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魁之聚在十天後結束,這其間我再也沒有見過從淵。
那天燭光、折丹等人在我們之後趕到了從淵的寢殿,對事情的經過也瞭解了大概,自然不會再逼他參加正式的會議。但也因爲這件事,這次聚會玩鬧的氣氛減弱了很多,百年一次的盛會就這樣平淡的氣氛中結束。
但也因爲這樣的環境,我與陸明琛單獨相處的機會陡然增加,而與他的這種親密,也自然而然的持續到我重新回到委羽山。
由於施展魔力的關係,噬神殿中四季如春,景色優美,但對於我這個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千百年的人來說,能夠用於消遣的東西實在是不多。
此時,一位仙族送來的歌姬正懷抱琵琶,彈唱着時下流行的靡靡曲調。琵琶如泣如訴,歌姬聲音輕靈,唱到相思哀慼處,聲若遊絲,字字泣血。
我聽得心中有些感慨,閉目間正要嘆息,卻聽得陸明琛附在我耳邊道:“星主,您聽我彈過琵琶沒有?”
我有些訝異的睜眼:“你會?”
陸明琛接過歌姬手中的琵琶,擡手一劃,竟是一道錚鎔之聲。
此曲開於一段長輪,初聽來如碎玉潑翠,而後曲調漸漸高昂,鐵弦金戈穿雲而出,氣象開闊。原本悽清的琵琶輪音,此時聽來如鷹嘯劃過長空,使人醉意全消,心神凝肅。
青年抹弦詠道:霸陵長亭一杯酒,隔岸桃花幾度春。
江湖十年歸白髮,徒留一劍答君恩。
機鋒映明月,色如霜雪寒。
良工嗟奇絕,言之可照膽。
今日出匣試君看,一鶴曉飛出碧落,任他風雨滿丘山。
曲至激越處,他屈指一掃,頓時四弦齊響,全曲霍然而止。
我凝神聽完,尚在回味,青年已經來到我面前,狀似隨意道:“星主看這個可比剛纔那個要好?”
我點頭道:“好是好。”
“您不喜歡?”
“不是,”我接過陸明琛遞上來的美酒,“我只是在想,你歷經辛苦,卻只是想留在噬神殿中,雖然也能長生不老,但仍是太過委屈。”
陸明琛輕輕一笑,“您這是在心疼我麼?之前的那首曲子太過淒涼,您不該多聽這些,就算不傷身體,也會傷心。”
青年與我對視着,絲毫沒有躲開的意思。
我早就發現,每當說到這些話的時候,他總是顯得特別真誠而專注,彷彿所有的心思都只系在我一個人的身上。
我曾試圖從他眼中找出一絲虛僞或者作假的痕跡,但從來沒有成功過。
“就算是真的有志向也沒什麼不好,”我已經有些累了,揮手讓那歌姬退下,“你如果有什麼想要的,可以同我講。”
“真的可以這樣麼?”人類青年的眼神突然火熱起來,“那我最想要的,就是您啊。”
我被青年有些急切的推倒在桌案上,襟前的帶子逐一散開,青年的手穿過層層衣物觸摸到我的皮膚。他的手心柔軟溫暖,被碰觸過的地方瀰漫着奇異的舒適感,我覺得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接下來的整個過程似乎都順理成章,青年的力道強勁,但動作卻很溫柔,那種噩夢般的敷衍感覺並沒有出現。我在微醺的醉意中隨着□沉浮,記憶中最清晰的,只有人類青年那雙深邃黝黑的眼睛。
平靜無波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轉眼陸明琛已留在我身邊半年有餘,我開始習慣他的陪伴,晚上的時間也不在讓侍從安排他人服侍。
我並不喜歡每天早上醒來面對的都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在凌亂的牀上,總彷彿也將我心中的空虛也映了個徹底,寂寞的感覺再也無法隱藏。
所以現在陸明琛帶給我的,也許僅僅只是陪伴,卻正是目前我最需要的。
不知不覺中,冬至已經快要到來。
每年委羽山的冬至日總要舉辦盛大的魔族慶典,這也是爲數不多的魔族定期舉行的狂歡聚會,許多魔族喜愛的活動會在這段日子一一舉辦。
但在冬至日到來之前,我卻開始了整夜的失眠。
我又開始憶起那遠久的。
那時我住的穹冥無妄宮終年陰寒,卻並沒有雨雪,但獨獨在那九夜中霰雪飄飛。
時至今日,我已經不記得囚禁星臨的九天九夜中,我們彼此有過怎樣的對話,卻唯獨記得他冷漠拒絕的神色,還有窗外紛繁的落雪。
我記得那九夜當中,每當他睡着之後,我總會出門,一個人赤腳在雪地中行走一會兒。
我不會老,我不會死,我甚至不會生病,但卻還是會奇異般的感到寒冷和疼痛。
赤足踩着雪,先是冷,然後是疼,最後則是麻木。
冷風隨着呼吸灌入體內,連心也似乎被凍住了。
擡頭看時,卻發覺月亮很圓很大,映得滿地霜雪也似乎流動起來,泠泠光華中,我彷彿陷在一望無垠的湖泊中央。
一切都是那樣寂寥。
落雪、冰霜,還有月亮。
我又冷又疼的站在一片寂寞當中,總會有一種已經死亡的錯覺。
這種冰冷疼痛的感覺,即使在我重生之後也無法消除。
所以我讓這常年氣候適宜的噬神殿,在冬至的前九天冰雪壓境。
這夜,我披衣而起,來到露臺上,看着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
羣山莽莽,在皎潔的月光下彷彿起伏的銀色的海浪。
然而遠處的一處山谷卻似乎與衆不同,不但隱隱放出白色的光華,而且不時有閃着藍色燭光的燈籠從山谷中飄飛而出。
“星主,那是什麼?”一雙手輕輕釦在我腰上,嘴脣輕輕在我耳廓上廝磨,奇異的驅散了揮之不去的寒冷。
“怎麼起來了?是我吵醒你了?”我沒有動也沒有轉身。
“倒沒有,只是這段日子您似乎有心事。”
我頓了頓,才道:“冬至就快到了,我讓人帶你到其它地方住兩日,等過了冬至再回來。”
青年摟住我的手僵了僵,突然說:“不要。”
一年一度的魔族冬至慶典中,有十分重要的一項就是共同進食人類的生魂。方纔燈籠飄飛的山谷,正是赤峰谷的方向,大概是在進行清除人類記憶的儀式。
儘管已經擁有了長久的生命,陸明琛仍舊是人類的一員,看到自己的同族死亡的場面,無論如何也不會感到快樂。
作爲陪伴我這些日子的回報,我不想看見青年悲傷的臉。
我以爲青年是並不明白冬至日的含義,於是耐心道:“明琛,你是否不知道冬至日在委羽山有些什麼……”
“不,我知道。”青年第一次打斷了我的話語,平靜卻十分認真,“所以我纔要更要留下來。”
我皺眉,“既然知道,就不要任性。”
“星主……”陸明琛的語氣突然溫柔起來,“其實您和傳說中一點也不一樣。”
我有些奇怪,“你聽過很多關於我的傳言?”
“滄溟之野中又有誰沒有聽過呢?在我很小的時候,大人們就會告訴孩子,大陸最西面的雪山中住着一個魔女,她美貌無雙,卻長着黑色的雙翼,沒有雙腿卻有蛇一樣的尾巴。她會欺騙路過的旅人,誘惑他們交出身體或者心臟,並答應交換他們的一個願望。後來我長大一些,又有人說委羽山中的噬神殿有一位魔星,他是滄溟之野的‘七星魁’之一,卻很少有人見過他的面貌,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但據說如果有人能到達噬神殿,魔星就會答應他一個願望,但代價是可能會被吃掉身體或者靈魂。”
“於是你就選擇了被‘吃掉’身體?”我有些好笑的看着青年。
誰知青年居然真的正經點點頭,“那時候第一次來到這裡,您讓我上前,碰觸我身體的時候,我是真的以爲要被活生生的吃掉。”
“原來我真的看起來這樣可怕。”我覺得有些可笑也有些無奈。
想來也是。
終年黑袍覆身,蒼白的面容,深紅的雙眸,即使沒有魔力,我也能嚇得不少小孩子哭起來。
“星主,不是的。”陸明琛親吻着我的脖子,“我當初來到委羽山是無奈之下的選擇,但在初次看到您的那一刻,我就決定,不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要留在您的身邊。”
我並沒有將這些表白的話當真,“你這樣盲目的做出決定,大概是已經被雪山魔女矇蔽。要當心她在吃掉你的身體之後,又會誘惑你交出靈魂。”
“不,您不會的。”青年在我的後頸上留下串串紅印,讓我感到一陣刺痛,“我知道您不會的。今天您讓我避開冬至日的魔族聚會,我就已經很高興了,您其實是個溫柔體貼的人。”
溫柔體貼?
這樣的奉承聽起來倒也新鮮。
但聽着這樣的話,似乎自己也就真的溫柔起來。
我嘆了口氣,“既然知道我爲什麼叫你離開,就該聽話,看到那些東西,對你不好。”
陸明琛苦笑了一下,“我明白您的好意,但這些顧慮真的不必。看魔族吸取魂魄的確是讓人感到不愉快的場面,但我見過許多更加殘酷的死亡,也已經習慣同族就在自己眼前死去。”
“你……”他蒼涼的語氣讓我突然有些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你這個孩子……”
其實很久以來,人類在魔族眼裡都是等同於食物的存在。我們認爲,魔族吃掉人類的魂魄,與狼吃掉羊羔沒有什麼兩樣,但眼前青年的存在,卻突然讓我清晰的認識到,被我們當作食物的那些個體有思想也有感情,同我們一樣知道悲傷和疼痛。
於是我放輕了語氣,“有些事情是沒有辦法改變的。明琛,想得太多,只會讓你自己覺得辛苦。”
“不是無法改變,而是現在無法改變。”青年的眼睛在黑暗中放出堅定的光芒,他定定的看了我一會兒,突然更緊的抱住我,“星主,您願意借給我力量麼?”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讓您擁有足夠的能力自保。”
“如果這樣不夠呢?”
“那麼可以讓你保護周圍親近的人。”
青年垂下了頭,“除了星主,我沒有其他親近的人。”
他的臉半側着,眼中有泄露出的期盼,“並不是要針對魔族,而是仙族和蛟龍族……”
這一瞬間我明白了他話語中的含義,但沒有認爲他高估自己的嘲笑,心中涌上的只是憐惜。
在我面前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不是對自己太有自信,大概就只會是無可奈何的冒險一試。
但我依舊只能拒絕,“我不能答應,明琛。我不會爲了你去支持人類的抗爭,即使我再寵你也不可能。因爲這樣會損害魔族的利益,況且有些事情不是有了力量就能夠做到。”
青年濃密的睫毛蓋住了眼眸,我無法看清那其中的神情。
過了一會,他重新擡眼看我,雙眸中卻已經是一片明朗。
“是明琛僭越了。”他好笑般敲了敲自己的額頭,語氣也輕快起來,“我怎麼會向您提出這樣的要求?大概是因爲這些天一直在下雪,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大的雪了,讓我想起一些往事。謝謝您沒有怪罪,也請您忘掉我剛剛的那些話,並且不要介意……”
他深深的折腰向我表達歉意。
我點了點頭,卻沒有出聲回答。
因爲青年的笑容讓我莫名的覺得有些疼惜。
冬至的慶典很快到來,我再沒有提過讓陸明琛避開,但也因爲忙碌不能時常與他見面。他處處配合我的行程,對這些天的冷落也從無抱怨,倒是讓我對上次拒絕有些愧疚。
冬至日魔族的歡慶的活動十分豐富,但以競技項目爲主,包括蹴鞠、打馬球、投壺等等,很多項目都是從仙族中興盛的遊戲傳播而來。其中狩獵的活動最受歡迎,每年參與的人數也最多。
魔族的狩獵活動,獵物全部是赤峰谷中犯罪的人類奴僕,被獵中的奴隸將會成爲捕獵者的所有物,怎樣處置完全聽從主人的安排。
而狩獵活動的第一排名者,將會從我這裡得到一個願望。
我還記得去年的獲勝者提出的願望是讓一個人類獲得永久的生命,而後,他一直同這個人類生活在一起,兩人彷彿是極爲相愛的模樣。
魔族的人員組織極爲鬆散,並不像仙族與蛟龍族那樣等級森嚴,我們並不直接統治人類,來到委羽山的人類,全部是出於自己的意志想要留下來。
但一旦與魔族訂下契約,便會成爲奴僕,生死都由自己的主人決定。
這些奴僕中,偶然有被拋棄的,就會被囚禁在赤峰谷,下場往往也很悲慘。
但如果出現魔族和其它種族相戀的事件,卻也不會有人反對,因爲我們並不像仙族與蛟龍族那樣重視血統的純正。
神族沒有確切的性別,可以成爲男性也可以變幻爲女性,並且都能夠通過特別的方法生育後代。但在成爲魔族之後,雖然我們依然能自由的改變性別,但生育的能力已經被剝奪,也不會存在所謂的血統問題。
除去狩獵,冬至日慶典最隆重的一項儀式,就是全體魔族一起享用人類的魂魄。
魔族失去了本命花,只有依靠食用它族的魂魄才能生存。一般來說,一個魔族,每三個月需要吞噬一個生魂。這個生魂不一定是人類,但由於在結盟時期的約定,魔族只能享用除仙族和蛟龍族以外的它族魂魄。
但對於我來說,事情並不是完全如此。
由於重生的經歷,我得到了某種特殊的力量,這讓我即使沒有按時食用生魂,仍然能夠在一定的時間內性命無虞。
但我之所以能夠重生向來是不能宣諸於口的秘密,所以我一直小心沒有讓其它魔族看出我有任何特別之處。
上次與陸明琛談話之時,正是我三月之期已到,需要服用生魂的日子。
但自從聽他說完那些話,我就對食用人類魂魄的事情有些奇異的不適感,所以一直將原定進行的時間推遲。儘管這對我來說並不會對生命造成什麼威脅,但我的力量的確有細微的減弱,晚上清醒,白天睡眠的時間反而有所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