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琉玥何以能八成肯定屏風外面的那個男人是個山寨貨?
皆因她有一次曾無意聽謝嬤嬤提起過,她生身母親的孃家雖是小門小戶,卻也勉強算得上是書香門第,尤其她生母的弟弟,更是小小年紀就中了秀才的,若非她血緣上的外祖母病重,需要大筆銀子醫治,也不會將她生母送進孔家作妾了。
可現在,外面那個叫囂乾嚎個不住的男人,卻半點讀書人的斯文和骨氣皆無,要知道在整個封建史上,那些奉孔孟爲聖賢的讀書人可都是很自重身份的,——遠的不說,就說孔乙己,都窮酸成那樣了,依然要穿長衫與其他人區別身份,若外面的男人果真是當年那個年紀輕輕便中了秀才之人,又豈會當衆作出這般有辱斯文之事來?可見八成是個冒充的!
問題的關鍵是,要怎樣才能揭穿這個山寨貨的真實身份?
也不知道謝嬤嬤懂不懂得隨機應變?她一向都有些拎不清,真希望今兒個能破天荒聰明一點;況且還有另外兩成的可能性,那就是這個人是真的,畢竟在生存面前,斯文骨氣什麼的都是半文錢都不值的,若是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誰還顧得上什麼斯文骨氣,自然是怎麼能填飽了肚子怎麼來……那到時候自己豈不是真要嚥下這個啞巴虧了?
孔琉玥一想到這另外的兩成可能性,便不勝其煩,有些後悔起自己之前把話說得太滿了,她也不想想,人既然是三房找來的,自然是怎麼能噁心她怎麼來,三房可真是給她挖了一個好陷阱啊,就跟一個狹小的泥潭似的,不論她跳得出跳不出,都要沾上一腿的污泥!
只怕之前才被她一番不以出身論貴賤之說說得已有幾分向着她的貴婦們,也要跟着改變想法了罷?
此時此刻,海玉已經領着謝嬤嬤來了。
作爲三夫人身邊最得用的通房大丫鬟,海玉在這一刻很好的體現了她的伶俐和精明,並沒有帶着謝嬤嬤直接從大廳正門進來,而是走的旁邊的側門,因此謝嬤嬤一直到進到廳裡,面對面的對上滿屋子的貴婦人後,仍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孔琉玥只看謝嬤嬤那一臉的茫然,便知道消息還沒傳到蕪香院去,不只蕪香院,只怕除了老太夫人的樂安居,其他地方也瞞得死死的:由此可見傅旭恆和三夫人爲了這一天,到底提前作了多少功課,又暗中部署了多少時日,只可惜她管家時日還太短,根本還沒能真正收服那些下人僕婦們,也還來不及在各行當上發展幾個自己的心腹,不然事態也不會發展到這一步了!
好在謝嬤嬤雖然一臉的茫然,但仍禮數週全的上前給老太夫人等人都見了禮,才退回了孔琉玥身後侍立。
又是三夫人最先跳了出來,“大嫂,既然謝嬤嬤已經到了,就快些個讓她認人罷,說話間就該到開席的時辰了,總不能擾了衆位貴客的雅興不說,還讓大家大駕光臨咱們家一場,到頭來卻餓着肚子罷?”
說完根本不容孔琉玥開口,便向謝嬤嬤道:“謝嬤嬤看見屏風外面那位客人了嗎?自稱是大嫂的親舅……是大嫂已故姨娘的兄弟,說是年成不好,聞得大嫂作了永定侯夫人,所以一路從江州過來投奔的……大嫂因沒看過,所以不認得,並不敢確定其身份。倒是你,是打小兒便跟着大嫂的,聽說早年還曾伺候過親家太太,且那人也說認得你,因此叫了你來認人,你可得看仔細了,可別認錯了,徒叫人說大嫂忘本,也說我們永定侯府目中無人!”
一席話,說得謝嬤嬤先是詫異,繼而便白了臉,帶着幾分驚慌看向了孔琉玥。
孔琉玥暗自苦笑不已,看謝嬤嬤的樣子,若外面那人是真的,只怕她還真見過罷?面上卻是一派的鎮定,“我才已當着這麼多貴客的面兒,說了若果真來人是姨娘的兄弟,我便幫襯一把,但若不是,則要送官查辦,治其一個訛詐之罪,嬤嬤且放心認人罷!”暗示謝嬤嬤,如果那人的身份是真,且不必否定,在座的都是人精兒,若是一味的否定,反倒欲蓋彌彰,惹人懷疑,倒不如直接承認了的好;當然,如果那人是假,就更不必說了,只管理直氣壯的說出來便是!
謝嬤嬤雖然平時拎不清,關鍵時刻倒還分得清輕重,即便仍沒弄明白丁姨娘,亦即孔琉玥生母的弟弟怎會忽然找上門來,且還直接進了內堂來,卻是聽明白了孔琉玥話的,因屈膝應道:“夫人放心,老奴理會得了。”
同着盧嬤嬤一道,繞到了屏風外面。
外面那男人一見她,便滿臉驚喜的笑道:“謝嬤嬤,哈呀,終於見着您了……算起來我們也有十年沒見了,您可還記得我啊?”
謝嬤嬤得了孔琉玥的話,倒也並不慌張,仔細看了看,單看身高和輪廓,倒是挺像丁姨娘的弟弟丁秀才的,但丁秀才沒這麼老,也沒這麼黑,因又走近幾步,覷着眼睛細看了一回,還是覺得有些不像,方遲疑的搖頭向一旁的盧嬤嬤道:“遠遠的看着倒是有些像,但走近了一看,就發現還是不大像,丁姨娘的弟弟丁秀才要白一些,也要瘦一些……”
話沒說完,已被那個男人打斷,“我就是丁秀才!當年我送新摘下來的瓜果菜蔬到孔府時,還見過謝嬤嬤您幾次呢,您養尊處優的看起來倒是沒什麼變化,不像我,要下地耕田勞作,閒了還要編了竹筐之類的東西到市集上去叫賣,餐風露宿的,再白也要變黑了,至於說到胖瘦,那些年家裡還有閒錢,可以供我讀書,我每日待在家裡,自然要養得文弱一些,等到開始下地後,飯量漸漸增大,自然就長壯實了一些……您這是什麼意思?竟是打算來個抵死不認賬,不認我不成?只怕這個主你還做不得罷,我要見玥姐兒,我要當面問她,是不是忘了自己到底是從誰腸子裡爬出來的了?如今飛上枝頭作鳳凰了,就連親舅舅都不認了不成?”
丁秀才說着,就要往前衝去,大有將屏風推倒,當面質問孔琉玥的趨勢。
盧嬤嬤看在眼裡,笑着上前擋住了他,“丁秀才且稍安勿躁,您自己纔不也說都十年沒見了嗎?謝嬤嬤一時間認不出您來也是人之常情,您且讓她再仔細瞧瞧不就可以認分明瞭?您既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大小也算是個讀書人,如何連‘男女有別’、‘非禮勿視’的道理都不懂了?屏風後面坐的可都是我們府上的貴客女眷,您畢竟是個男人,萬一冒撞了哪一位,可怎麼樣呢?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丁秀才被盧嬤嬤說得有些無言以對,片刻方粗聲道:“那依你說,要怎麼辦?總不能因爲她怕丟了面子裝作不認識我,就抹殺了玥姐兒身上流着我姐姐的血這個事實了罷?我明明白白告訴你,不可能,我千里迢迢走了來,不親眼見玥姐兒一面,我是不會走的!”
旁邊謝嬤嬤忽然道:“不對,你的確不是丁秀才!丁秀才的眼睛比你大,而且丁秀才有酒窩兒,你卻沒有,長黑了長壯了還可以說是常年耕作的緣故,可這眼睛也是能平白變小的,酒窩兒也是能平白變沒的嗎?你不是丁秀才!”
一席話,說得丁秀才眼裡閃過一抹慌亂,但很快便又說道:“我明明就是丁秀才,你爲了維護你主子的面子,竟然硬生生要將黑說成白,白說成黑,我明明生來就是這副樣子,你卻非要說我眼睛又小了,酒窩兒又沒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生來便是這個樣子,豈容你隨意抹殺?……這些且先不論,你只說當年我上門時,哪一次不是你奉太太之命,出來見我的?我記得我第一次去時,太太賞的二十兩,之後每次去都是四十兩,哪一次不是你親自將銀子交到我手上的?本來這些事我是沒臉說的,哪有人去了親戚家裡打抽風,還好意思到處說嘴的?但你竟矢口否認我的身份,我就不得不說了!”
說着又開始乾嚎,“我苦命的姐姐啊,早知道會出現這種結果,當年家裡就是窮死,我們就算全家都餓死,也不該送你去給人做妾的,如今可好,從你腸子裡爬出來的女兒爲了不認你,竟然矢口否認我的身份……我還不是家裡日子過不下去了,不然我又豈會這樣作踐可以?……堂堂侯府,掃掃門縫兒也夠我們這樣人家吃喝幾輩子了,卻爲了怕丟面子,根本不認我……我苦命的姐姐啊……”
謝嬤嬤被他這麼一說,不由急了,暗想難道果真是自己老眼昏花了不成?當年丁秀才來府裡打抽風時,太太的確每次都使的她去接見,賞的銀子也都是經她之手給的丁秀才,數目也都沒錯兒……可問題是,她明明就記得丁秀才是大眼睛,一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兒,當年還惹得府裡好些丫鬟背地裡爲他臉紅,她不相信自己會記錯!
謝嬤嬤是一着急起來,便會臉紅脖子粗的那種人,這會子也不例外,“不錯,當年丁秀才上門時,的確都是我奉太太之命接待,你說的銀子數目也都對得上,可也正是因爲見面的次數不在少數,我才更記得丁秀才的樣子,他跟丁姨娘一樣,都生了一雙大大的眼睛和兩個酒窩兒,一看就知道是兩姐弟,我是絕對不會記錯的!也不知你是從哪裡聽說來這些的,總之,你根本不是丁秀才!”
但她的臉紅脖子粗卻被眼前自稱丁秀才的男人說成是了心虛,“……反正今兒個認得我的人就只你一個,自然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但只你也別太過了,玥姐兒雖然是你奶大的,身上流的終究是我姐姐的血,你說白了不過一個奴才,你憑什麼做起她的主來?還說什麼你不會記錯,我不是丁秀才,你既說我不是丁秀才,那你臉紅心虛什麼啊?可見心裡有鬼!我不管,我今兒個若是見不到玥姐兒,我就不走了!”說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又是捶胸,又是跺腳的,比剛纔嚎叫得更大聲了。
屏風後面衆夫人奶奶們雖不若閨閣千金那樣養在深閨,畢竟泰半的日子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幾時見過這樣的陣仗?都是既覺得厭惡,又覺得新鮮,既覺得不屑,又偏忍不住想看,看向孔琉玥的目光就更是不必說了,什麼樣的都有。
要是她是紙糊的,只怕都被戳出千瘡百孔了,孔琉玥不無自嘲的想道。
餘光瞥見三夫人那一臉的得意洋洋,她衝上去撓花她臉的衝動不由又更強烈了幾分。
眼見外面謝嬤嬤還在跟那個潑皮山寨貨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個不休,孔琉玥只覺自己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痛得厲害。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清明下來,開始在心裡飛快的盤算起要怎樣收拾眼前這場鬧劇來。
自己先前已經把話說到那個地步,且也可以確定那人是冒牌貨兒了,可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只有謝嬤嬤一個人認得當年的丁秀才,她就算沒有認錯,只要那個該死的山寨貨一口咬定謝嬤嬤是爲了維護她這個主子的體面名聲所以才否定他,那她便沒有辦法,這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了!
孔琉玥想着,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既然已經可以確定外面的人是山寨貨,——她當然更相信謝嬤嬤,更何況她可是有言在先的,謝嬤嬤也犯不着否定那人,可見那人的確是假的,那他一定不如真正的丁秀才對她對孔家瞭解得多,那麼就自然可以找到他的破綻。
遂落落大方的走到老太夫人面前,微笑說道:“才祖母不是說要將今兒個門房上當差的人,和外面那些個婆子們都重打五十大板,再革了米糧攆出府去嗎?要我說,這會子正好沒事,不如就這會子打罷?也省得拖的時間長了,再拖出別的閒話兒來!”說着趁衆人都不注意時,飛快朝老太夫人使了個眼色。
老太夫人接收到她的眼色,雖然並不知道她意欲何爲,但仍點頭道:“你說得對,咱們家祖上便是武將出身,凡事都講究一個雷厲風行,既然說了要打,自然要打!”於是命盧嬤嬤去準備。
“啊……,老太夫人饒命,大夫人饒命……”
“大夫人饒命……,並非奴婢們故意不阻攔的,實在是客人口口聲聲說是大夫人的親舅舅,奴婢們縱有心攔,也不敢攔啊……”
“我們不過是因爲怕大夫人事後責怪,所以纔不敢攔的,雖有失職,畢竟情有可原啊,求大夫人饒命……”
盧嬤嬤辦事效率極高,很快兩個門房並那幾個婆子都被摁倒在長板凳上,隨着板子一次又一次的重重落下,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起來,讓聽的人都忍不住一陣陣哆嗦。
在座的衆位夫人因多是家中的當家主母,算是看慣了這樣的情形,因此並不覺得害怕,屏風外那個山寨貨可就沒見過這種陣仗了,當即便嚇白了臉,連跟謝嬤嬤爭吵的聲音都不自覺有了一絲哆嗦。
但這還僅僅只是開始而已,待打到後面打得狠了,漸漸都出了血,以致每個人的臀部看起來都是血肉模糊的一片,那視覺衝擊可以說是相當的強烈。
於是山寨貨聲音裡的哆嗦就更明顯了。
就在這時,孔琉玥忽然喝住仍與他爭吵個不住的謝嬤嬤,說道:“我想起來了,好像以前每年三月我生辰時,外院總會有人送來最新鮮的時令果蔬,難道就是這位丁……丁叔不成?”
山寨貨早被方纔那強烈的視覺衝擊嚇得手腳發軟,大腦一片混沌了,聞得孔琉玥這話兒竟大似有鬆動之意,也顧不得去細想了,忙不迭就說道:“是啊是啊,就是我,玥姐兒你終於想起我來了嗎?我也不是成心落你的面子,實在是家裡日子過不下去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只看在你娘我姐姐的份兒上,幫襯我一把罷!”
孔琉玥點點頭,“去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早,田裡的莊稼收成不好一些也是有的……對了,我記得當年姨娘給我留了一支玉鐲,姨娘去世時我雖尚在襁褓之中,但母親仁慈,把這隻鐲子一直給我保存着,待我年長一些後,還親手交給了我,我一直收着呢。據當年伺候姨娘的丫頭說來,這支鐲子其實是一對,一支在姨娘手上,一支就在丁叔你手上,說是當年姨娘的母親留給你們姐弟二人的,也不知此番你帶來了沒?”
山寨貨聽她軟言細語的,只當有戲,想也不想便忙忙順着她的話說道:“我原本是帶了那個鐲子的,但從江州到京城千里迢迢,我走到半道上盤纏便不夠用了,於是忍痛將那鐲子給當了……玥姐兒你還記得我就好,也不枉費我一路周折到這裡,更不枉費我姐姐生你一場!”
“真是可惜了,竟然給當了……”孔琉玥淡淡一笑,“不過,你應該還記得那鐲子的樣子罷?是不是一支累金絲嵌寶石鐲子,其上的金絲細細的,如同一根根蝦鬚一般?喏,就是我腕上這樣的!”
說着捋下腕間的鐲子,命侍立在老太夫人身後的一位嬤嬤,“勞煩嬤嬤將這個鐲子拿出去,給客人過目。”
那嬤嬤應了,雙手接過鐲子走到外間,託着給那山寨貨看。
山寨貨只見那鐲子上嵌着五光十色的各種寶石,流光溢彩,極是炫目,一看就知能值不少銀子,不由看直了眼,片刻方微微吞嚥了一下,點頭道:“就是這個鐲子,與我那個一模一樣,原是當年我娘臨終時,留給我和姐姐的,當初爹病重,家裡日子過不下去了之時,我都沒想過要當了它的,誰知道最終還是被我給當了,好在我終於見到你了,也算是值了……”
“來啊,把這個膽敢冒充他人,行訛詐之事的欺世盜名之徒給我拿下!”孔琉玥根本不容他把話說完,已是一聲斷喝。
一旁樑媽媽知機,立刻響亮的應了一聲“是”,然後幾步走到廳外,招呼了十來個身強體壯的粗使婆子,很快便將那山寨貨給制住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火石電光中,衆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不由都有些目瞪口呆。
便是那個山寨貨,一時間也有些回不過神來,不明白孔琉玥剛纔還說得好好兒的,緣何下一瞬便變了臉。
片刻,還是三夫人最先回過神來,因似笑非笑說道:“大嫂這是作什麼,纔不還說得好好兒的嗎?難道大嫂才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的話,也是做不得數的?”暗自冷笑,哼,這血緣關係可是無論如何都抹殺不了的,又豈是你們主僕說不是,就不是的?大夥兒的眼睛可是雪亮的!
彼時那山寨貨也已經回過了神來,立刻順着三夫人的話冷笑道:“玥姐兒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竟想抵賴不認我不成?我可告訴你,這血緣關係可是你無論如何想抵賴,都抵賴不了的,你別仗着你如今攀上高枝兒了,就可以隨意磨搓我,惹急了我,我們大家誰都別想有好日子過,反正我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不信我們就走着瞧!”
說完又是一陣嚎哭,“我苦命的姐姐啊,您若是在天有靈,就趕緊打一道雷下來,活活劈死了這個不認親母,不認親舅的忤逆不孝女罷……”
孔琉玥根本不理會他的嚎哭,只是淡聲向樑媽媽道:“媽媽,你去告訴這個冒牌兒貨,我的生辰是在幾月!”
樑媽媽早在之前聞得她說自己的生辰是在三月時,詫異之餘,已經約莫猜到她的用意了,這會子再聽她這麼一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忙滿臉是笑的屈膝應了一聲“是”,走到屏風外,對着山寨貨大聲說道:“我們夫人的生辰是在二月,這是當年孔府闔府上下都知道的,你如果真是丁秀才,又豈能不知道?哼,還想冒充丁秀才來行訛詐之事,你且等着被送官查辦罷!”
“我們表姑奶奶的生辰的確是在二月,這一點,不止當年孔府的人,我們柱國公府上下也都是知道的!”尹老太太忽然站起來說道。
此話一出,屏風裡面的三夫人就變了顏色,驀地想起當初操辦傅城恆和孔琉玥的婚事時,她是見過孔琉玥庚帖的,她的生辰的確是在二月!三夫人心裡忽然浮上一股很不好的預感來。
屏風外面山寨貨的臉色就更是大變,片刻才梗着脖子強詞奪理道:“我一時間記錯了也是有的,畢竟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又上了年紀,難道還不允許我記錯一些細枝末節不成?你們休想就憑這一點就否定我,我不服,總之我就是丁秀才,這是你們說什麼都改變不了的!”
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呢!孔琉玥冷冷一笑,有意無意瞥了一眼三夫人,才又揚聲吩咐謝嬤嬤:“嬤嬤,你告訴他,當年姨娘可曾給我留過鐲子,再告訴他,我纔給他看的那支鐲子,又是從何而來!”
謝嬤嬤畢竟是在大戶人家服侍浸淫了多年的,就算很多時候都拎不清,到了這個地步,也早已明白過來孔琉玥的用意了,因忙應了一聲“是”,同樣大聲說道:“當年丁姨娘並不曾給夫人留下過什麼鐲子,姨娘進孔家時,正是丁家最艱難的時候,就連妝奩都是太太命管家送去的。夫人這支鐲子,乃是前番去伏威將軍府吃年酒時,伏威將軍府的二夫人給的見面禮!你根本就不是丁秀才,根本就是騙子!”
這一次站出來爲孔琉玥作證的是韓老夫人。她的語氣隱隱帶了幾分威嚴,讓人一聽就無端的覺得很可信,“有關鐲子之事,老身可以爲傅大夫人作證,當日老身的二兒媳將鐲子贈與傅大夫人時,老身就在旁邊,是親眼所見的!”
一席話,說得山寨貨越發氣急敗壞起來,用比剛纔更大聲的聲音嚎道:“你們不想認我,自然有的是法子哄我上當,我一天到晚忙於生計,哪裡能時時都記得住這些細枝末節?總之我就是丁秀才,就是永定侯夫人的親舅舅,這一點是你們怎麼都否定不了的……”聲音雖大,卻不自覺帶了幾分顫抖,底氣也不似之前那般足了。
屏風後面衆夫人誰不是那人精兒,誰又沒有自己的判斷力,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晉王妃先站起來,厲聲吩咐道:“來人,拿了本宮的名帖,立刻去傳了京兆尹來,本宮要親自問問他,這等欺世盜名之徒,到底該當何罪!”
“是,娘娘!”忙有左右答應着,便要請京兆尹去。
就有小廝高聲喊道:“侯爺來了!”
屏風外面所有的丫頭婆子便忙都屈膝拜了下去,也暫時鬆開了對那個山寨貨的箍制。
但那山寨貨在聞得晉王妃厲聲說要立刻傳了京兆尹來,又聽得左右喚她作‘娘娘’後,已是徹底嚇軟了腿,以致這會子便是沒人制住他,他也已動彈不得了。
就見一名身着石青色緞袍,劍眉星眸,鼻樑挺直,薄脣緊抿,目光冰冷的高大男子大步走了進來,不是別人,正是傅城恆。
傅城恆進來後,先是冷冷看了早癱軟在地上的那個山寨貨一眼。
他的目光冰冷凜冽,如方出鞘的劍一般,寒光四溢,閃過殺伐之氣。
只這一眼,已看得那個山寨貨不自覺的發起抖來,忽然深深後悔起自己不該想着富貴險中求,來這一趟了!
傅城恆眼見山寨貨打起寒戰來,才收回目光,向屏風裡面沉聲說道:“給祖母和各位長輩請安了!”
屏風後面慶王妃先就笑道:“本宮也有些年頭沒見侯爺了,——雖說侯爺與小兒天朗交好,倒是這幾日就一連見了兩次,瞧着比先竟是更沉穩了,老太夫人得孫如此,可真真是好福氣!”
王老夫人也笑道:“神萍他父親也是成日裡沒口子的誇侯爺,說多早晚神萍能有侯爺一半,他也就心滿意足了!”有心擡舉孔琉玥,因又看向她說道,“這也是大夫人照顧侯爺得好,才能讓侯爺沒有後顧之憂的專心於爲國效力!”
兩位身份或是輩分最高的客人都這般說了,其他人自是不甘落後,忙都紛紛朝着屏風外客氣,連成:“不敢!不敢!”但卻聽得出來對於傅城恆說給她們請安的行徑,她們都挺受用,雖然她們心裡都知道,他這會子過來,只怕更多是爲了另一件事。
傅城恆又簡單的寒暄了幾句,便提出要將山寨貨帶走,“……已經擾了各位貴客的雅興,還請各位貴客見諒,容我這會子便將人帶下去,待問清楚該問的後,再將其送官查辦!”
既已弄清楚來人是冒充的了,也就意味着再沒有熱鬧可看,衆夫人奶奶對傅城恆的話自然都沒有異議,於是紛紛道:“侯爺請自便!”
傅城恆便又行了個禮,才命小廝架起那早已癱軟成一攤泥的山寨貨,如那時那般,大步走了出去。
盧嬤嬤便招呼粗使婆子將屏風撤了去,又有管事媽媽來回已到開席時間了。
老太夫人便站起身來,一手攜了慶王妃,一手攜了王老夫人:“走,我們吃飯去,難得今兒個人齊全,我可得好生敬二位一杯。”語氣裡透着幾分歡快,就好像剛纔的事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慶王妃與王老夫人便都笑道:“那我們可就卻之不恭了。”
於是衆人都紛紛起身,說笑着魚貫走出大廳,去了旁邊擺席的花廳。
雖是白日,花廳裡依然燈火通明,黑漆方桌明亮的可以照見每個人自己的影子。
大家各自落座後,老太夫人就笑着吩咐孔琉玥:“開席吧!時辰不早了,等會兒大家還要看戲呢,今兒個請的麒麟班,據我所知,在座的還少有不是麒麟班戲迷的!”說完,起身舉了酒盅,“諸位都是稀客,我先滿飲此杯。”說着,擡手一飲而盡。
衆夫人奶奶都七嘴八舌地應着,紛紛端了酒盅回答。
待飲盡杯中的酒後,大家方重新落座,紛紛舉起了筷子。宴會開始了。
這樣的時刻,不管是作爲暫時掌家的主母孔琉玥,還是作爲不管事的二夫人和三夫人,都是沒有座位的,就算是有,也只有虛設,誰又敢真正去坐着只顧自己受用呢?
倒是省卻了孔琉玥不少麻煩,她原本還想着若是坐席,觥籌交錯之間必定少不了應酬,應酬就少不了喝酒,她這會兒是既沒這個心情,也害怕自己的身體承受不住,這樣站在老太夫人這一桌服侍正正好,反正也不是要她真的服侍,不過偶爾幫忙端個茶遞個水而已,且端茶遞水間,還可以分神想想其他事。
她不由暗想,也不知道事情有沒有在外院也傳開?若是沒傳開,只怕傅城恆也不可能那麼及時便趕來;可若是傳開了,外院的客人們畢竟沒有親見方纔的情形,自然無從做出自己的判斷,所知的一切便都只能通過道聽途說再加以推測,那豈不是對傅城恆很不利?
不過還好她已當着衆女眷的面揭穿了那個山寨貨是冒充的,就算外院那些客人不知道,待事後聽自家女眷一說,自然也就知道了,想來當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纔是。可問題是,這件事情倒是算勉強解決了,傅城恆與傅旭恆兄弟之間不合之事又該怎麼解決呢?今日來的客人們誰又是傻的,誰又能看不出此事是誰一手策劃的?到時候也不知道會不會帶累傅城恆被人彈劾“不悌”?還有永定侯府的名聲,多多少少總會受到影響!
思及此,孔琉玥禁不住狠狠瞪了不遠處的三夫人一眼,真是見過蠢的,沒見過這麼蠢的,連“家醜不可外揚”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自家人關起門來怎麼鬧都可以,但當着外人的面,該抱成一團時,還得抱成一團,要不然,自家人就先鬧起來,別人更不把你當回事了!
可他們夫婦倒好,算計她也就罷了,還偏要選在今天這樣高朋滿座的日子裡,也不想想,若是她和傅城恆丟了臉,他們就能得了好?真是蠢材一對!
三夫人卻似未察覺到孔琉玥不善的目光一般,兀自蒼白着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事情怎麼就會發展到這一步了呢?不該的啊,依照他們原本的設想,這會兒孔氏早該顏面掃地了,怎麼事情就會發展到了這一步呢?
先是她竟然當衆承認了自己的庶女身份,還大大方方的提出要見一見那個丁秀才,且還要讓這麼多賓客爲她作證;然後便是謝嬤嬤竟然說那個丁秀才是假的,而且她的表情根本不像是在作僞;再然後,她竟然只用了那樣一個小小的手段,便將那個丁秀才的身份給揭穿了!
問題到底是出在哪一環上了?是他們算漏了孔氏竟會直接便承認了自己的庶女身份?還是她竟然敢叫了那個丁秀才來當面對質?抑或是謝嬤嬤竟然會說那人的假的?……不對,出問題最關鍵的一環,便是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那個丁秀才竟然是假的!他竟然是個騙子!他不但想騙孔氏,竟然連他們也一併騙了!
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敢騙到他們頭上來,真是不將他千刀萬剮不足以泄憤!
三夫人思緒混亂,六神無主,只恨不能立刻回到自家的清溪塢,再叫人去把傅旭恆請回來,即刻與他商量對策。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祖母已經夠不高興了,她若是再敢中途離席,只怕祖母會更生氣,到時候他們三房可就真是再無翻身之日了!
想起老太夫人,三夫人忙小心翼翼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見她正笑眯眯的招呼慶王妃和王老太夫人喝酒吃菜,瞧着倒像是一點沒受之前之事影響的樣子,她不由稍稍鬆了一口氣,祖母她老人家,應該沒有太生他們的氣……吧?
一擡頭,卻對上孔琉玥毫不掩飾的,冷冷的,帶着幾分嘲諷,又帶着幾分憐憫的目光,三夫人瞬間只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衝到了腦門上,只差一丁點兒就沒忍住撲上去撓她的臉!
都怪她,若是沒有她,祖母又怎麼會越來越偏心,長房又怎麼會越來越得勢,她又怎麼會失掉管家大權,還有郭宜寧那個賤人又怎麼會被塞到他們三房……這一切都是因爲她進了永定侯府,所以纔會引起的,她怎麼不去死!
三夫人將拳頭捏得死緊,甚至指甲都深深嵌進了肉裡,才強迫自己沒有再做出任何失態的事來。
宴畢,大家移至西敞廳吃了茶,然後纔去了看戲的暢音閣。至於要鬥牌的,則由二夫人招呼着,去了別的地方。
暢音閣戲臺上的背景早已搭好,院子裡也早已站滿了服侍的丫頭婆子們。戲臺對面的廂房大開着,裡面燕翅擺開十數張矮足長榻,榻前的矮几上都擺了果盤和茶茗,左右還各置一掐絲琺琅的半月形漱盆。
老太夫人笑眯眯的招呼大家進了廂房,一陣客氣後,衆人自發按身份輩分兩兩坐了,又有丫鬟搬了錦杌放在長榻邊,讓年輕一些的奶奶小姐們圍着各自的長輩坐了。
不一會兒,戲便開場了,鏗鏗鏘鏘的,好不熱鬧。
漸漸的,衆人都看得入了迷,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瞧着倒真像是老太夫人之前說的那樣,今兒個來的客人,就少有不是麒麟班戲迷的。
孔琉玥卻趁機走起神來,也不知傅城恆將那個山寨貨提走後,提到哪裡去了?若是能審出他的真實身份,再趁人多公諸於衆,今日就將此事給了了,事後便是有有心人再欲藉此作文章,也就無從下手了。
不過,只怕事情也只好到此爲止了,連她一個現代靈魂都覺得家醜不可外揚,更何況傅城恆一個土生土長的大秦人?只怕更會如此覺得。
萬幸是與非在衆人、尤其是在老太夫人心中,都應該已有了一杆評斷的稱,他們也不算是一無所獲了!
------題外話------
親們,昨天因爲家裡出了點事,所以米能更新,我現在就去努力,爭取今天能二更,補上昨天的,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