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的人數一直十分有限,至今也不足三百人,散佈在委羽山與洹流沙漠中的各地。
冬至慶典臨近,魔族們相繼到達委羽山。
仙族與人類都是黑瞳黑髮,蛟龍族藍髮藍眼,妖族與骯棄族往往不會再擁有人的形態,而魔族繼承了當年身爲神族的外貌,髮色與眼瞳的顏色各異。
在冬至日慶典的初日盛會在噬神殿的正殿舉行,四處觥籌交錯,人聲歡騰。
身爲魔族的絕大部分人依舊無法忘記身爲神族時的尊榮,今夜晚宴的程序完全按照神族的吞月盛會舉行。在祝酒共飲三杯之後,各式各樣的美食一一呈上。
期間不斷有人上來向我敬酒。
起初都是禮節性的問候和奉承,後來大家越喝越多,許多人漸漸有些放浪形骸。有的人解開了前襟,有人將酒杯碰倒在桌上,還有人將貼身的隨侍拉過來擁他坐在腿上。
歌姬唱的依舊是那首經常在吞月盛會上演奏的歡歌:
年華短暫如春夢,名利鄙薄似秋雲,來來去去苦勞心哦,萬事原來註定。
今日酒好,三杯難盡,難得窗外,一樹花新。
天上明月也陰晴難定,你我片刻歡笑,且相親。
我的視線逡巡過大廳,一面輕聲詢問身邊的夙蘭:“汀夏呢?怎麼沒有見到他?是沒來麼?”
夙蘭愣了愣:“星主,一個月前汀夏已經去世了。”
“怎麼回事?”我皺起眉,“難道有人敢犯我魔族?”
夙蘭紫羅蘭色的眸子中涌起復雜的情緒,“不是的,星主。汀夏只是壽命已到,所以……”
我忡怔了片刻,然後沉默的輕輕揮了揮手。
夙蘭默默退開。
這已經在我統治魔族之後,聽到的第三個魔族自然死亡的消息。
人類與骯棄族的壽命不到百年,仙族、蛟龍族與妖族的壽命在三千年左右,神族與魔族的壽命都在萬年以上,並且力量越強,壽命越是長久,上位者可以存活億萬年。
但再長的壽命都有終結的一刻,神族和魔族也會面臨生命已盡的死亡。
人類期待我們可以賜予他們永恆的生命,其實哪裡有又什麼永恆,只不過幾千年的額外壽命,對人類已經稱得上“永久”了。
神族已逝,魔族自身又不能生育,再不會有新的魔族產生,這個種族註定是要消亡的。
也許百萬年,也許千萬年,終有一天,我也許會是唯一存在的魔族,將獨自面臨未來的一切。
我看着眼前的燈火靡麗,卻已經預見了將來的曲終人散。
這樣看透一切的感覺並不美妙。
我又一次想起了星臨,想起自己將他關在穹冥無妄宮中時,我曾經歇斯底里的質問他,“爲什麼不能愛我?爲什麼連試一試都不願意?爲什麼連一絲希望都不願意留給我?”
他的回答那樣平靜又那樣意味深長。
他說,“我一直在等一個人能夠讓我遠離寂寞。沉音,你不能夠做到。”
那時我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只覺得這只是一個搪塞的籍口。
在經過了千萬年的現在,我卻已經能夠領會。
那種看清一切結局的通透,給人帶來的只是無盡的寂寥。
我由星臨直接創造,有些地方與他太相似。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上,我的眼中無法再有他人,總覺得他是自己唯一的選擇,也是應該的選擇。害怕一個人生活,所以一定要同他在一起。
而他卻早已明白一切。
所以憐憫着我,也毫不猶豫的拒絕着我。
如今我也已經明瞭,卻是在將他推入了與愛人分離的結局之後。
漸漸的,首夜的晚宴進入尾聲,魔族們大多已醉,有的哼着不成歌曲的小調,有的伏在案上睡着,被侍從們帶下去休息。
我也喝了不少,但神智仍然清醒。
身後的侍女又爲我斟上一杯美酒,我剛剛端起酒杯,一個青玉色頭髮的魔族搖搖晃晃來到我面前,向我一伸酒杯,“星主,同鴻敬您一杯!”
待我吞下杯中的酒,同鴻已經又滿上一杯,一屁股與我面對面坐在案前。
一旁的夙蘭想扶起他,同鴻打了酒嗝,把她推開。
我擺擺手,示意她退下,與同鴻一起滿飲一杯。
同鴻已經醉得徹底,他搖晃着琉璃杯中的美酒,突然沒頭沒腦的道:“星主,今夜我突然想起了太嫦大人。”
太過久遠沒有人提及的名字讓我怔了怔,然後纔想起來太嫦是當年神族的東方之君,綠髮綠眼,常常用少女的形貌出現,說話辦事卻完全是男人的做派。
當年我還是北方之君時,除了星臨從不注意他人,所以給人的印象是孤僻陰沉。
西方之君白商高傲任性,南方之君折丹謙和有禮卻對任何人都保持適當的距離,只有太嫦,熱情、豁達,即使對下層的神族也都十分親切,所以在整個神族中人緣極佳,更兼仰慕者衆。
同鴻口齒不清,臉上卻帶着微笑,“太嫦大人真是好看,頭髮和眼睛……都是春天的顏色,一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好像兩隻小月牙,我真……真喜歡他。我是多喜歡他啊……所以有一天喝醉了,就想親親他……結果就被懲罰,然後就……就成了魔族。”
“沉音大人……沉音大人你別晃,再晃我就看不清楚你了。”他雙眼迷離的看了看我,連對我的稱呼也已經改變,醉得分不清南北,“沉音大人,你知道嗎?那時候我跟着您反對神族,我恨神族……憑什麼他們住在曇華城,我們就只能像蟑螂一樣躲在那個鳥不拉屎的洹流……還要靠吃魂魄爲生。那些被我吃掉魂魄的人類個個害怕得跟什麼似的……還以爲我們都喜歡吃呢!鬼才知道,那些東西真他媽難吃到了極點!黏黏糊糊的,我一聞那味道就噁心……嘔……”
同鴻乾嘔了幾下,卻什麼也沒吐出來,“我討厭那些神族,他們有什麼可得意的……沒了本命花,他們大概還不如我呢!可我從來也沒有討厭過……沒有恨過太嫦大人……爲什麼連他也不見了,那次大戰之後,我怎麼找也找不到他……沉音大人,你說我是不是害了太嫦大人,也許……也許就是我殺了他。我真的沒有想過會這樣……真的沒有想過……”
同鴻抽了抽鼻子,“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夢見他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昨天晚上突然就夢見了。太嫦大人舉劍要殺了我,我很害怕……就從夢裡嚇醒了。”
“沉音大人,”他突然捉住我的衣袖,雙眼略顯癡呆的瞪住我,“沉音大人,你說我是不是要死了,昨天晚上醒過來……我就發現自己有了一根白髮……”
聽到這裡,我心中一驚,忍不住向同鴻滿頭青玉色的長髮看了看。
魔族的髮色各不相同,但在生命即將結束時都會轉爲雪白。
從出現第一根白髮到死亡,不過短短十年時間,這對於生命長達萬年以上的神族來說,只是相當於眨眼的一瞬。
同鴻呆滯的眼中慢慢滾出眼淚,“我知道自己很壞,錯了很多次……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從來沒想過死了是什麼樣……沉音大人,我害怕……汀夏快死的時候我去了,皮膚皺在一起,想只猴子,醜得要命,他原來那麼愛漂亮……沉音大人,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
他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團,抽抽噎噎一會兒,突然又伏在桌子上哭出來,連夙蘭走過來輕拍他的肩膀也沒有發覺。
但他小聲的抽泣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歌女旖旎的歌聲蓋過了一切。
我獨坐在桌案後,端着手中的酒,卻一直沒有遞到嘴邊,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夕歌舞昇平。
***
等宴會正式結束,東方已經依稀泛白。
侍從們將各自的主人送回住所,我也回到噬神殿的寢殿中。
天色越來越亮,我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卻怎樣也無法入眠。無法睡着的時間裡,莫名的想到以前的許多事。
那些痛苦的,血腥的記憶一一涌現,幾乎將我重新掩埋。
終於,我披衣起身,索性趁着晨曦四處走走,卻不知不覺來到偏殿。這裡是陸明琛這些日子住的地方。
我掀開牀帳,在他牀邊坐下,靜靜的看着他。
晨曦中,他的眉宇間盈盈一如皎玉,只是嘴角微繃,能看出原本倔強的個性。
不知怎麼的,心情就突然平靜下來。
我想着從與他第一次見面到現在,不過短短的一年半時間,卻不想事情有了如今的發展。人類常說世事難料,想想也的確有它的道理。
從當初想盡辦法的誘惑,到如今在我面前的大膽妄言,我確定他一定是帶着特定目的而來,現是否真的對我用情深厚,也讓人無法妄下判斷。
但可以確定的是,我喜歡他的陪伴。
儘管這距離愛的感覺依舊遙遠。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陸明琛多久,直到他慢慢睜開眼。
看到坐在牀邊的我,他有些迷糊的向我伸出手,將我拉在他身邊躺下,然後把我圈在他胸前抱住,又重新將眼睛閉上。過了一會兒,他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居然又睡着了。
我懷疑他是不是以爲自己方纔是在做夢。
但這樣被溫暖包圍的舒適實在是很好,沒過多久我就覺得睡意襲來,也安心的漸漸睡去。
……
再次醒來,夜幕又已經降臨,我醒來對上的卻是陸明琛明亮的眼睛。
我望了他一會兒,問他,“就這麼躺了一天,不餓麼?”
他眼中有鮮明的喜悅,“看着您就沒想起來這些。”
聽着這些話,我好笑的搖搖頭坐起來,陸明琛立即幫我穿戴完畢,這纔開始整理自己的衣物。
直到侍女們將晚餐佈置整齊,我們面對面坐下,他依舊面帶笑容。
我幫他夾菜到碗裡,“你究竟在高興什麼?”
“爲什麼不叫醒我呢?”他反問我,一邊把那些菜吃下去,“我還以爲自己是在做夢呢,夢見您一直看着我。”
我不是很有胃口,吃了一點就停下來,隨口問道,“這些日子都在做什麼?”
“讀了不少書,沒想到這裡藏書這樣豐富。我看到一些術法相關的東西,因爲以前機會沒有接觸,所以都看不太明白。”人類青年露出有點困惑的表情。
我又給他夾了些菜,“術法是被仙族和蛟龍族嚴格控制的,你以前沒有見過也是平常。如果你真的想學,我可以教你,不過你要從最基本的開始學習,這裡的書籍對現階段的你來說,都太深奧了。不過委羽山裡的確也沒有什麼好玩的去處,等這陣子忙過了,我們可以去滄溟之野逛一逛,除了星魁之聚,我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委羽山了,也不知道現在廣都之原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
“真的麼?”陸明琛漸漸收斂了歡喜的神情,用極爲認真的語氣道,“星主,今天我真的很高興,真的。”
“不過……”他突然有些擔憂的看着我,“星主,今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一件小事。”我在心中微微驚訝於青年的敏銳。
頓了頓,我還是說,“明琛,你見過死亡麼?”
我的話讓青年放下手中的筷子,他望了我一會兒,忽然握住我的手,“您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我沒有回答。
青年看了一眼我面前顆粒未動的飯菜,緩慢開口:“是的,星主。其實我看過太多的死亡,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和魔族與仙族相比,人類實在是太弱小,有時候一場風寒就可以奪去一個人的性命,還有許多人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其實在遇見您之前,我喜歡過一個人,在我十三歲的時候。”
“她是個女孩子,和我一樣大。我剛剛來到那個可怕地方的時候,她教了我很多東西,比如怎麼在被罰不能吃飯的時候,捱過很餓的那段時間……”青年自嘲的笑了笑,“她長得很漂亮,左邊的臉上笑起來有一個梨渦,我們一起約好了要逃出那裡。可是沒過多久她就到了十四歲,第一夜被賣了個好價錢,從此我就再沒有真正的見過她。我唯一算看見的,是第二天她被卷着破草蓆擡出去,我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到她手上還戴着我以前買給她的銀鐲子。”
“明琛……”
青年的嘴角嚼着一絲苦澀的笑意,我走過去,就着站立的姿勢將他的頭抱進懷裡。
青年繼續輕聲道,“從那個時候我就發誓,再也不要愛上任何人。”
他突然擡頭看我,抱着我腰身的手臂微微發抖,“可是星主,我還是又愛上了您。可是這次沒關係,這次是沒有關係的對吧?您這樣強大,沒有人能對您造成傷害對不對?……我……不想再看見愛的人死在我面前。”
他把頭埋在我胸前的衣服當中,手臂用力得讓我感覺到疼痛。
我安撫的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髮,漸漸讓他放鬆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慢慢道,“明琛,不要再去想那些悲慘的畫面。我曾經經歷過死亡,我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真正了無牽掛的人,不會因爲死亡而感到痛苦。不願意面臨死亡的人,心中一定是有所牽掛,那麼我想那個女孩眷戀的一定就是你吧。你帶給過她快樂,她也帶給過你快樂,你要相信,她一定有過很幸福的時刻,而這種幸福也許是一個擁有長久生命的人無法獲得的。在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你記得她,她永遠活在你的回憶中,這是你給予她的新的生命。”
沒有生命會是永恆的,再漫長的道路也會有盡頭。
所謂真正的死亡,並不是單純生命的結束。而是有一天,記得你的人已經不在了,在的人已將你慢慢遺忘。當回憶的縫隙也被逐漸填滿,死亡纔會真正降臨。
愛情也許會帶來巨大的痛苦,但如果錯過這種痛苦,將會是一件更加痛苦的事。
愛情會讓一個人的生命在他人的回憶中延續
當我睜開眼的時候,你同我一起去看這個世界;當我閉上眼睛時,你同我一起入眠。
當我的生命結束時,我們會一起死亡。
當這一天到來時,生與死也將不再是隔絕你我的遙遠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