着要她給答案,而是吩咐樑媽媽上前,幫着盧嬤嬤一道,攙了她到當中的榻前坐下,又命盧嬤嬤將滿屋子的下人都帶出去,務必讓她們好生管好自己的嘴後,便靜靜的站在原地,等待起老太夫人從打擊中回神,也等待起傅旭恆恢復神智來。

如今傅旭恆既已清醒過來,也是時候該算算賬了!

孔琉玥追問了一遍,眼見老太夫人還是怔怔的坐在榻上,沒什麼反應,但整個人瞧起來,卻似瞬間老了幾歲似的,不由猶豫了一下。但再一想到藍琴的慘樣,再一想到傅旭恆母子夫妻幾個方纔的無恥嘴臉,她的心復又冷硬起來,向着上首微微拔高了幾分聲音第三次問道:“祖母,您老人家才說過的話可還算數?”

這一次,老太夫人終於如夢初醒般回過了神來,面色鄭重的點頭道:“自然算數!”便喝命已經對下人們下了封口令,復又折了回來的盧嬤嬤,“立刻請家法!”

老太夫人此話一出,不但太夫人傅旭恆母子夫婦幾個並盧嬤嬤面色大變,就連傅城恆,也有一瞬的吃驚,但很快又恢復了他一貫的面無表情。

原來永定侯府的家法有兩種,分別針對女子和男子,針對女子的且先不論,針對男子的卻是真真正正的軍棍,乃是從第一代永定侯時傳承下來的,一般三十軍棍便能將人打得皮開肉綻,上了六十軍棍,便足以打死人了。也難怪衆人會色變。

惟獨孔琉玥因不知道永定侯府的家法到底是什麼,連眉頭都不曾動一下。

盧嬤嬤不由面露猶豫之色,“老太夫人,真的……要請家法嗎?就不能以別的法子,譬如跪祠堂替代?”三爺自來嬌生慣養,不比侯爺習得一身好武藝,萬一打壞了,到頭來心疼的還不是老太夫人?可不罰他罷,又實在難見大夫人和侯爺。

不待老太夫人答話,太夫人已上前幾步,跪到了老太夫人腳下,哀求道:“娘,求您饒過旭兒他這一次罷,他都是這麼大的人了,您若真打了他的軍棍,明兒傳了出去他都沒臉見人了,求您就饒了他這一次罷,他可還在病中呢……”不但傳了出去沒臉見人,單隻老太夫人的怒氣有多少,就值得細細衡量,這軍棍板子底下打死人又不是沒有先例。

“他還在病中?”老太夫人未及開口,孔琉玥已先冷笑插言道,“他還在病中都能逼淫嫂婢,這要是病好了還得了!”她原本還想着無論如何都要將傅旭恆繩之以法,這會子既然老太夫人要先打他的板子,那她就且看着,先消消氣,等打完了,再將他繩之以法也不遲!

太夫人被她噎得一窒,隨即便恨恨說道:“都是你這個妖女狐狸精對我旭兒施了妖法,他纔會爲你控制了心神,說出了那樣一番話來的,你這個妖女,狐狸精,你休得意,多早晚撞在我的手上……”狠話說至一半,想起老太夫人還在,忙又換上一臉的哀慼,繼續哭求道:“娘,旭兒他分明是被孔氏那個妖女的妖法所控制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才說了什麼,您就饒過他這一次罷……”

早在太夫人跪下時,已隨着她跪下了的三夫人忙也哭道:“祖母,三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這樣的話何足以取信?就算是到了公堂之上,這樣於神治不清之下說的話,也是不能作爲呈堂證供的,還請祖母千萬明鑑……”

“好了,都不要再說了!”老太夫人不待婆媳二人把話說完,已厲聲打斷了她們,“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我心裡自會判定,也已自有定論,你們都不必再說了!”

喝命仍唯唯站在一旁的盧嬤嬤,“還不快去!”

盧嬤嬤只得答應着去了。

這裡傅旭恆方自衆人的話語和反應裡,約莫猜到方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即便着了忙,上前幾步也跪到老太夫人面前道:“祖母,我根本就不知道才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可是不管我說了什麼,那些話都不是我的本意啊!這其中必定有詐,還請祖母明鑑,萬萬不能被小人所矇蔽了!”

一語未了,老太夫人已厲聲說道:“你讓我萬萬不能爲小人所矇蔽,豈不知矇蔽我最多的人恰好是你!纔可是你親口承認了你逼淫嫂婢的,你還有什麼話說!枉我那般信任你,那般疼愛你,處處維護你,你卻連對着我都沒有一句實話,你對得起我嗎?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咳咳咳……”

老太夫人越說越急,越說越氣,以致漸漸喘不過氣,最後更是劇烈咳嗽起來。

孔琉玥見她咳成那樣,不由動了幾分惻隱之心,正要上前去給她順順氣,身旁的傅城恆已先一步搶上前,輕輕給她拍起背來,雖然臉上仍然沒有多少表情,眼裡卻劃過不忍之色。

瞧在孔琉玥眼裡,便知道經過方纔之事後,他雖又對老太夫人添了幾分失望,但畢竟還沒到徹底失望的地步,畢竟還是孺慕之情佔了上風的,暗歎一口氣之餘,不由越發起了想要敲開老太夫人腦袋,看看裡面到底都裝了什麼,所以才能讓她放着傅城恆這麼好的孫子不去疼愛,偏要去信任傅旭恆那個人渣的衝動!

很快盧嬤嬤便領着幾個擡了長凳並軍棍的粗使婆子回來。

彼時老太夫人已在傅城恆的輕拍之下,順過了氣來,便命盧嬤嬤,“重打三十軍棍!”

此話一出,太夫人和三夫人的臉都瞬間慘白起來,而傅旭恆除白了臉以外,臉上還閃過深深的懊惱和絕望,他忽然有預感,他已徹底失去祖母的歡心了!

粗使婆子很快便將傅旭恆架到長凳上,一左一右你起我落的打了起來,旁邊還有一個婆子不停的大聲唱數,“一、二、三、四……”

一開始,傅旭恆還能強自咬牙忍住不吭聲,只因他知道老太夫人向來喜歡硬氣的人,然及至到十來棍後,漸漸打得狠了,他終於再忍不住叫了起來:“啊,祖母,孫兒知道錯了,您饒了孫兒這一次罷……”合着太夫人和三夫人從一開始便沒停息過的哀求聲,頓時讓整間屋子都瀰漫滿了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讓聽的人都忍不住一陣陣哆嗦。

眼見傅旭恆的屁股已經開了花,不斷滲出殷紅的血跡,老太夫人不由緩緩閉上了眼睛,似是大有不忍之色。

只有傅城恆和孔琉玥臉色未變。傅城恆臉色未變是因爲他早見慣了這樣的場面,當年他執掌健銳營時,那些老兵油子們見他年輕,又是靠的祖宗蔭恩,因此打心眼兒裡瞧不起,他就是這樣一棍一棍將他們打得服了氣的,而且那時候誰會只打三十軍棍?連牙縫都不夠塞呢,至少也是一百軍棍起,所以他不但不會變色,還會爲姓傅的居然還有傅旭恆這樣的軟蛋膿包而覺得羞恥!

孔琉玥臉色未變,則是因爲她覺得傅旭恆活該,且她也覺得三十棍實在太少了,就該打丫個百八十棍的才解氣,而且很該讓全府上下都圍觀的!

不多一會兒,三十軍棍便打完了,那幾個粗使婆子也如來時那樣,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太夫人方几步上前,爬在傅旭恆身上,大哭起來:“我苦命的旭兒啊,你父親早早撒手去了,餘下我們母子無依無靠的,只能任人欺凌……你可千萬要撐住,不然叫我和你一雙兒女後半輩子靠哪個去……”

三夫人也在一旁嚶嚶的哭,哭了一會兒,眼見老太夫人仍然閉着眼睛,面色卻已緩和了幾分,只當事情應該算是過去了,便走到門口,招呼了幾個丫頭進來,沉聲命她們:“還不快去擡了藤屜子春凳來,將三爺給擡回內室去,再叫人請大夫去!”

雖說一顆心才經歷了好幾次大起大落,無形中對傅旭恆的心是寒了也淡了,但眼睜睜瞧着他被打成這樣,三夫人還是會忍不住心疼,所以纔會比太夫人更理智更實際的去關心他的身體。

奈何孔琉玥根本就沒打算讓事情到此爲止,在她看來,傅旭恆挨的那三十軍棍比起他對藍琴造成的傷害來說,簡直就不值一提,她又豈可這般輕易便便宜了他?她說了要將他繩之以法,還藍琴一個真正公道的,就一定會做到!

遂上前幾步擋在了三夫人的面前,冷冷說道:“事情還沒完呢,三夫人很不必急着將人擡走,更不必急着給他治傷,反正到了牢裡,他估計也還會再受傷的!”

短短一句話,說得三夫人臉都綠了,片刻才氣急敗壞的說道:“三爺都已被你害得捱了三十軍棍了,你還想怎麼樣?難道定要眼睜睜看着他死在你面前,你纔會滿意?我告訴你,真逼急了我,大家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孔琉玥冷嗤一聲,“我不想看見他死,他死不死與我沒有絲毫干係,我只是想爲藍琴討回一個應有的公道而已!才那三十軍棍是祖母還藍琴的公道,並非是我還藍琴的公道,身爲藍琴的主子,最該還她公道的人便是我,我若不將那欺負她的人繩之以法,我以後還有什麼顏面見她,還有什麼顏面見我蕪香院乃至整個永定侯府上下幾百口子人!”

說完轉向傅城恆,“外面的事情我畢竟不懂,想問問侯爺,這樣的事情,是直接去京兆府報官合適,還是將京兆尹請來家裡合適?”

傅城恆聞言,抿了抿脣,正待說話,老太夫人已搶在他之前猛地睜開眼睛,沉沉開了口,“我都已以家法處置過老三了,老大媳婦,你還待怎樣?”不論是語氣,還是看向孔琉玥的目光,都已帶上了幾分很明顯的不滿。

孔琉玥絲毫不懼老太夫人不滿的目光,不卑不亢的說道:“正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才祖母處置傅旭恆是依的家規,如今家規完了,自然該輪到國法了!總不能誰犯了罪,只要家規處置一下,便可以將事情就此揭過了罷?那國家還要律法來做什麼,豈不是形同虛設?”

老太夫人被她說得一滯,片刻才道:“可老三總是你們的弟弟,豈有爲個奴才丫頭便將他送官的道理?況老三又不是不肯給那丫頭一個交代,你又何苦這般咄咄逼人。再者老三也已受到懲罰了,你就得饒人處且饒人罷……”

“祖母此言差矣!”話沒說完,已被孔琉玥打斷,“正所謂‘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難道就因爲藍琴只是奴婢,身爲主子的傅旭恆便可以對她爲所欲爲了嗎?若真是這樣,府裡的丫頭豈不是人人自危,且受了委屈也只能白受着,打落了牙齒和血吞?那府裡還有什麼體統規矩可言?請祖母恕孫媳不能姑息!”

“可你總不能一點也不顧忌整個永定侯府的明面聲譽罷?”老太夫人立刻接道,“原本這樣的事,是哪個大戶人家不會有的?但有是一回事,鬧得人盡皆知又是另一回事了,正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別人家倘或有這樣的事,藏着掖着還來不及呢,你倒好,只恨不能敲鑼打鼓讓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難道在你心裡,一個丫頭的清白竟真比整個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還重要的嗎?”

頓了一頓,喘一口氣,“你也不想想,一旦此事鬧開,會對咱們家帶來什麼影響,遠的不說,就說初姐兒錚哥兒兄弟姊妹們,他們都一年年的大了,尤其初姐兒和錚哥兒,今年已經一個九歲一個八歲,說話間就該議親了,果真讓外人知道他們家竟出了這樣的醜事,還有哪個好人家會願意與他們議親?你就算不顧忌錚哥兒,你也要顧忌初華兒罷,你可是她的母親呢,哪有作母親的爲了一個丫頭,就不惜賠上自己女兒終身幸福的?果真如此,似那般會媚主的奴才丫頭,就該被即刻打死!”

此時此刻,孔琉玥真恨不得自己不是帶了二十一世紀“人人平等”理念來的,如果她是大秦土生土長的人,那麼到了這一步,傅旭恆也捱了板子也失了老太夫人的歡心,她也是時候收手了,不然再咄咄逼人下去,只會引來老太夫人的反感。

可她骨子裡又的確不是大秦人,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讓藍琴受了那樣的委屈,卻任兇手只捱了一頓不輕不重的板子便算了,在她心裡,爲藍琴討回公道纔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因咬牙堅持道:“說句祖母不愛聽的話,在我心裡,爲藍琴討回一個應有的公道的確比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來得更重要,!她的確是奴婢,但誰又是生來便是奴婢的?衆生平等,憑什麼她就要受這樣的委屈傷害?難道主子是人,她就不是人嗎?在這件事上,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妥協的,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所以,只能請祖母恕罪了!”

見自己打也打了傅旭恆,罵也罵了,理也講了,厲害關係也分析了,孔琉玥卻依然不依不饒,老太夫人不由有些生氣了,這孔氏往常瞧着都挺沉穩懂事識大體的,她還暗中誇過她越來越能勝任永定侯夫人一職,爲此還直接委了她管家,又毫不猶豫將掌家信物給了她,緣何今兒個卻這般不識大體起來?真是太讓她失望了!

但失望歸失望,老太夫人卻又找不到話來反駁孔琉玥,孔琉玥的話已經情和理都佔全了,說的是滴水不漏,且態度還這般強勢堅決,她就是再想駁回,也無從駁起,只能拿眼看向傅城恆,語氣不善的說道:“老大,還是你來勸勸你媳婦罷!”

在方纔老太夫人和孔琉玥對話之時,傅城恆一直都在旁邊安靜的聽着,這會兒聽得老太夫人的話,便點了點頭,上前幾步壓低了聲音與孔琉玥道:“要不我們先回去商量一下,待商量過後,再作定奪要不要將人送官?”

從一踏進清溪塢,瞧見孔琉玥扇三夫人耳光那一刻,傅城恆便打定主意,今兒個一定要讓她好生出一回心中之氣,他知道她氣壞了,不對,應該說是快氣瘋了,如果他攔着她不讓她出了這口氣,只怕她會氣壞了身子。

因此不管她之後是動口還是動手,不管她話說得有多不留情面,甚至是在她跟老太夫人說話也說得絲毫不留情面時,他都有意未曾制止過一次,偶爾還會擋在她前面或是插言說一兩句簡短卻管用的話,可以說他是給夠了她無聲的支持和維護。

原本以爲只要讓她出夠了氣,讓她心裡那股怒火消退下去後,她便不會再揪着此事不放了,誰曾想她竟還要堅持將傅旭恆送官查辦,到了這一步,他可就不能再由着她了,畢竟傅旭恆的體面名聲甚至死活他都可以不顧,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他卻不能不管,就像老太夫人說的那樣,遠的不說,再過個二三年,初華就該議親了,他總不能因此而賠上她的終身幸福罷?因此打算先將她勸回去後,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說得她打消這個念頭,相信以她一貫的沉穩識大體,要勸服她應該不難。

傅城恆自問了解孔琉玥,認爲她向來都沉穩識大體,孔琉玥又何嘗對他沒有幾分瞭解?只聽得他這一句話,便知道他已經傾向與了老太夫人的意見,不打算將傅旭恆送官了。

不由冷冷一笑,但畢竟還沒忘記壓低聲音,“有什麼好商量的,反正我是無論如何都要將那個禽獸送官查辦,繩之以法的!”當着滿屋子人的面,她可以不給任何人留情面,卻必須給傅城恆留,不然就真是觸犯了三從七出之條了,讓人揪着把柄,倒打她一耙也不是不可能!

傅城恆也知道一時半會兒間是勸不轉她的,因此話說得很是策略,“我沒說不讓你將他送官,關鍵還有一些細節有待商榷,不如我們回去考慮商量一下,也當是給祖母一個消化考慮的時間,等過了今晚,明兒再作最後的定奪,可好?”

孔琉玥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怕他心裡的想法其實跟老太夫人是一樣的,認爲藍琴不過只是一個奴婢罷了,爲她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仁至義盡,再要爲她賠上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就委實太過了,因此想用一夜的功夫來勸她到此爲止。但她又怎麼可能到此爲止?她是說什麼都要爲藍琴討回這個公道的。

可她也知道,如果這會兒她一力堅持要將傅旭恆即刻送官,別說老太夫人,只怕傅城恆也不會答應,一旦侯府最有發言權的兩大BOSS都不站在她這邊,她就是再怎麼堅持,也是不可能達到目的的,傅城恆既然提出商量考慮一夜,到頭來是誰勸服了誰還屬未知的,倒不如借坡下驢先應下來,等回去後反過來說服他,讓他站到自己這一邊,到時候老太夫人自然也就獨木難支了!

因半是真無奈,半是假無奈的點頭道:“好罷,且回去商量一下,明兒再作最後的定奪罷!”

說完不待傅城恆答話,緊跟着又說道,“但只一點,從現在開始,到明天做最後的定奪之前,誰都不可以再見傅旭恆,包括祖母,誰知道她老人家見了他,聽了他幾句哭訴以後,又會不會改變主意,直接就將事情給揭過去了?”

這一點,就算孔琉玥不說,傅城恆也已考慮到了,事實上,他心裡已有一個大體的主意,只等明兒就尋最合適的時機向老太夫人提出來,是以自然不會反對,反而主動看向老太夫人,以他自己的名義將這個要求給提了出來,“……我會安排人照顧三弟,也會讓凌總管卻給他請大夫的,祖母大可放心。”

早在孔琉玥強勢提出要將已捱了打的傅旭恆送官查辦時,太夫人已經在一旁開始呼天搶地了,只不過被老太夫人冷厲的眼神制止住,只敢小聲啜泣罷了,誰知道孔琉玥竟敢連老太夫人的話都敢駁回,且反倒還說得老太夫人啞口無言。太夫人看在眼裡,已是有些絕望,啜泣的聲音也控制不住漸漸大了起來,這會兒再一聽完傅城恆的話,就更是控制不住,又開始哭天搶地起來,“娘,旭兒他都已經捱過軍棍了,您可千萬不能再讓他被送官了,他本來病就還沒好,又捱了打,再要將他送官,豈非是明擺着要他的命嗎?娘,我求您了,您可千萬不能將他送官啊……”

老太夫人雖不同意將傅旭恆送官,但考慮得更多的顯然已不再是傅旭恆身體的好壞安危,她已經對他深深失望了,自然不會再像以往那樣心疼他。況這個要求還是傅城恆親口提出來的,而不是孔琉玥提出來的,顯然他已有幾分能說服她的把握,老太夫人當然要配合,不然真讓孔琉玥將事情鬧大,——她又已是朝廷封了誥的一品夫人,不是說休就能休的,且看老大寶貝她的樣子,也未必就肯捨棄她,到時候,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就真是全完了!

老太夫人於是點頭道:“就依你說的辦!”對太夫人的哭求置若罔聞。

傅城恆便命人請凌總管去。

凌總管很快來了,傅城恆對着他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他便帶着已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傅旭恆,在太夫人和三夫人的哭喊聲中,徑自離開了清溪塢。

這裡傅城恆方向上首老太夫人道:“祖母,我送您回去。”

老太夫人滿臉的疲色,有氣無力的點了點頭:“好。”扶着盧嬤嬤的手欲起身。

卻在起身之時,腳下一軟眼前一黑,軟軟便往地上栽去,唬得傅城恆忙搶上前接住,忙又吩咐盧嬤嬤:“叫人擡肩輦來!”

盧嬤嬤也早嚇白了臉,聞言似是找到了主心骨般忙忙應了一聲,飛快跑去外面招呼人擡肩輦去了。

這裡傅城恆方又命別的人請太醫去。

等到肩輦擡來後,傅城恆與盧嬤嬤一起扶着老太夫人上了輦,便要往樂安居而去。

一回頭,卻見孔琉玥有些呆怔的站在原地,傅城恆因大步走到她身邊,低聲說道:“你先回去,祖母這邊有我。等我回去後,我們再細細商量方纔之事不遲。”

彼時孔琉玥的思緒正沉浸在老太夫人竟忽然暈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氣的這一事件當中,聞得傅城恆說話,方回過了神來,咬了咬下脣,有些慌亂的點頭道:“嗯,我知道了,你去罷。”

傅城恆見她面帶自責之色,知道她心裡不好受,因安慰她道:“你放心,祖母不會有事的,她也不是被你氣的,你別放在心上。”

孔琉玥有些勉強的點了點頭,無視太夫人和三夫人在一旁的仇視目光,同着他一道走出清溪塢,一直走到前面的岔路口後,方一左一右各自被簇擁着去了。

一路安靜的回到蕪香院,安靜的歪到榻上閉上眼睛後,孔琉玥方覺得自己很累,身心俱疲,惟一想做的事就是能即刻見韓青瑤一面。

但她隨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韓青瑤昨兒個才添了大嫂,今兒個家裡不定怎生忙亂,她又怎好在這個時候打擾她?況還不是什麼好事,沒的白讓她也因此而不開心,還是不要讓她知道了!

思忖間,耳邊忽然傳來樑媽媽的聲音,“夫人,您連早飯都沒吃,這會兒又早已過了午飯時間,要不我讓人熬點粥來您吃,再配上幾樣清爽的小菜?”

孔琉玥聞言,方緩緩睜開眼睛,搖頭道:“不必了,我不餓。倒是你們幾個也沒吃飯,只怕早餓了罷?都下去吃飯罷,我這裡不用伺候了。”

“是,夫人。”樑媽媽輕應了一聲,卻並不走,只是揮手讓珊瑚瓔珞退了下去,顯然是有話要單獨與孔琉玥說。

孔琉玥約莫能猜到樑媽媽要對自己說什麼,輕笑了一聲,嘆道:“媽媽是不是想勸我見好就收,不要再堅持將那個禽獸送官了,以免惹得老太夫人不高興?”

樑媽媽猶豫了一下,點頭道:“這要是放在別家,出了這樣的事也就出了,不將那個丫頭打死或賣掉已算是好的了,連順勢將其收房,好歹給個名分的都少,更遑論像藍琴這樣,因爲有夫人一力做主,以致爺們兒反倒被打三十大板的?說來都是藍琴的福氣,也是我們的福氣,跟了夫人這樣好的主子。”

頓了一頓,話鋒一轉,“但只三爺既已捱了打,又失卻了老太夫人的歡心,也算是受到應有的懲罰了,依我說,夫人不如見好就收,到此爲止罷?再堅持下去,不光老太夫人會不高興,覺得夫人得理不饒人,罔顧侯府的體面名聲,只怕侯爺也會不高興的,到時候夫人豈非太得不償失了?還請夫人三思!”

“體面名聲?”一語未了,孔琉玥已冷笑道:“你們一個個都是口口聲聲‘體面名聲’的,難道在你們眼裡,藍琴的清白和後半輩子的幸福,竟連這樣虛無縹緲、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穿的東西都及不上嗎?”

連樑媽媽這樣同爲奴僕的人都這麼說,也就難怪得那些所謂的主子們會那樣肆無忌憚的傷害欺凌那些下人們了,他們就是吃定了下人們不敢反抗,甚至不敢有二話!

孔琉玥又不無悲憤的說道:“藍琴可還遍體鱗傷的躺在那裡呢,也不知道她清醒過來後,能不能承受住這樣重大的打擊,還有她的後半輩子……我若是不爲她討回公道,不爲她將那個禽獸繩之以法,我以後還有什麼面目見她!”

樑媽媽見她滿臉的激動,忙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遞給她,一直瞧得她吃了茶,神色漸漸平靜了下來後,方又小心翼翼的說道:“夫人的心情我能想來呢,說心裡話,看見夫人這樣不遺餘力的爲着藍琴奔走討公道,我心裡也很感動……”

說着已是紅了眼圈,“我活了五十幾載,還從沒見過像夫人對奴婢這麼好的主子!可正是因爲這樣,夫人才更不能再堅持下去,難道夫人懂得全心爲我們作奴婢的着想,我們做奴婢的就不能反過來爲夫人着想?便是藍琴醒過來知道了,也一定不會希望看到夫人再堅持下去的。夫人過門已近半載,熬到今天委實不容易,若是此番真惹惱了老太夫人和侯爺,將來還有幾十年,可該怎麼樣呢?您就算不爲自己着想,也要爲將來的小少爺小小姐着想不是?夫人,求您就到此爲止罷!”一邊說,一邊已貼着孔琉玥的膝蓋跪下去,低聲啜泣起來。

孔琉玥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悲憤、酸澀、委屈、難過……種種情緒在她心裡交織劃過,最後彙集成一股辛辣的熱流,直衝上她的鼻間,讓她鼻子一酸,差點兒就沒忍住掉下淚來。

她擡頭望了望頭頂上的燈穗子,強將已成形的淚意都逼了回去,才霍地起身說道:“也不知道藍琴醒了沒有?我瞧瞧她去!”說完不管樑媽媽是何反應,她已大步走了出去。

近乎是逃一般的走到屋外後,孔琉玥才長長透了一口氣。

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她剛纔就要被樑媽媽說動,見好就收不再追究此事了,她迫切需要去看一眼藍琴,讓她給她繼續堅持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孔琉玥到得後罩房時,藍琴還是如上午她臨走時那般,不曾清醒過來,面上的潮紅倒是消退了幾分,但嘴脣卻全乾得開裂了,一副脫水過度,以致整個人看起來都瘦了一圈的樣子。

她輕輕探了探她的脈,發現她脈象還算平穩後,方稍稍鬆了一口氣,輕聲問侍立在一旁、紅腫着雙眼的白書道:“藍琴她,可有清醒過?”

白書抿了抿脣,搖頭輕聲道:“一直都未曾清醒過,連吃藥都是撬開嘴硬灌下去的,而且,……老是做噩夢,過一陣便要大哭大喊幾聲,再這樣下去,也不知道……”說着,忍不住捂嘴啜泣起來。

“啊……,不要碰我,放開我……放開我啊……嗚嗚嗚……”白書話音未落,像是給她的話作證似的,睡夢中的藍琴忽然又哭喊起來,一邊哭喊一邊還不停的掙扎着,被子也幾乎被她蹬到了地上去,牙齒更是咬得生響。

孔琉玥看在眼裡,淚如雨下,上前幫着白書安撫了她好一陣,才讓她漸漸平靜下來,復又昏睡了過去。

走出後罩房時,孔琉玥臉上已沒有淚,但誓要爲藍琴討回一個公道的念頭卻更堅定也更強烈了,她一定要將傅旭恆繩之以法,一定要讓那個禽獸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心情沉重的回到正房,傅城恆已經回來了,正坐在榻上吃茶。他一見孔琉玥進來,便放下茶盅說道:“祖母已經醒過來了,太醫說只是一時急火攻心,兼又上了年紀罷了,沒什麼大礙,你不必擔心。”

說話間見她眼圈紅紅的,似是又哭過了,因幾步走到她面前,擡手撫上她的臉,放柔了聲音問道:“怎麼又哭了?”

今日之前,傅城恆還從沒見孔琉玥哭過,可今日她卻一連哭了兩次了,由不得他不心疼。

孔琉玥聽完他的話,鼻子一酸,忍不住又想落淚了。但一想到他也是不贊成將傅旭恆送官的,於是又將淚水給逼了回去,搖頭道:“纔去看了藍琴,她很不好,一時間沒忍住,所以……,沒事兒。對了,你吃過午飯了嗎?”

傅城恆點頭,“已經吃過了。”拉了她至榻前坐下,方有些猶疑的問道,“那件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當真,就再沒一點回寰的餘地了嗎?”

孔琉玥眼前猶不時浮現過藍琴方纔的慘樣兒,聞言不由很是沒好氣,“什麼考慮得怎麼樣?我根本就不打算考慮,我說了要將那個禽獸繩之以法,就一定會做到!你也不必勸我,也不要想着可以說服我,不管怎麼樣,我都是一定不會妥協的!”

傅城恆抿了抿脣,“我並不是打算說服你什麼,我只是覺得,一個人身處在了某個立場上,不管他願不願意,多多少少都一定要爲他身處的那個環境作出某些妥協。譬如皇上,他君臨天下,坐擁四海,乃整個天下萬民之主宰,但他一樣不能隨心所欲,一樣得忍受強顏歡笑面對那些他心裡其實很厭惡之人,不然御史臺就會有話說;再譬如說我,我就算心裡再不待見景泰居那一位,見了她也得違心的稱一聲‘母親’,見了三房四房的也必須至少表面上作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不然御史臺一樣有話說。我們都是身處在了那個立場上,所以不得不據形式作出妥協,依照皇上的本心,巴不得殺光了那些膽敢不服他的人,依照我的本心,則是巴不得將那一位母子幾個都趕出去,可我們都不能這麼做,我們一旦這麼做了……”

“一旦這麼做了,會怎麼樣?”話沒說完,已被孔琉玥面色不耐的冷聲打斷,“你說了這麼多,說穿了無非是想讓我明白,我既然身處在永定侯夫人的位子上,就該事事處處以永定侯府的利益爲先對不對?可這兩件事從本質上來說,根本就不衝突,傅旭恆是傅旭恆,永定侯府是永定侯府,就算傅旭恆出去後,人們會說他是永定侯府的三爺,但他畢竟不是永定侯,不是你,人們或許會因他的舉動非議永定侯府,但焉知人們就不會因此而贊你大義滅親的?你不必說了,我心意已決,是絕不會改變的!”

“話雖如此,可藍琴畢竟是你的陪嫁丫鬟,一旦事情傳開,旁人又怎麼可能會不因此而非議我非議永定侯府?”傅城恆還欲說服她,“要知道我是永定侯你是永定侯夫人,是這個家的家主和當家主母,就算今日不是藍琴出了事,是別的丫鬟出了事,我們倆一樣免不了受人非議,更何況恰恰是你的陪嫁丫鬟出了事?旁人是不會看到傅旭恆如何用強又是如何抵賴的,他們只會看到你管教不嚴,甚至會說我和傅旭恆兄弟聚麀!如此一來,永定侯府還有什麼體面名聲可言?將來初姐兒姐弟又該怎麼辦?”

孔琉玥不由有些失望,她原本以爲,傅城恆是不同的,就算他是一個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封建大男人,他跟旁人至少也是不同的,只看他答應了她不再去姨娘們屋裡,便果真不再踏足半步,他就應該是不同也理應是不同的!

誰知道他其實跟旁人根本沒有絲毫的區別,不對,他骨子裡指不定比旁人更看重封建社會的人倫綱常,他一直對老太夫人敬重有加,怎麼也狠不下心來便是最好的明證,他又怎麼可能會跟旁人不同?又怎麼可能再繼續支持她呢?他其實把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重!

孔琉玥不想再與傅城恆繼續爭論下去了,她近乎是偏執的在心裡告訴自己,就算全大秦的人,包括韓青瑤都不支持她了,她也一定要堅持到底!

“你別說了,我不會改變主意的!”她冷冷扔下這句話,便要起身出去。

卻被傅城恆給一把拉了回來,看得出來是忍了極大的怒氣繼續說道:“不過一個奴婢罷了,就算她服侍得再好,跟你的情誼再深,終究也只是一個奴婢,難道在你眼中,就真比整個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還來得重要嗎?你要爲她討回公道,你要打人要罵人,我都已經支持過你甚至稱得上是縱容你了,你難道還沒能消氣,定要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才罷休嗎?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識大體了!”

說完有意頓了一下,見孔琉玥沒有說話,只當她已將自己的話聽了進去,便又說道:“我知道你恨傅旭恆,我也是一樣,”語氣漸漸放緩和了,“但只要懲罰他又不是沒有別的法子,爲什麼一定要選擇一個最不恰當最不理智的呢?你自己不也經常說‘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是最愚蠢的行爲嗎,今兒個緣何自己倒做了起來?我已經想好了,這是一個將三房分出去絕好的機會,我打算明兒便跟祖母說,不將傅旭恆送官可以,但分家是必須的,而且分給他多少家產也由你說了算,讓你再出一口心中的惡氣,你看可好?”

一席長篇大套的話,說得孔琉玥半日都沒再言語。

傅城恆見狀,不由有些急了,她若是真想不轉,無論如何都堅持要將傅旭恆送官查辦可如何是好?對着她他實在做不到真正狠心,可另一面又是整個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還有子女們的將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然覺得,讓他做這樣的抉擇,簡直比讓他上陣殺敵還要來得艱難!

但面上卻不表露出來,只是定定的看着她,打算再說點什麼來讓她徹底聽進去自己的話。

孔琉玥卻已先開了口,聲音清清冷冷的,聽不出任何情緒,“你早就想好要借這次的機會,將三房給分出去了罷?”

所以任憑她打三夫人,罵傅旭恆,罵太夫人,甚至是頂撞老太夫人……他根本當時就已經想好了,要藉此機會讓老太夫人不得不將三房給分出去罷?

果然不愧爲一個合格的政客,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爲自己帶來好處和利益的機會!

可他是政客,她卻不是,她只是一個一心想爲自己的丫鬟討回公道的普通人而已,在他看來藍琴只是一個奴婢,在她看來卻更是姐妹和親人,她絕不會因爲一些物質的好處和利益,便讓自己的姐妹和親人白白受委屈!更何況在她看來,將三房分出去和爲藍琴討回公道,根本就沒有本質性的衝突!

傅城恆被問得一怔,待回過神來後,卻什麼話都沒有說,算是默認了孔琉玥的話。

孔琉玥看在眼裡,就冷冷笑了起來,“或許在你眼裡,藍琴只是一個奴婢,我作主子的能爲她做到這一步已算是仁至義盡,她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該知足了。但在我心裡,她卻不僅僅只是奴婢,還是從小伺候我,跟我一起長大的姐妹和親人,她更是一個人,一個完完整整、有血有肉、有自己思想和喜怒的人,她的委屈,在我眼裡就是實實的委屈,而不是用來算計旁的人或東西的籌碼!”

不待傅城恆說話,又冷冷扔下一句:“所以,不管後果怎樣,不論要付出什麼代價,藍琴這個公道,我都誓要爲她討回來!”說完便頭也不回的進了內室,並重重的關上了門,還上了鎖。

------題外話------

下章分家,將三房掃地出門,然後開始懷疑傅渣,再下章就揭穿,然後開始虐了哈,月色那邊已經寫到了,米法,她比我多了好幾萬字,暫時米法同步,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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