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族和蛟龍族又送來了新的歌伎舞姬,歌舞都十分出色。
噬神殿雖然景色優美,但畢竟大小有限,閒暇的時間大把,卻沒有太多娛樂,於是我讓所有的侍寵們都前去欣賞,並特別交代一定要讓方瞬華過來。
每當想到他今天早上的神色,我就覺得無法安然,總要看看才能放心。
方瞬華來時仍然穿着早上的那件衣裳,順着侍從是指引坐在我身旁,然後只是坐着,竟然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之前的那三天宴會,他雖然也沒有任何表情和言語,但一看就知道是刻意而爲,而現在我卻只覺得自己身旁是坐着一個死人。
我讓自己儘量不要在意青年,勉強去聽去看大廳中的綺曲細腰,一面卻更加無法遏制的用眼角的餘光注意着身旁青年的舉動,只要他稍微動作,或者有一個細微的表情,我都能輕易察覺。
但直至宴會過半,青年都毫無反應。
我心中漸漸越來越焦躁,終於忍不住裝作不經意的轉過頭調笑:“這幾個舞姬如何?喜歡的話,我就送給你。”
青年也側頭看了看我,但很快又轉過頭去,他思索了一會兒,彷彿在考慮我究竟在說些什麼。
就在我以爲他不打算回話時,他柔聲道,“不用了,謝謝您。”
這一聲卻讓我皺緊了眉。
太平和也太有禮了,完全不似青年本來的個性。
於是我又道:“怎麼?她們不好?你的眼光倒是高,連我的人也看不上?”
過了一陣,青年道:“不是她們不好,而是我心有所屬,不能再和其他人做這樣的事。”
我的心跳了一下,故作輕佻嘲諷:“這麼說以後你我之間也該相交如水淡了?”
青年淡淡笑了笑,垂下頭去,卻再沒有說話。
這是什麼意思?
日間才向我表白心跡,現在卻又說自己的心另有所屬?
我只覺突涌的怒氣仿如鋼刀,攪得我心肺生疼。
擡手就將酒盞摔在地上。
靡亂的歌舞聲頓停,所有的人都神色惶恐的望過來。
我站起來,一腳踹翻了桌案,指着方纔領頭的那個舞姬道:“你留下,其他人出去。”
我陰沉的臉色讓所有人不敢耽擱一步,全部魚貫而出,只是有人偶爾會投給那個舞姬或豔羨或嫉妒的目光。那個舞姬則站在原地,看着我,忐忑中帶着欣喜。
那個人也隨着衆人一齊走出去,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再回頭。
我看着他愈來愈遠,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殿外昏沉夜色中。
手掌生疼,我知道定是自己用力得掐出了血。
那歌姬見我只是站着,沒有進一步的表示,便大着膽子走過來扯了扯我的袖子,嫵媚嬌笑,“星主……”
“滾開。”
我一甩袖子,任她摔倒在地上。
那一夜,我讓那舞姬留在殿中不準離去,自己一個人獨飲獨酌到天亮。
然而,這一夜沒有人再從殿門口衝入。
只有悽清的月色灑滿了整個噬神殿。
我這纔想起,原來又已經到了這個日子。
那來自久遠絕望的九夜霜華。
我似乎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星臨,現在想到的關於他的一切,已經沒有那種崩潰般的愛戀和潮水般洶涌的痛苦,而是一種熟悉的,溫暖的感覺。
我記得那個時候他帶着我去看剛剛創造出的世界,去看那些被賦予生命不久的人類和蛟龍族。碧藍的天幕下,幼小的人類還只能靠着採集野果生活,丹砂海中有無數年幼鮫人在暢快的遊動。
他抱着那個時候小小的我,指給我看這片新生的充滿希望的土地。
將他快樂的心情與我分享。
他是疼愛着我的。
雖然在之前的千萬年,我曾一度懷疑,但是現在想來,他的確是喜歡我的,雖然那與愛情無關。
我想其實自己早應該放開了。
失去櫪莣花對現在的我而言並不算什麼大事,對於其中的力量,我從來不曾覬覦,而要憑藉其去懷念的,如今也已經不必提起。
反而是方瞬華……
我不願意放他離開,不願意他和別人有任何親密,甚至不願意看到他對我以外的人微笑……有什麼東西已經呼之欲出,我卻至今不想面對。
因爲無法面對。
信任已經失去,那麼有些事情是不是早已結束在開始之前?
接下來的兩天,我都沒有與方瞬華見面,也就在這個時候,戰事的消息又從前方傳來。
人類與仙族蛟龍族之間的戰事仍然焦灼,但喻澄夏卻在三天前受了重傷。自從方瞬華隨我回來之後,喻澄夏就接替他的位置成爲人類軍隊的領袖,一度也曾對聯軍造成威脅,卻沒有想到在現在又傳來這樣的消息。
方瞬華與喻澄夏之間的感情應該是極好的,從那次兩人分離之時的表現就能清晰看出,但並不能確定兩人之間的感情是否包含的友情之外的東西。
日前人類青年曾說過他已心有所屬……思索了一陣後,我召來侍從,讓他們裝作偶然,去向方瞬華透露喻澄夏重傷的消息。
然後我躺在牀上,靜靜的等待着,思索着,希望自己這一夜什麼都等不到。
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發覺自己對青年瞭解的太少。
除了知道他曾經在永夜城生活過十年,是人類叛亂者的首領,其它的部分幾乎一無所知。
他喜歡什麼樣式的衣物,討厭什麼食物,有什麼朋友,見過什麼人,遇見過什麼事……對這些幾乎都一無所知。
我是喜歡他的,甚至也許是愛他的。
但我愛的人叫什麼名字?
也是最近才弄了個明白。
我活了這樣長久的歲月,一共愛過兩個人。一個從來沒有說過愛我,另一個一直說愛我,我卻不能再相信。
正想着,卻突然有侍從進來稟報,說方瞬華求見。
那通傳的聲音很輕,卻彷彿冰涼的水從我心上漫開。
我忍了片刻才從牀上披衣而起,讓侍從們去請方瞬華進來,幾乎是同時,就見青年推門而入。
原來他是着急的在門外等着。
青年穿着厚重的斗篷,進入房間的時候抖落一層細細的雪花,溫暖的房間頓時被帶入一股寒氣。他單膝跪倒,卻只是低着頭,沒有馬上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擡頭看我,臉上有堅毅之色。
我趕在青年開口前赤腳下牀,來到他面前。
“外面下雪了?”
他細長的眼睫上也沾了一兩片細小的雪花,我伸手爲他摘下,卻發覺它們已經在我指尖融化。
青年擡頭看我,“星主……”
“又到了這幾天了。”我打斷青年的話,“你還記不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是你和我在……”
“星主,”彷彿沒有聽到我的話,青年的眼神甚至有些急躁,“瞬華深夜前來是想請您允許我離開幾天,上次來得倉促,許多事情來不及安排。等我了卻這些心願,便終生再不下委羽山。”
心中翻攪般的疼着,我臉上笑語氣卻冷下來,“方瞬華,你記不得你拿自己換櫪莣花的時候說過什麼?現在要下委羽山?你覺得這裡是什麼地方?你認爲我是什麼人?你想來就來,想走就又可以走?”
“所以瞬華來請求星主。”
我出口的重話似乎讓青年更加堅定,那樣的迫切擔憂的目光讓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我陰惻惻的道:“方瞬華,你是說,你在求我?”
“是。”青年依舊仰着頭看着我,沒有絲毫動搖。
牙根咬出了血腥的味道,胸口被怒氣撕得生疼,我恨不得立時就見那個喻澄夏死在我眼前。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露出有些不屑的表情,“你這樣就算是求人?可有半分誠意?”
青年默默的望了我一會兒,目光漸漸有些空洞,接着他站起來,解開身上的斗篷,然後脫去了外面的長袍。雖然是冬季寒冷的夜晚,他身上卻穿的並不多,可見趕來見我時是多麼急切。
我蹙眉看着青年的動作,起初不明所以,直到他脫光了上衣,又捱過來伸手解我的睡袍,我才反應過來他的意圖。
他……難道是想用這樣的事與我交換?!
我不敢相信,但青年觸摸我皮膚的手指冰涼,神情木然,只有眼神泄露了他急欲完結一切的心情。
他把自己當作什麼?
又把我當作什麼?
我又驚又怒又痛,擡手就一記耳光,結結實實的打在青年臉上。
“啪!”
青年被我打得偏過頭去,絕美的臉上漸漸紅腫起來。他沉默的看了我一陣,走下牀,把地上掉落的衣服又一件件穿上,然後整理了一下頭髮,重新跪下來,平淡道:“既然星主想要的不是這個,瞬華想不出還有什麼能給您。”
心中已分不清是什麼感覺,只覺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我來回走了幾步,終於停在青年面前,“你喜歡喻澄夏?你說心有所屬,就是他?”
青年首次別開了眼,澀然道:“不是。”
“你說謊,又在說謊,”我努力抑制住快要蔓延到全身的顫抖,語氣尖銳,“如果僅僅只是同袍之誼,你會這麼急着下山?方瞬華,又要說謊?你實在是可惡之極。”
我頓了頓,“我再問你一遍,你急着要離開究竟是因爲什麼?”
聽了我的話,青年突然扯了扯脣角,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就像星主說的,我愛澄夏,他出事了,我自然要急着去看他。就是這樣,您可以讓我暫時離開麼?”
說完後,他低下頭,彷彿不想再看我一眼。
我得到了自己料想中的回答,卻只能僵立當場,全身脫力般,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穿堂的風吹進來,帶入幾瓣白雪,我這才方覺自己已經手腳冰涼,原來是一直赤足踩在地上。
而這一次,青年也沒有如往常般發覺。
他重新擡頭,彷彿又要說些什麼,我卻發覺自己不敢再聽。
“閉嘴。”我喝住青年,然後咬破小指,將滴出的鮮血圍繞青年的手腕畫下,那血便立刻化作一根黑色的鏈子套在青年的手腕上,另一頭則被我係在牀頭。
“星主你……”青年震驚的看着我,不可置信的晃了晃自己的手腕,似乎怎麼也不敢相信我竟然將他鎖了起來。
“不要想着掙斷,”確定青年無法離開,我的心情彷彿好了些,“你無法解開上面的魔力,還是不要讓自己受苦的好。”
把青年軟禁起來之後,接連幾天,我都沒有去探望。
八天後,我漸漸感到情勢開始朝着無法逆轉的方向推進。
這天,我依舊撫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銀鐲,耳邊聽着侍從的稟報。
“方公子一直沒有進食,連水也沒有喝,再這樣下去恐怕支持不住……”
我瞥了那侍從一眼,“你們都是死的?由着他說不吃就不吃?”
那侍從雙腿一顫,立刻伏倒在地上,“星主贖罪。我們不是沒有想過辦法,方公子其實自己也沒有不吃不喝的意思,但……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所以……”
“不能進食?”我又捏了捏手上的鐲子,“什麼意思”
“是他無論如何都吃不進去,”那侍從似乎想了又想,卻還是大着膽子道,“就算吃了也會吐出來,大夫也來看過了,說是因爲思慮擔憂過度。”
“憂慮過度?”
我猛地用椅子上站起來,伸手一拍,身旁的紅木小几頓時碎裂。
那侍從被嚇得面無人色,我沒有理會他,徑自來到關住方瞬華的寢殿中。
三日不見,他已經瘦了一圈,原本就並不豐腴的臉頰現在更是凹陷下去,眼下深深的青色,看來連睡眠似乎也出了問題。
見到我,青年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的與我對視。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桌上絲毫未動的藥汁,眯細眼眸,“你在威脅我?”
青年語氣淡淡,“瞬華沒有這樣的意思。”
“那就喝下去。”我只覺得青年寡淡的臉色異常刺眼,拿起桌上的藥碗遞到他面前,哪知青年微微愣了一下,目光凝聚在我的手腕。
我順着青年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藏在衣袖中的銀鐲此時竟然露了出來。
上面淡雅細緻的花紋,實在是很好辨認。
我直覺得要將手腕一縮,但已經來不及了,於是索性露出不以爲意的表情,彷彿並不知道青年在看什麼。
“還給我吧。”他突然道,又一手將自己戴在頸間的明珠拽下,向我遞過來,“這個也還給你。”
我呼吸一窒,直起身體把藥碗放到一旁,垂下手臂,袖子便覆下來遮住手腕,“把什麼還你?這珠子原來是我的東西?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來不會收回,你如果不喜歡,就扔掉。”
青年伸長了握着明珠的手,卻一直沒有等來我的接應。
過了一會兒,他笑着搖了搖頭,把那明珠放在了枕頭邊上,又對我道:“我說的是您左腕上的那隻銀鐲,星主大概也忘了這東西是怎麼一回事,所以還給我吧,它對我來說有特別的含義。”
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任何迴轉的餘地,竟然是真的打定心思要把手鐲要回去。
難道他要把它重新送給喻澄夏?
嫉妒如毒液腐蝕着我的心。
這樣的心痛,這樣的不甘,彷彿是看到了那時蘇意瀾手上的櫪莣花。
那一次我將真神的本命花搶奪了過來,這一次難道我又要做出同樣的事?
那次之後我得到了什麼?
這次又是否會淪落到同樣的結局?
我閉了閉眼,近乎麻木的心痛着,終於伸手將左腕上的鐲子褪下。
方瞬華默默的看着我動作,直至將銀鐲接過來,小心的放入懷中。
過了好一會,他重新開口,“星主要將我留到何時呢?我這樣的人,不過是一件稀罕些的擺設,就算喜歡上別人,也只是讓您面子上掛不住,何必要這樣呢?”
“說這麼多,你只是想快些離開而已。”我胸口悶得發慌,“我用整枝櫪莣花換你,你是想讓我兩頭落空?”
青年又笑了笑,娓娓道:“我說過會回來的。我沒有真神那樣的力量,再這樣下去,我怕自己會落得白商一樣的結局。”
“你說什麼?”
我的聲音驀地陰沉下來,幾乎不敢相信他剛纔說了那樣的話。
他明白我與星臨的過往,也知道從淵和白商的悲劇,但這些都是絕不能宣諸於口的辛秘,是我心底的秘密,竟然此時此刻被他在這樣的情況說了出來。
他是要威脅我?
要刺激我?
還是……僅僅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盯着青年消瘦的臉龐,他正虛弱的笑着,臉上是不太在乎的神氣,“我沒有想讓星主落空的念頭,只是現在這身體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就算你死了,我也有辦法讓你活過來。”我勉強壓抑住自己的心慌。
“是啊,嗯,是這樣。”
青年點了點頭,嘴脣也是乾枯蒼白的。
我想起第一次看見他真面目時的驚豔,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笑時,彷彿看到千樹桃花盛放,而現在……是我強行分開了他與他所愛的人,我讓他們分隔兩地,我讓他們不能相聚,我甚至快要奪走青年的生命。
原來我又做出了這樣的事!
對自己愛的人做了這樣事。
內心彷彿突然狂亂起來,我忽然不敢再看青年彷彿會隨時消失的身影,獨自奔了出去。
外面又是一片月光和白雪。
冰冷的月亮,還有寒冷的雪。
千年,萬年,千萬年已經過去,這片天地卻仍是這樣。
爲什麼我仍然無法走出來呢?走出這片白雪和月光。
我爲什麼又在這裡?爲什麼又來到這裡?爲什麼又把自己遺失在這裡?
九夜。
從那日我將方瞬華囚禁起來,恰恰九夜。
又一次的九夜霜華,是不是要將我的愛戀又一次全部埋葬?
我不該再一次去犯那樣的錯誤。
不該重蹈覆轍。
但我又怎麼能甘心?怎麼能輕易放開呢?
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啊……好不容易找到的,說愛我,而我也愛的人。
我曾那樣的安慰鏡中的自己。
不要緊,不會的,他一定是愛你的。
經過了那樣漫長而無望的歲月,命運卻還是如此殘忍。
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
我握緊空無一物的手腕,漸漸跪倒在滿目的蒼白之中,在仿如死亡的迷濛與清醒中做下了那個決定。
……
許久後,我重新站立起來,雙腿尖銳的刺痛着,我慢慢的走回去,到最後原本疼痛的地方已經全部麻木。
我來到青年牀前。
他沒有睡,只是看着我,安靜異常。
我緩緩開口:“你一次來到委羽山的時候,我曾經說過,每一個離開這裡的人,臨走時,我都要從他們取走一件對他們來說最珍貴的東西。現在,你也可以離開,甚至不用再回來,而我要從你身上拿走的,就是你的愛。”
“我的愛?”青年不明所以的看着我。
“我會把愛情從你的心中剝離出來。既然你是爲了愛情而離開這裡,那麼我要取走的也就是這件東西。”我的心在狂嘯,語氣卻越發平靜,“我可以給你時間再考慮清楚。”
“不,不用了。”青年竟然還是露出了一個笑容,“這份愛的確是我最珍貴的東西,不過……我願意把它留給你。”
聲音漸漸低下去。
他最後的笑容在月光中沉靜而幽深的綻放,美得如同只可懷念的回憶,以及無法再現的真心。
不滿意的話……後面也米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