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哪知方瞬華在聽到我的話語後神情一凜,反而換了左手持劍,將右手背到身後,切齒道:“不。”

他原本氣勢凜然,如此義正詞嚴的拒絕,卻偏偏含了些賭氣的味道,與他凌厲的氣質相悖,卻又似十分合契。。

我卻覺得這種感覺萬分熟悉。

但我的確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方瞬華,畢竟他的容貌實在太過惹眼,只要見過他一次,恐怕此生都不會遺忘。

他雖然是絕色,卻和我沒有太大的關係,我只想快些把這些的事情結束,然後回到委羽山,畢竟關於陸明琛去向的消息應該很快就會反饋回來。

我跳上翳鳥小山般的屍體,拔下它尾部的一根長翎,灌注魔力把這片羽翎化作長劍,遙指方瞬華道:“既然話不投機,那就只能如此了,出劍吧。”

方瞬華擡頭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彷彿憋住一般把頭扭向一邊,又道,“不。”

這是什麼意思?

我正要開口,就聽他一字一頓道:“我不會給你看,也不會和你打,你死心吧。”他轉頭對仍然觀望的其他人類道,“你們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一切有我。”

他顯然十分有威信,這句話說完之後人們就漸漸散開,雖然對我們仍是敵視,卻再沒有方纔要把我們撕碎的合圍之勢。

方瞬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燭光,肅然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二位應是魔族與蛟龍族的領袖。我人族要的不過是一席安樂之地,並不想與他人爲難,若有爭端,也該戰場上相見。此地都是老弱婦孺,二位又是位高權重,望斟酌。”

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燭光向我使了個眼色,詢問是否要儘快離開,我卻視而不見。

我笑道:“話是有理,不過像我這樣的壞人,就是從來不講理的。”

我飛身而起,從翳鳥的屍體上一掠而下,以肉眼無法分辨的速度向方瞬華出劍。

“鐺鐺鐺鐺鐺,鐺!!!”

眨眼不到的功夫,我連出五劍,分別刺向方瞬華的右胸、左肋、腰側、頸側、右腿,卻全被他一一擋回。最後一擊我以刀意馭劍,直接從他右肩斜劈而下,卻被他一劍擋在胸前,兩劍頓時碰出一串火星。

強大的反彈力震得我虎口發麻,我這才真正相信眼前的這個人族領袖當真不可小覷。

“的確不錯。”

我撤回劍勢,說出這句話,話音未落,已經將魔力加至七分,又向他發出劍招。

漸漸的,我發覺青年的確只守不攻,彷彿只求自保,不求傷人,而且一直使用左手,令我無法看清他的右手上是否有櫪莣花的痕跡。

太陽漸漸高起,方瞬華則是極有耐心的拖延下去,而我已經不想再和他這麼幹耗下去,不想再浪費一分一秒可以用來尋找陸明琛的時間。

順着方瞬華震開我攻擊的力道,一個起落後,我稍微拉開了與他距離。

我臉色如冰,“你是真的不想使出全力?那就讓我來幫你一次。”

說完,我劍鋒一轉,釋出八成魔力一劍刺向周圍觀戰的人類,這次我的出手毫不留情,攻擊的位置也十分近,如果方瞬華不使出全力阻擋,那麼我右側的二十多個人類就會全被劍氣斃命。

就在我起手之際,方瞬華臉色驟變,他當即看出了我的意圖,只得全力向我衝過來,卻還是慢了一步。

我手起劍落,離我最近的一個人類驚恐的睜大了眼睛,正要發出臨死前的嚎叫,我卻突然聽得方瞬華嘶聲叫道:“不要!星主!”

星主……

方瞬華的臉龐在我的視線中模糊,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聲音,使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另一個人。

那個溫柔又有些霸道的青年,

就在我晃神的瞬間,卻頓時覺得左胸一涼,一股冰冷的寒意透胸而過,片刻後,纔有劇痛從傷處傳來。

鮮血點點滴落,我略感茫然的擡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傷在一個小小的人類之手,卻見方瞬華正錯愕的望着我,也是一臉不信神色,“不……我沒有想……沒有……”

他鬆開手裡刺透我身體的長劍,退了幾步,冰玉般的臉上竟然有驚恐之色。他立即又上前幾步,顫抖的伸出手,彷彿是想扶住我,卻被急忙敢過來的燭光一把擋開。

燭光抱住我,疾聲道:“沉音大人,沉音大人……您沒事吧?”

我被這驟然的痛楚激得眩暈了一會兒,但沒過多久已經漸漸適應,我震開燭光攙扶的雙手,用右手捉住刺入胸膛的長劍,一手將它拔了出來,帶出漫天血光,接着我捂住左胸,用魔力將傷口表面癒合,使之不再流血。

在看到我因拔劍而噴涌出的鮮血時,方瞬華臉色慘白,他的皮膚原本就白得近乎透明,此時更是毫無血色,彷彿受傷得不是我而是他。

剛剛情急之下,他換了右手出劍,威力果然驚人,不過我也已經看清了他右手手背上的圖騰。

那些花枝從他的掌心長出,盤繞向上延伸,將他修長白皙的的五指牢牢纏住,直至指尖。枝上開着細小的花朵。烏黑的莖,緋紅的花,繽紛的蓋了滿手,開得妖豔詭魅,紅得絢爛瘋狂,枝植根於血肉之中。

正是櫪莣花。

這東西我已經看了太多次,雖然只有一眼,卻也絕對不會看錯。

果然是星臨的東西,所以力量如此強大。

我捂着仍然隱隱作痛的左胸,向燭光點了點頭。

他立刻意會,召來另外一隻盤旋在空中的翳鳥,又扶我坐上去,兩人一起離開。

從頭到尾,方瞬華都只是看着,並沒有阻止我們的離去。

翳鳥起飛之後,我從空中回頭,只見方瞬華似乎正低頭看着自己的右手,但翳鳥越飛越高,我已經無法看清他的神情。

那一聲讓我方寸大亂的“星主”,是誘我上當的故意之詞,還是……他也是人類,也出身永夜城,難道他認識陸明琛?

他又是怎樣得到真神的本命之花?

種種疑慮盤繞腦海。

正午之日漸漸西斜,彤彤烈陽下,我卻覺得一絲烏雲掠過心頭。

我與燭光一同在仙族與蛟龍族聯軍的營地落腳。

前些日子何漱方戰死,宵明重傷,聯軍內部羣龍無首,士氣低落。

仙族與蛟龍族與魔族相比雖然人數衆多,但也畢竟數量有限,聯軍的組成中,有兩成是兩族人員擔任各層的首領,剩餘的八成士兵則全部是人類奴隸。

這些奴隸不僅要在戰場上與自己的同胞廝殺,有的長官爲防止自己手下的奴隸乘勢作亂,竟連他們的手鐐腳鐐都未取下,如此裝束在交戰過程中自然也是死傷慘重。

在聯軍的大營中,到處是人類奴隸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景象,居然與在方瞬華那裡看到的無甚區別。

我們是魔族,依靠吞噬魂魄爲生,但實際上,用來維持我們生命的生魂並不一定要是人類的魂魄,仙族與蛟龍族的靈魂可以被我們食用。但自從千萬年前結成同盟,魔族一直信守承諾,始終只將人類作爲食物,也從來不在滄溟之野的統治權力上與仙族和蛟龍族相爭,很少參與他們對叛亂者的討伐。

這次我的參與,完全是因爲星臨本命花的出現,卻也沒有想到一個人類能真的擁有櫪莣花,並且將我刺傷。

方瞬華此人有太多疑點。

燭光曾說他脾氣暴躁、說話粗魯,而與我交戰的方瞬華分明不是如此。

還有櫪莣花。

普通人就算得到了它,也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使用。

滄溟之野中,以右爲尊,真神的右手是曇華城的出處,代表“生”的力量。櫪莣花也只能被種在右手才能繼承真神的力量,而種植在血肉中的方法也只有有限的幾個人知曉。

當年,真神爲了讓蘇意瀾能永遠與自己相伴,曾在他的右手種下了三支櫪莣花,而這三支中的兩支後來爲我所得。另外的七支則一直存在於歸墟殿的後園,在覆滅神族的大戰中被我用誅天劍全部斬斷。

我並不想參加這次征戰,但我必須從方瞬華那裡得知他是如何獲得櫪莣花和它的使用方法。

我與燭光討論了半夜,對這件事情卻仍然不得要領。最後,他遲疑的看着我,“既然曇華城暫時沒有任何方法進入,一般人又無法找到蘇意瀾,沉音大人,方瞬華的櫪莣花會不會是從您那裡得到?”

“應該不是,”我直覺的否認,“除了我們七人,再沒有人知道我那裡收藏着這件東西……”

我突然想到了陸明琛,但收藏櫪莣花的密室沒有我的血便不能開啓,況且他也並不知道這就是真神的本命之花。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相信陸明琛,相信他對我的愛。

陸明琛……

如果他是被同鴻強行帶走,我定然不會放過這個膽大妄爲的魔族。

正想着,茫茫夜色中,一隻幽靈般的白色蝙蝠穿過大門,向着我與燭光飛近,最終停在我伸出的手臂上。

“這是……?”燭光略微疑惑。

“是傳遞消息用的式神。”我拎起蝙蝠的兩隻耳朵,把它抓在手心,在輕微的催動力量後,白色的蝙蝠漸漸改變了形狀,化作一張字條。

——同鴻已經找到。

我揉碎紙條,霍然起身對燭光道:“委羽山中有要事,我得回去看看。”

我連夜趕回委羽山,長時間的飛行讓我疲憊不堪,但迫切想知道陸明琛消息的念頭沖淡了一切,我立即提審了同鴻。

“星主饒命,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啊……”只是幾日功夫,同鴻青玉色的頭髮已經白了大半,雙手被牢牢捆束,滿身傷痕,一見到我便涕淚橫飛的跪倒在地,哭泣道:“星主明鑑,同鴻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垂下雙目,轉動着手上的藍寶石戒指,“那就揀知道的說,我問什麼,你便答什麼,如果有半句謊話……”我向同鴻一笑,他立刻害怕的低下頭。

我問道:“那日被我逐出殿外後,你是否見過陸明琛?你爲何會恰好決定在那天離開?又爲何會乘坐門窗緊閉的車輦?你走的哪條路下山?爲何這許多人找了你三天三夜才尋到你藏身之地?我還沒有開口問你,你就已經說你毫不知情,你不知道的又究竟什麼?不知道我拘禁了陸明琛?不知道我讓你了斷對陸明琛的念頭?還是不知道你今天爲什麼會被捉回委羽山呢?”

“……”同鴻張口結舌,臉色惶惶。

“同鴻,”我溫言道,“你一向是個聰明人,千萬不要像夙蘭他們一樣。”

同鴻全身一震,篩糠般的顫抖起來,他雙拳握緊,突然崩潰般的大叫:“是陸明琛!全都是陸明琛要我做的!我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星主,你要相信我!”

他臉上冷汗眼淚縱橫,哆哆嗦嗦的道:“是陸明琛求我幫忙,讓我在那天坐着帳幔緊閉的車輦下山,還讓我在這幾天裡找個地方躲起來,說這樣就能幫了他的大忙。我是真心喜歡他,所以就全部照做,可我真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啊!”

他的一番話令我心頭巨震,但我心知此人刁滑,絕不能盡信,不由厲聲道:“有些話應該想好了再說,嗯?”

“星主,我絕無半句虛言,”同鴻嚇得面目失色,臉色青紫,卻還是強撐道,“若,若屬下有半句妄言,便願如,如夙蘭等人一般。”

他面色悽惶,但語氣堅定,竟不似說謊。

我見再下去也一時問不出什麼,便讓人把他先收押起來。

陸明琛那日決裂的神色彷彿又重現於我眼前,他目光絕然,揮刀劃破了我的手背……

劃破手背……鮮血……

難道是……

一時間,我不由得心緒動搖。

我立刻回到寢殿,重新開啓了曾將陸明琛推入的暗門。

這裡是我心中最隱秘的所在,收藏着我至愛之人的唯一存世之物。

我曾讓陸明琛進入,也因此相信了他對我的感情。而如今,我的信任又一次需要經受考驗,但願這回他一樣不會令我失望。

我順着盤龍道,進入繪有真神女身像的“生門”,前面就是戾枉之海。

當初設置這片幻象時,是爲了呈現人們心底最深處渴望實現的願望,引誘企圖奪取櫪莣花的人掉下盤龍道。但這麼多年以來,除了陸明琛,就只有我到過這裡,所以被蠱惑過無數次的,反而是我自己。

每次路過戾枉之海時,我總是看見星臨站在雲海的盡頭對我深情微笑,輕聲向我呼喚:“沉音,長久的陪伴讓我習慣了你的存在,卻忽略了你的重要。現在我終於明白,有你陪伴的日子纔是幸福的源頭,重新回到我身邊,好嗎?”

他的眼眸盈盈,往日凌厲的雙眼化作春水,幾乎將人溺斃其中。

即使我明知這全都是自己設置的魔法,卻還是幾乎按捺不住靠近他的臂彎。

我只能每一次都在跌入懸崖的最後一刻止住腳步,怪自己作繭自縛,做出這片幻象爲難自己。

今日,我又一次來到,只得凝聚心神,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再被星臨虛幻的影像迷惑,誰知待進入這片區域之後,我聽到的卻是一聲——“星主”。

明琛?

他怎麼會在這裡?

難道他一直沒有離開委羽山,而是留着這裡等我?

我震驚的轉過頭,就見俊美的人類青年站在離我不遠處,神色有些哀慼,“星主,您終於來了。您是不是現在纔想起這裡?這裡是您第一次決定相信我的所在,您不記得了嗎?”

青年咬了咬牙,似乎又有些不甘,“還是您又想那個人了,所以到這裡來只是爲了看看那件東西?我是真的喜歡你,愛着您,爲什麼不能換得您一點點的顧念呢?還是我太強求了,果然明月的心是繫於九天之上,所以從來不曾照顧人間。”

他背轉身去,“現在想留在您身邊是不是都是奢求?您已經對我厭棄了吧,我早該識趣一些。請您忘了那天我說過的話,以後……等您想我的時候就記得來看看,如果不能記得,那……就算了吧。”

他的背影纖瘦修長,彷彿就要消失在雲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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