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兒,對不起……”
看着身側潔華如初生嬰兒一般甜美無瑕的睡顏,傅城恆只覺自己的心也被徹底盪滌了一遍的同時,道歉的話已是不受控制的脫口而出。
連對潔華這個與她根本沒有絲毫血緣關係,且亦素來不得他寵愛的小女兒,她尚且能這般毫無保留,視如己出,她要是自己作了母親,有了自己的孩子,該會多麼的歡喜和滿足?可他卻殘忍的近乎徹底剝奪了她作母親的權利,就爲了他心中那個莫須有的猜測,就爲了他心中對別人更對自己的不信任,他實在是該被千刀萬剮!
孔琉玥的心境早又與之前有所不同,聞得他這句道歉的話,雖然瞬間已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但臉上的笑容卻是未變,“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還是不要再揪着不放了,你也一樣,我也一樣,我們都應該向前看,不然……生活就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話裡多多少少還是帶出了幾分悵然。
傅城恆將她的話聽在耳裡,雖然也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後悔得痛徹心扉,但這痛卻變得更爲綿長,更爲尖銳,讓他覺得就連呼吸之間,胸口都會隱隱作痛。
他終究還是忍不住伸出手,越過中間的潔華,將她提起來,摟進了自己的懷裡。
“玥兒,明兒我就請了老華太醫上門來給你請脈,好不好?求你只聽我這一次,等這次過後,以後無論什麼事,我都聽你的,好不好?”傅城恆將孔琉玥抱得很緊,緊到近乎要將她嵌入自己骨頭裡的地步,卻不帶一絲一毫的**。
“好。”
傅城恆原以爲自己要費好一番口舌,才能說服孔琉玥,甚至他費了好一番口舌,依然不能說服她,因此已經做好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繼續勸她的準備。
沒想到她卻一下子就答應了他,倒弄得他有些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片刻方遲疑道:“玥兒,我……我沒有聽錯罷?”
孔琉玥趴在傅城恆身上,感受着他胸膛的劇烈起伏,嘴角不自覺帶上了幾分笑,“你沒有聽錯,我的確是說的‘好’。不過,明兒不行,最近幾日都不行,再過幾日是尹府二姑娘出閣的大喜日子,我得登門添妝道賀,而且初姐兒姐弟三人初初搬回來,便傳來我生病的事,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在和孩子們打擂臺呢,等六月罷,六月再瞧也不遲,反正這會兒離六月也不遠了,早幾日晚幾日應該不會有影響。”
再拘泥於過去,久久走不出來又能怎麼樣呢,除了讓自己也讓大家都不開心以外,什麼都得不到,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她上輩子不知道交了什麼好運,才得了第二次生命,她不能辜負了上天對她的這番厚愛,更不能辜負了自己!她要向前看,她要讓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之花開得更燦爛!
傅城恆的心就隨着她的這一席話,而瞬間被狂喜所填滿,好半晌方顫聲說道:“玥兒,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再不讓任何讓你傷心的事!”
以後?孔琉玥笑了笑,以後的事誰又說得準呢?最要緊的還是把握好當前,只要把握好了當前,哪怕以後不盡如人意,至少她想起來不會覺得遺憾和後悔!
次日孔琉玥醒來時,傅城恆已經上朝去了,她看着身旁潔華天使一般無邪的睡言,忍不住暗暗憧憬起如果自己有了孩子,會不會也像潔華這般可愛來?
——這也是她昨兒個夜裡會答應傅城恆下個月便看太醫的重要原因之一,潔華的可愛,潔華對她全身心的依賴和信任,已經徹底激發出了她體內的母性,讓她比任何時刻都想要擁有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孩子,至於其他的,都是次要的了!
孔琉玥更衣梳洗完,瞧着潔華也梳洗完,方牽了她的手去到宴息處,初華和傅鎔請安來了。
看見潔華竟跟着孔琉玥一道從內室走出來,初華和傅鎔眼裡都閃過一抹錯愕,傅鎔是男孩子還好一些,很快便回覆如常了,初華卻是久久回不過神來,滿心都是父親會不會自此便不再疼自己了的恐慌,還有幾分對孔琉玥的莫名的惱怒和不忿,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纔是父親最寵愛最看重的女兒啊!
還是孔琉玥笑盈盈的招呼她,“初姐兒,過來吃早飯罷!”她方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神色有些複雜的上前坐到了桌前。
吃過早飯,孔琉玥帶着三個孩子去了樂安居請安。
老太夫人瞧見他們母子四人一塊兒過來,滿臉都是笑,關切的問了好些話,才命他們散了。
傅鎔隨即被簇擁着去了學堂,孔琉玥則帶着初華和潔華又去了一趟景泰居,方回了蕪香院。
蕪香院內,衆管事媽媽早已等候多時了,孔琉玥於是命人送了初華和潔華回自己的房間,然後發落起家事來。
等到發落完家事,她隨即命人叫了石媽媽和董媽媽來,“三少爺有些挑食,我想着如今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樣可不好。我的意思,是希望兩位媽媽以後能將菜色都變着花樣做漂亮些,譬如胡蘿蔔,就可以做成雕花的形式,不然,做成小動物的樣子也成,讓三少爺瞧了賞心悅目,不知不覺就吃下去了。連太醫們都說藥補不如食補,人要吃五穀雜糧才能身體康健,三少爺自來體弱,焉知不是太過嬌養之故?兩位媽媽明白我的意思嗎?”
小孩子都是視覺性極強的生物,一樣東西只要當時投了他們的眼緣,就算是他之前再不喜歡那樣東西,至少也會多多少少去掉幾分惡感,此後再要讓他接受那樣東西,自然也就容易得多了。
石媽媽和董媽媽自是明白孔琉玥的意思,想着因三少爺自小體弱多病的事,侯爺暗地裡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又想了多少法子,都不見什麼成效,倒是沒想過小孩子家家的的確不能太嬌養,譬如她們兩個的孫子,成日傢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吃?哪個地方不野上一圈去?照樣長得壯壯實實的!
因忙連連點頭道:“夫人這個主意好,老奴們知道該怎麼做了!”兩人如今是再不懷疑孔琉玥會對傅鎔不利了,自是很容易就接受了她們也認爲有理的她的意見。
孔琉玥就滿意的點了點頭。
打發了兩位媽媽,孔琉玥叫了樑媽媽來說話,“……再過幾日便是二姑娘的大喜之日了,我雖然名分上只是妹妹,如今出去代表的卻是整個永定侯府,你等會兒就去庫房裡挑些體面點的賀禮,另外再去內賬房支取二百兩銀子,等到了鋪妝的日子,同了我一塊兒回去。”
隨着錢家二公子的出孝,他與尹敏言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表,因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再拖不得了,兩家最後一合計,便擇了五月二十六日的吉日。孔琉玥是早已收到了請帖的,想着逢年過節尹家都是厚厚的年禮節禮送來,就算不單只是爲了她,更是爲了能與永定侯府打好關係,讓宮裡的尹納言受益,至少的確給她長了不少臉面,如今尹家辦喜事,她少不得要去湊趣,不然旁人也是會說嘴的。
“是,夫人。”樑媽媽應了,猶豫了一下,說起昨晚上的事來,“……早起瞧着大姑娘和三少爺的神色都有些不好,夫人今晚上還是別讓四姑娘再睡正房了,畢竟三少爺纔是將來的一家之主。”今晨起來瞧着侯爺的心情還不壞,想來跟夫人的關係已在昨晚有了轉折,相信今晚只會更好,四姑娘若是在,一來會影響到侯爺和夫人,二來還會讓大姑娘三少爺不高興,還是讓她回自己房間去睡的好。
孔琉玥聞言,就一下子想到了吃早飯時初華的心不在焉,有些無奈的點頭道:“好罷,今晚上就讓四姑娘回她自己屋裡去睡。”她顧慮的倒不是將來傅鎔纔是一家之主,而是想着初華和傅鎔說穿了也不過只是兩個敏感的、渴望愛的孩子罷了,若是再讓潔華睡在她和傅城恆的屋裡,只怕姐弟兩個會因此而以爲傅城恆不疼他們了!
因傅鎔中午是在學裡吃飯,故吃中飯時,只有孔琉玥帶着初華潔華吃。
母女三人寂然飯畢,潔華又眨巴着一雙大眼睛望着孔琉玥,“潔姐兒要跟母親一起午睡。”
讓潔華跟着自己午睡倒是沒問題,反正傅城恆也不在家,關鍵是初華也在,總不能只留下潔華不留下她罷?可萬一她開口留她,她又不願意留下呢?
孔琉玥正自犯難,就有小丫鬟進來稟道:“回夫人,侯爺使玉漱回來送東西!”
這個時候使人回來送東西,還使的是玉漱?孔琉玥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東西一定很重要,因忙命那小丫鬟:“讓他進來!” шωш⊙ TTKΛN⊙ C ○
小丫鬟應聲而去,很快領了玉漱進來。
行禮問好後,玉漱雙手奉上了一個籃子,“回夫人,這是侯爺讓奴才送回來給……”
話沒說完,伴隨着一陣“嗚嗚嗚”聲,籃子的蓋子忽然被掀開,竟然從裡面跳出來了一隻小狗。那小狗毛髮金黃,長長的直拖到地上,恍眼望去,就跟一頭小獅子一般,可愛得不得了。
“好漂亮——”、“好可愛——”初華和潔華已忍不住興奮的叫了起來。
初華更是幾步上前,蹲下身將那小狗抱起來,抱進自己的懷裡,又撫摸了它的毛髮半晌,才笑向玉漱道:“這狗一定是爹爹讓你送回來給我的是不是?”她就知道,爹爹最疼的女兒仍然是她!
“這個……”玉漱見問,一臉的難色,說着覷了一眼當中榻上坐着的孔琉玥,這要他怎麼跟大姑娘說這小狗是侯爺送給夫人,而非送給她的啊?
初華正忙着逗弄“她的”小狗,並未注意到玉漱的異樣,孔琉玥卻是注意到了,因衝着玉漱搖了搖頭,示意他將錯就錯。
事實上,一看到那隻小狗,孔琉玥就知道傅城恆必定是送給她的,只因前幾日她曾無意在他面前說過自己打小兒就喜歡狗,尤其是那種毛髮很長,毛茸茸的狗,他當時並沒有說什麼,而她說過之後也就忘到了腦後去,沒想到他卻還記得,並且真給她弄了這樣一隻狗來。
只可惜這會兒這話是不能說出來了,不然初華還不定生氣成什麼樣呢!
玉漱接收到孔琉玥的眼色,只得強笑說道:“回大姑娘,這狗的確是侯爺吩咐奴才送回來給您的!”說着暗忖,還好他今兒個告了假,送完東西便可以回家了,等到明兒一早再過來當差時,侯爺一定安撫好夫人了,想來當不會拿他出氣了。
而那邊初華早已與那小狗玩了個不亦說乎,——她再聰慧早熟,說到底也不過是個還沒滿九歲的小姑娘,忽喇喇接觸到這麼可愛的小東西,也難怪她捨不得撒手。
至於潔華,雖然也喜歡那小狗,但既已知道是父親送給姐姐的,便也不敢再表現自己的喜歡,只是湊上前,跟初華一起逗弄起它來。
兩人的奶孃和丫鬟在一旁看着,都有些緊張,怕小狗兒不小心抓傷咬傷了她們哪裡,尤其是初華的奶孃丫鬟就更緊張,因爲那小狗正躺在初華懷裡。
相較於她們的緊張,初華卻是一點都不害怕,笑眯眯的撓了它軟軟的小肚子幾下,小東西就舒服的打起了小呼嚕。
初華方又笑向玉漱道:“對了,這狗兒可有名字?”
玉漱接收到孔琉玥的眼色,知道這事兒自己擔不了多大關係了,臉上的笑便也不像方纔那般勉強,“回大姑娘,還沒有名字。既是送給大姑娘的,自然是由大姑娘來取名字了!”
說得初華越發的歡喜,“這狗兒通體金黃,就叫‘金寶’罷!”又命她的奶孃賞了玉漱兩個小金錁子。
打發了玉漱,不止初華顧不得午睡,草草與孔琉玥行了禮便如獲至寶般抱着金寶回了自己的房間,就連潔華也顧不得午睡了,屁顛屁顛的跟在初華身後去了她的房間。
餘下孔琉玥想起方纔自己還滿心的犯難,這會子可好,傅城恆連人都沒回來,便直接幫她把問題給解決了,不由有些好笑,搖搖頭去了內室歇中覺。
晚間傅城恆沒有像往常那樣在申時二刻回來,而是一直到酉時初刻纔回來,是以先使了小廝回來傳話,讓孔琉玥先領着孩子們過去樂安居等着他,等他回來給老太夫人請過安後,一家人再一起回蕪香院吃晚飯。
等到孔琉玥領着三個孩子前腳到得樂安居,傅城恆果然後腳就回來了,大家給老太夫人請過安,又陪着說笑了一回後,才被簇擁着回了蕪香院。
晚飯跟昨天的一樣豐盛,但又有些微的不同之處,今天的菜品都做得很精緻,不但花色搭配得很是賞心悅目,亦連邊上的雕花都做得惟妙惟肖,讓人只一看已是忍不住食指大動。
孔琉玥有意注意着傅鎔的反應,但見他不知不覺就吃了好些他平常不愛吃的菜下去,便抿嘴微微笑了起來,看來要治好他挑食的毛病,也不是很難嘛!
不但孔琉玥注意到了傅鎔的變化,傅城恆和初華也先後注意到了,父女兩個的神色便都柔和了許多,看向孔琉玥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感激。
尤其初華,不但對孔琉玥多了幾分感激,晨起時知道潔華歇在了正房的那幾分惱怒和不忿也隨之煙消雲散了。
整個宴息處的氛圍也因此而變得溫情脈脈起來。
吃完飯,一家人移至花廳裡吃茶,傅城恆忽然問孔琉玥道:“對了,下午我讓玉漱送來的禮物你可看到了?”自那日聽她說起自己喜歡小狗後,他便留了心,費心找了這麼幾日,總算是找到了,因此忙忙使玉漱送了回來,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
他話才一說出口,孔琉玥便知道要糟糕,暗暗叫苦不迭的同時,已禁不住後悔起下午沒有叮囑玉漱要趕在他回來之前把事情回了他來。
果然下一瞬,初華已猛地站了起來,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問傅城恆道:“爹爹,難道金寶……那條小狗,您不是送給我的嗎?”
問得傅城恆不由怔了一下,他什麼時候說過那條小狗是送給初華的了?難道是玉漱那小子傳話傳錯了不成?
回過來神,就瞥見一旁孔琉玥正殺雞抹脖的衝着自己使眼色,以傅城恆的敏銳,自然已將事情猜了個**不離十,因忙稍稍有些不自然的改口道:“自然是送給你的……”
只可惜話還沒說完,已被將他和孔琉玥之間互動看在眼裡的初華給惱羞成怒的打斷:“您騙人,您根本就不是送給我的,您是送給她的,”說着一指孔琉玥,眼圈也慢慢紅了起來,“您變了,您現在一心只有這個女人,您再也不是我印象中那個頂天立地的爹爹了,您現在事事都聽她的,您心裡只有她,已經不疼我和弟弟了,我恨你……”
一邊說,一邊已轉身跑了出去,急得她的奶孃和丫鬟們忙忙煞白着臉追了上去。
傅城恆約莫是沒想到不過一點小小的誤會,就能讓向來懂事的大女兒生這麼大的氣,當着滿屋子下人的面,是既覺得被掃了威儀下不來臺,又覺得對不住孔琉玥,要知道他正是爲了傅鎔才傷害了孔琉玥的,偏偏大女兒還要在她的傷口上撒鹽,一張臉便攸地沉了下來,冷聲喝住初華的奶孃丫鬟道:“通通不準去追她,讓她野去,我看她還能野到什麼地步!”
衆奶孃丫鬟便都期期艾艾的停下,不敢再去追了。
一旁的傅鎔和潔華也都嚇白了臉,大氣不敢出一下。
傅城恆方又歉然的看向孔琉玥道:“玥兒,她小孩子家家的,有口無心,你別放在心上。”
孔琉玥搖了搖頭,“我不會放在心上的。”其實初華的心情她能想來,原以爲自己纔是父親心目中最看重最疼愛的人,——當然,傅鎔不能相提並論,傅鎔畢竟是男孩子,跟女孩子還是有差別的。
所以纔會一看到那條小狗,便理所當然的認爲父親是送給自己的,併爲之高興了一下午,甚至顯擺了一下午,誰曾想,到頭來那禮物卻根本就不是送給自己的,反而是送給自己向來都不喜的人的,傷心、氣惱、羞憤、委屈……可以說是什麼感覺都在一瞬間嚐遍了,也難怪她會氣成那樣!
傅城恆還待再說,方纔負氣離開的初華已經摺了回來,手裡還抱着那隻小狗。
她喘着氣跑到傅城恆面前站定,一邊大聲說道:“不就是一頭畜生罷了,不是送給我的,我還不稀罕要呢,我這就還給你,你拿了去奉承那個女人罷!”一邊便將那小狗往傅城恆懷裡摔去。
那小狗被她這麼一摔,似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在半空中尖利的叫了一聲,已自發落到地上,隨即便在屋裡亂竄起來,孔琉玥因離得最近,首當其衝被絆倒在了地上。
急得樑媽媽和珊瑚等人驚呼“夫人小心”的同時,已經齊齊搶了上來,七手八腳的想要將孔琉玥給扶起來。不想孔琉玥還未被扶起來,旁邊的傅鎔和潔華又先後被那小狗給絆倒了,衆奶孃丫鬟見了,也是急白了臉,爭先恐後的要上前扶人去,一時間屋裡是亂作了一團。
最後還是黑着一張臉的傅城恆敏捷的將那小狗給抓住,又命人將其帶下去後,屋裡方漸漸平靜了下來。
“你可知錯?”傅城恆板着一張臉,看向初華厲聲問道。
初華早已被方纔那一通亂弄得後悔不來了,摔壞了別人也還罷了,要是摔壞了弟弟哪裡,她可就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可一接觸到傅城恆前所未有的嚴厲眼神,再一想到方纔他第一個問的竟不是弟弟摔着哪裡了,而是先問的孔琉玥摔着哪裡了,她的後悔便立刻被滿滿的傷心和憤怒所取代了,因梗着脖子嘴硬道:“我沒有錯,錯的是你!明明是你變了,明明是你的心因被美色所迷長偏了,卻怪到我頭上來,怪道人常說‘有了後孃就有後爹’,以前我還不相信這話,覺得這世上任何一個父親都有可能會這樣,惟獨我的父親不會這樣,現在我終於知道,原來是我錯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一席話,說得傅城恆越發的怒不可遏,厲聲喝罵她的同時,大手已對着她高高揚起了。
眼見向來疼愛自己的父親竟然對自己揚起了巴掌,初華先是難以置信的本能的瑟縮了一下,隨即反而又向前靠了半步,大聲說道:“你打呀,你打呀,最好把我和弟弟都打死了,你就可以和那個女人雙宿雙棲,世子的位子也可以給那個女人生的孩子坐,然後你們一家三口就可以幸福快樂的生活了!”一邊說,一邊又向前靠了半步,仰着頭緊咬着下脣與父親對峙,哪怕眼裡有淚水源源不斷的涌出,也倔強的不肯眨一下眼睛,更不肯擡手拭去淚水。
屋子裡一時間是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出。
在這場父親與女兒的對峙中,終究是當父親的先敗下了陣來,頹然將手放下的同時,已滿滿都是疲憊的吩咐她的奶孃道:“立刻帶了她回自己的屋裡,好好反省去,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帶她來見我!”
奶孃早嚇呆了,還是旁邊的樑媽媽不着痕跡的輕推了她一下,她方回過了神來,忙忙恭聲應道:“侯爺放心,奴婢知道該怎麼做了!”說着便上前小聲對初華說道,“大姑娘,我們還是先回去罷,您有什麼話,待明兒個早起來給侯爺和夫人請安時,再說也不遲……”拉了她要往外走去。
初華猶沉浸在父親剛纔竟然想打自己的巨大打擊中,倒是沒有反抗,任由奶孃拉了自己往外走。
卻在方要走到門口時,忽然如夢初醒般回過了神來,一把摔開奶孃的手,便又折了回來,上前拉了也正哭泣的傅鎔的手,便要往外走,“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麼?沒的白留下來討人嫌,還不快同了我離開這裡呢!”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呢,有你這樣教育弟弟的嗎?”傅城恆的怒氣在聽完初華這句明顯是賭氣的話後,頃刻間又高漲了起來。
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孔琉玥看在眼裡,情知若再不將這對同樣倔強的父女給分開,只怕今日之事越發不好收場,指不定連老太夫人都會驚動,因忙上前輕拉了傅城恆一下,微微衝他搖了搖頭,又命三個孩子的奶孃:“時辰也不早了,各自帶了你們的主子回屋歇着去罷,明兒還要早起去給老太夫人請安呢,可不能漚壞了眼睛。”
說完有意頓了頓,才又繼續道:“方纔不過是侯爺和大姑娘一時興之所至,討論了一些有關學識上的問題,都記住了嗎?”
能混到近身伺候主子們地位的下人,哪個不是人精兒,如何聽不出孔琉玥的言外之意?忙都恭聲應道:“請侯爺和夫人放心,奴婢們都記住了。”
說完方或扶或抱的帶了各自的主子,輕手輕腳的魚貫退了出去。
待三位小主子主僕都離開後,樑媽媽等人忙也識趣的魚貫退了出去,方纔還人滿爲患的屋子,頃刻間只剩下了傅城恆和孔琉玥。
眼見傅城恆一直都站在原地,陰沉着一張臉既不說話也不動,孔琉玥不由暗歎了一口氣,他這會兒心裡一定很不好受罷?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不管打了手心還是手背,最疼的都只會是他自己,換了自己處在他的立場上,相信只會比他更難受罷?
想了想,因輕手輕腳走到他面前,拉了他坐到榻上,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遞給他,看他喝了半盞,神色稍稍好了一些後,方輕聲說道:“初姐兒只是一時間鑽了牛角尖罷了,所以纔會說了那樣氣話的,等她想通了,自然也就好了,你別放在心上!”
傅城恆聞言,深吸了一口氣,片刻方低聲問道:“你方纔真沒有摔着哪裡?”
孔琉玥搖了搖頭,“我真沒事兒,你別擔心。倒是初姐兒那裡,正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要不你還是看看她去?”連“有了後孃就有後爹”那樣的重話都說出來了,初華心裡這會兒還不定怎生恨傅城恆和她尤其是她呢,若是不趁早將這個結給解開,時日一長,可就麻煩大了!
一語未了,傅城恆已冷聲道:“誰要看她去!明明是她犯了錯,我若是去看了她,豈不是間接助長了她的囂張氣焰,明兒連更離譜的事也做得出來了?不去!讓她自己先反省反省!”話雖如此,眼裡到底有擔憂一閃而過。
孔琉玥見狀,就暗暗撇了撇嘴,果然是有其父便有其女,老子和女兒都是一樣的嘴犟!
但還是得軟言相勸,“你也設身處地的想想初姐兒的感受,從小到大便被你當眼珠子一般的疼愛,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她,連鎔哥兒尚且因爲是男孩子,不能養得太嬌所以靠後幾分,如今你有了好東西,頭一個想到的卻不再是她,而是我這個……”
說着無奈的苦笑了一下,“而是我這個外來者,她心裡會傷心難過,也是在所難免,更何況你還當着那麼多的人面斥責了她,又作勢要打她,‘樹活皮,人活臉’,她都已經是大姑娘了,今兒個卻既傷了面子更傷了心,也難怪她會跟你爭鋒相對,換作是你,只怕也會這樣的,指不定她這會兒哭成什麼樣呢,你還是快看看她去罷,不然,明兒後悔的可是你!”
一席話,說得傅城恆沒了言語。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傷了大女兒的心,又何嘗不後悔?畢竟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最爲看重最爲寵愛的孩子,從小到大別說打罵,連一句重話都幾乎不曾說過的,然而就在方纔,他卻當着滿屋子下人的面狠狠呵斥了她,擡起了手要打她,就算最終並沒有打下去,他依然後悔不迭。
可一想到她那句‘有了後孃就有後爹’,再一想到她那句‘世子的位子也可以給那個女人生的孩子坐’,他的後悔便又瞬間化作了怒氣,還夾雜了幾分對孔琉玥的愧疚和心疼。平心而論,孔琉玥這個繼母已經做得夠好,甚至在發生了那樣讓她身心都受到了巨大傷害的事情後,她依然能一如既往的對待他的三個孩子,他相信換了旁的任何一個女人處在她的立場上,都不可能會做得比她更好了!
也正是因爲如此,他纔會覺得更心疼她,忍不住想爲她打抱不平,他這個作父親的已經狠狠給了她一刀了,初華這個作女兒的還要往他捅出來的那個傷口上撒鹽,他們父女兩個何其殘忍,又何其可恨!
然而這罪責最終還是隻能由他一個人來承擔,她們兩個都是他最愛的人,無論傷害到哪一個,他都只會比傷害到自己更要心疼,於是只能將所有的傷害,都轉嫁到自己身上來,讓自己去承受!
“初姐兒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只是一時鑽了牛角尖罷了,等你們相處的日子長了之後,她自然就會意識到你的好了。”傅城恆拉了孔琉玥坐到自己身側,低聲說道,“我明兒會讓她給你道歉的。你早點梳洗了歇下罷,我還是……先看看她去!”玥兒說得對,“解鈴還需繫鈴人”,如果不趁早將初華的心結給解開,明兒還不知道她會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來有意無意的傷害到玥兒,他不能再眼睜睜看着那樣的事情發生。
孔琉玥笑着點了點頭,“你快去罷,父女之間哪來的隔夜仇,把話說開了自然也就好了!”
“嗯,那我去了。”傅城恆應了,起身往外走去。
卻在走出幾步之後,又折了回來,猛地將孔琉玥抱進了懷裡,片刻方在她耳邊低聲說道:“玥兒,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他們姐弟三人視你爲親母的,就算不能,我也一定不會讓你將來吃苦的,不管我是活着,還是死了,我都不會讓你吃苦!”說完也不待她有所反應,已鬆開她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餘下孔琉玥直至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當中後,方吐出一口氣,無聲的苦笑了起來。
她原本還想着,哪怕不能跟三個孩子像母子一樣相處,只要能像朋友一樣相互尊重,相互體諒也就足夠了,可如今看來,她的這個想法估計是很難實現了,沒辦法,誰讓她不是三個孩子,尤其是初華和傅鎔的生母呢?那就註定了他們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就像她從來沒有覬覦過永定侯世子之位,甚至她連孩子都還沒有,卻依然會讓傅城恆和初華父女放心不下一樣!
更何況,在初華看來,她是搶走她母親地位的人,是搶走他們姐弟寵愛的人,更是有可能會威脅到他們姐弟生命安全的人,她能跟她相處得像母女一樣,才真是怪了!
——都說“後孃難爲”,孔琉玥至此纔算是徹徹底底的體會到了這四個字的真正含義,尤其是在這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年代。
她原本還想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只要她真心的對待三個孩子,假以時日,他們總會體會到她的好。她不但從來沒想過要對他們不利,甚至在傅城恆那樣對待了她之後,她依然想着要以平常心對待他們,哪怕只是爲了在傅城恆面前爭一口氣,讓他知道他當初是何等的大錯特錯,她都一定要對他們好,讓他們知道,她這個繼母與大多數繼母是不一樣的!
可如今,她卻忍不住想打退堂鼓了,她怕自己辛苦一場,努力一場,到頭來卻甚至連一個“好”字都落不下;她怕自己用自己熱乎乎的心去捂了人家一場,到頭來才發現她原來捂的竟是一塊石頭,無論怎麼捂都捂不熱;她怕她這會兒年輕貌美時生活還能有所保障,等到一年老色衰之後,便只能聽天由命……而這一切,還是建立在她受了那樣巨大的傷害,近乎被徹底剝奪了作母親權利基礎上的,偏偏她還做不到狠心離開!
她忽然想到一句話,“動什麼都別動感情”,現在用在她身上,可真是要多貼切有多貼切,尤其她動的,還是所有感情裡,最不靠譜最沒有保障的愛情!
她就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來,一直笑到自己淚流滿面後,依然停不下來……
走出初華的房間時,傅城恆心裡的怒氣已經所剩無幾,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沉重,這份沉重,是來自於對孔琉玥更進一步的愧疚和心疼。
耳邊不經意又響起方纔初華哭着說的那一番話,‘她長得漂亮,又會做人,您當然喜歡她,可是,她就是再好,在我和弟弟心裡,依然比不上我們的娘,我們只知道,她是搶走我們娘地位的人,是搶走我們姐弟寵愛的人,更是有可能會威脅到我們姐弟生命安全的人,您讓我們怎麼拿她當親生母親一樣敬重愛戴?說到底,她只是您的繼室,卻與我們姐弟沒有絲毫關係,根本就不是我們的母親!’
他不由重重的吐了一口氣,忽然就有些明白了當年蔣氏爲何拼着一切都要生下潔華,也明白了孔琉玥得知他給她下藥之初,爲何會心灰意冷自暴自棄成這樣,皆因她雖沒有害幾個孩子之心,幾個孩子防她之意卻是根深蒂固。
而他還沒有立場怪幾個孩子,當年他和晉王妃就是這樣防他們的繼母蔣太夫人的,當然,蔣太夫人連孔琉玥一根頭髮都及不上,而且蔣太夫人還有兩個孩子,不敢想象有一天當他不在了以後,孔琉玥會陷入怎樣的困頓境地!
這樣的設想,讓傅城恆心酸心痛之餘,要調治好孔琉玥身體,要讓她能有自己的孩子,要讓她後半輩子就算沒了自己,依然能有所依靠的念頭比之前又更強烈了幾分,又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