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影纖瘦修長,彷彿就要消失在雲海深處。
“明琛別走!”我再也顧不得許多呼喊出聲,只怕自己錯過這最後的機會,“明琛,我不該突然對你冷淡,也不該說那些絕情的話。我……”我低下頭,忽然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我忽然想通了一切,也許我自以爲對青年好的做法,反而將他傷得更深。
人心無法預測,我不該將自己的想法強加他人,早應該把一切告訴他。
我重新擡頭看着青年的背景,柔聲道:“明琛,我並沒厭棄厭你,相反的,我一直喜歡着你,只是擔心不能付出與你同等的心意,所以才那樣拒絕。現在原諒我好不好?明琛,真的……對不起。”
青年卻還是沒有回過頭來,我心急的踏出半步,卻不料身體一晃,幾乎跌落。
我硬生生驚出一身冷汗,急忙張開雙翅,勉強維持住平衡,待穩住身形回頭再看,這鋪天蓋地的漫漫雲海中,哪裡還有陸明琛的蹤跡。
戾枉之海……
我在心底嘆息,這一次居然又是幾乎被自己害死。
感慨過後,又突地心底一涼,我這才反應過來,這回我看到幻象的再不是星臨,而是……陸明琛。
這究竟代表些什麼,我不敢再深思下去,急忙沿着盤龍道向前走去,一路上心亂如麻,直至來到盛放櫪莣花的平臺。
白玉淨瓶玉色晶瑩依舊,其中花朵也嬌豔奪目依然,只是原本一支半的花枝如今卻只剩了半爿。
整整一支櫪莣花不見去向。
我只覺得心底一空,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來到淨瓶面前。
往日雍容柔弱的花朵,此時看來竟覺得猩紅滿目,點點花瓣如同片片碎裂的真心,□□又狼狽。
亭亭的花枝上,一紙素箋瑟瑟牽連。
我伸手摘下。
——同鴻無辜,望顧念。
胸中一抽,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洶涌攢動,卻又似乎空空蕩蕩,連痛也不成。
望我顧念同鴻,還是你在顧念於他?
連他都能顧念,卻爲何不稍稍顧念我知道一切的感受。
四周雲霧如瘴,將我牢牢包圍其中,幾乎不能呼吸,連夜的奔波讓我身心俱疲,左胸還未完全恢復的傷口此時又隱隱作痛,一時間,我再也無法支持,一口鮮血噴出,灑在零落花枝上點點如墨。
心頭的冰涼涌上眼眶化作熱意,映得半爿殘花漸漸氤氳。
我腦中一片恍惚,但心中的某個地方卻又異常清醒,所有的線索全部串聯起來,變作纖細卻致命的繩索,漸漸勒緊我的頸項。
初見的曲意侍奉,再見時的喬裝改扮,一直到後來的溫柔深情,捨命相救,甚至那般逼真的嫉妒心痛……原來都不過是爲了從我這裡騙取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左胸的疼痛慢慢波及全身,我痛得將身體蜷縮起來,試了幾次卻還是無法順利的站起來。
周圍都是模糊的一片,直到熱意滑下臉頰,我才發覺那是自己的眼淚。
爲什麼哭了?
我用手指沾了沾臉上的淚跡,有些茫然。
不過是有人從我這裡偷走了件東西而已。
找出他,抓住他,殺了他。
我不是一向這樣對付那些圖謀不軌之人?這樣的套路再熟悉不過,根本不需要思索。
可爲什麼現在我全身都在顫抖,只能這樣無助的哭泣?
我扶着圓臺強自站起,心臟卻因爲此時又是狠狠的一抽,踉蹌之間,我的指尖掃到玉瓶。
“啪嚓!”
安穩放置了千萬年的白玉淨瓶應聲而碎,我身體一偏,右手剛好按在摔碎的瓷片上,頓時鮮血淋漓。
尖銳的疼痛讓我忽然有了力量,頭腦也彷彿清明瞭許多。
我看着那剩下的半爿櫪莣花。
會不會……會不會他並不是完全騙我?會不會他也曾放下過真心?
也許……也許他的確是帶着盜取真神本命花的目的來到這裡,但對我的愛也並無虛假。
一定是我對他太冷淡,所以他生氣了,他年紀小,遇事自然衝動,一氣之下做出這樣的事,說不定還是想引得我的關注,讓我去找回他而已。
真是淘氣啊。
他說過我很好,也說過我好看,況且……我又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總還是能值得一點喜歡的吧。
我將剩下的櫪莣花拿起,重新回到寢殿,站在水晶棱鏡前。
鏡中的人臉色蒼白如死,眼角泛着淡淡的紅,脣角有烏黑的血跡,長髮凌亂,悽慘並且狼狽。
我輕輕碰觸冰冷的鏡面,安慰對面的那個人。
不要緊,不會的。
他一定是愛你的。
你等了千萬年啊,那樣漫長而無望的歲月。
你總算等到了這麼一個人。
怎麼會是虛假?
你該相信命運再不會對你如此殘忍。
……
我深吸幾口氣,擡手擦掉脣角的血跡,治療了手上的傷口,又攏了攏頭髮,靜靜調息一陣,總算讓氣色看起來好了一些。
這麼些年過來,我怎麼會連真心和假意都分不清楚?
這就去找他吧。
既然那支櫪莣花在方瞬華手裡,那麼就從他那裡開始。
我整頓精神,由三隻翳鳥輪換飛行,只用半夜時間就回到了幾天前來過的人類營地。
今晚的月亮在慘藍中透出一點血色,卻又亮得可怕。
晚上的宿營地十分安靜,只有部分士兵在四處巡邏,燃着燈光的帳篷也只有幾頂。
我讓翳鳥停頓在半空中,只憑借風力靜靜滑翔,最大程度的減少鳥類振翅帶來的聲響。我掏出隨身攜帶的半爿櫪莣花握在手心,開始探測同樣擁有櫪莣花的方瞬華所在位置。
試探的過程十分順利,沒過多久我就找到了方瞬華休息的軍帳。
我收起櫪莣花,展開雙翅,從空中無聲的飛了過去。
待來到方瞬華居住的帳篷前,我才發覺這住所小而破舊,質料淡薄,在凜冽的初冬寒風中搖搖瑟瑟,幾乎就要被吹翻。
我放輕腳步進入,藉着從帳頂破損的窟窿中投下的月光,輕易的看清了帳篷中的擺設。沒有桌椅,只在角落放着汲水的瓦罐和缺口的陶碗,靠西邊的位置鋪着一張草氈,上面躺着一個人。
眼下雖然還沒有到冬天最冷的時候,但深夜時分已經寒氣逼人,這個人卻只是蓋着薄薄的被子,整個人蜷縮在帳篷的一角。
如果不是方瞬華手上拿着櫪莣花,我對這個人到並無惡感,沒想到人類叛亂者的領袖竟然生活得如此艱難。
但此時此刻我來到此地,卻不是爲了同情這個算得上我敵人的人類。
我抽出佩劍,向睡在角落之人步步逼近,正在掀被欲刺之際,一個人影霍然而起,電光火石之間就與我拼了十幾劍,竟然讓我一時間無法得手。
今日我爲向方瞬華逼問陸明琛的下落而來,只求速速擒人,不求傷他性命,雖然釋出的魔力和力道都是十成十,卻也存了顧忌之心。但即便如此,這個方瞬華在猝然之間卻處驚不變,臨陣出手卻未落下風,也實在是難得。
我越打越是心驚,即使櫪莣花力量強大,但他區區一個伎人,卻對劍招劍式如此圓融,也是算得上聞所未聞。
不過今夜之事我勢在必得,於是又重新調整劍勢攻過來。
我左腕向上,配合右手長劍,又一次攻過去,此時肘部的衣袖滑落,恰好露出一直佩戴的銀鐲。淡銀的手鐲映着帳篷縫隙中落下的月華,熠熠生光。
方瞬華攻擊的動作猛地一頓。
我傾身上前,一擊一帶之間,一把就將他按在地上,反折過他的雙手,長劍壓上他的頸項。
“還是被我捉住了,”我用劍背拍了拍他的臉頰,低聲道,“告訴我陸明琛在哪裡,不然這漂亮的頭顱,明天早上可就要掛在外面的旗杆上。”
黯淡的夜色下,方瞬華卻只是目不一瞬的盯着我的左手腕,過了一會兒,他轉頭看着我,雙眸中如墜星光。
近距離的看了他片刻,我便覺得有些目眩。
這個人麗色實在逼人,幾乎能當作武器使用。
“美人計對我沒有作用,”我皺眉捂住他的眼睛,又往他被反折的雙手加了些力氣,“今天我心情不好,沒有那麼多耐性。”
驟然加大的力氣讓方瞬華臉色白了白,他低聲道:“你找陸明琛做什麼?因爲他偷了櫪莣花?所以你要殺了他?”
這個人類居然知道得這樣清楚?
我更加坐實了心中的猜想,沉下臉色道:“我要找他做什麼你不必知道。”
我正要讓這個不怕死的人類再吃些苦頭,卻突然聽得帳篷的一角傳來一個聲音粗魯的罵罵咧咧道:“他媽的,方瞬華你又在搞啥鬼啊?這大半夜的又起來練劍,還讓不讓老子睡覺了?小花花(小華華),別搞了,快睡了好不好?”
方纔我與方瞬華的打鬥和交談,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避免驚擾四周,但在一件帳篷裡,動靜仍然不小。而這個與方瞬華同睡的人居然什麼也不知道,還以爲是方瞬華夜半練劍之聲,可見睡得如何深沉。
而我則因爲帳篷中光線昏暗,加之剛剛一直沒有人出聲,也沒有發覺這個人的存在。
驟聽得這個人的聲音,方瞬華臉色一變,不顧我的壓制疾聲道:“澄夏別過來!”
那個叫“澄夏”的人原本還在迷迷糊糊,聽見方瞬華喊了一聲才彷彿頓時清醒過來,他掀開被子一躍而起,摸出劍就向我殺過來。
我微一挑眉,將方瞬華扯起來擋在胸前,翻轉右腕刺出一劍,把他的手釘在地上,陰着臉笑道:“澄夏?你再踏前一步,我就砍掉他的右手,讓他把偷去的東西換回來。”
被長劍釘穿手掌,方瞬華卻一聲不吭,只是鬢角的冷汗順着頸項流進衣內,在雪白的皮膚上劃過一線溼潤的痕跡。
我緊緊的壓住他,很容易就能感覺到他身體起伏的線條。他很瘦,讓我幾乎被咯得身上發疼,整個人瀰漫着病態的虛弱,偏又力量強大,讓人不得掉以輕心。
他偏過頭,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在貫穿血肉的痛楚中,居然是以輕鬆的語氣說道:“你不是要殺了陸明琛?爲什麼還帶着他的東西?你忘不了他?他在牀上讓你很滿意?呵……”
他低低的笑了起來,似乎喘不過氣來似的咳了兩聲,又說:“其實他是很下賤的,那時候只要你說兩句好聽的話,就什麼都肯去做,去相信。不過……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來不及了。”
我皺眉聽他說完,把手中的劍一轉,滿意的感到他身上抽搐般顫抖了幾下。
“知道得這麼清楚,是你讓他去偷櫪莣花?”我心中滿懷惡意,幾乎忍不住將這個人類刺死當場,“憑你也敢這樣說他?如果你是主謀,那纔是真的下賤。”
“你說什麼?你這個壞蛋!你就是沉音吧!”澄夏眼見方瞬華受傷,立即露出暴跳般的神色,但在聽見我們的對話後,他又立即止住腳步,圓圓的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直到此時才跳着腳罵起來,“沉音!你憑什麼闖到這裡來,憑什麼捉他?又憑什麼說他下賤?!那什麼櫪莣花本來就不是你的,你從別人那裡搶來,現在倒還理直氣壯了?我們拿回來不過要物歸原主,根本就沒有什麼偷不偷,你他媽的還得謝謝我們替你消了一樁罪孽咧!”
“澄夏,別說了。”方瞬華低聲喝止,但此時這個澄夏哪裡停得住。
“你也不看看,我們小花花是多好的人啊,結果現在整天失魂落魄,人不人鬼不鬼的,你還有臉來找我們算賬?我沒殺上委羽山就算客氣了,要不是看小花花他對你……”
“喻澄夏!”這次方瞬華提高了聲音,其中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青年魯莽的話戛然而止,他望了望方瞬華的臉色,彷彿不敢再繼續說下去,但又有些不甘心似的,撅着嘴道:“好好,我不說可以了吧,你自己憋死好了。”
方瞬華僵着臉沒有出聲,我心中動盪,正在仔細分辨喻澄夏那番話的含義,就聽被壓制的青年沉聲道:“放開我,你不是要知道陸明琛的下落?”
喻澄夏臉色忽然一變,脫口道:“小花花你別……”
“有些事情總是躲不掉的,”方瞬華衝他笑了笑,又轉過頭對我道:“我就是陸明琛,我拿走了星主的心愛之物,自然是我對不住您。做這件事的時候,我就早已想好結果,如今但憑您處置,只是櫪莣花卻不能歸還,還請見諒。”
他一番話說得平靜而清晰,卻仿如驚雷在我耳邊想起。
他說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心中首先升起的是這樣的想法。
他說他就是陸明琛?
我不由得鬆開刺傷他的長劍,腳步不穩的退了兩步,又上前猛地揪住他的衣領,從人類青年的眉眼、鼻樑、嘴脣一一掃視過去,卻絲毫沒有發現任何熟悉的記憶。
“不,不可能,”我喃喃。
如果是易容,或者改變面貌的術法,我怎麼會認不出來?
我猙獰道:“你不想交出陸明琛?”
“是恐惑術,違反了禁制,所以輕易無法認出。”方瞬華說完後,靜靜的看了我一會兒,低頭從自己的衣領中掏出一條銀色的鏈子,上面墜着一顆華光四溢的明珠,將原本黑暗的帳篷內映得明如白晝。
我心中劇震,這分明是我曾經送給陸明琛的鮫珠啊!
人類青年的臉色在雪亮的珠光下有些慘淡,眼中卻奇異的透着逼人的光芒,他說:“星主,那年在耶陀山的白塔上,我說過‘陸明琛永不相負’,我違背了蒼山碧海爲證的誓言,願意接受任何懲罰,只要您願意爲人類留下櫪莣花。”
“你……”我張了張口,卻發覺什麼都說不出來,耳邊嗡嗡作響,腦中無法思考,看見青年的嘴脣開開合合,卻一時無法理解他話中隱藏的含義。
這些話,這些事,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三個人知曉。
所以是這個人類叛亂者的領袖親自上了委羽山?
身爲永夜城中最負盛名的伎人,所以才那樣懂得察顏觀色,那樣懂得曲意奉承,處處機心,步步爲營,以致成功盜得櫪莣花。
待到稍稍清明,我眼中心中卻只剩了一個念頭——原來連臉和名字也都是假的。
願意接受任何懲罰,只要留下櫪莣花?
原來是早已準備要捨生取義?
如果表面的一切都是虛假,那麼內心深處的呢?
可有一線真心?
我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我應該冷冷譏笑這個人的自不量力,卻無法牽動嘴角;我應該拿起長劍刺向這個滿口謊言的人,卻無法提起任何力氣。
我看着那張冠絕天下的臉,如此美麗,卻又如此陌生。
我爲什麼要來找陸明琛呢?找這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關於他的一切都如同海市蜃樓般飄渺如煙,又何談其中能有一絲真情?
我已經意識到了最終的結果,卻無法逼自己接受。
心痛得幾乎讓人發狂,我恨不得就在此地開始一場殺戮,讓眼前這個人所有的心機付諸流水,我要看他痛哭,看他後悔,看他跪在我腳下懺悔所有欺騙,卻不知爲何,只能無助的坐在這片茫茫的黑暗當中。
他頸間懸掛的明珠放出唯一的光明,曾離我那樣近,如今卻又已經離我那樣遠。
只是幾句話、幾個眼神,我卻覺得心中原本熾熱如火的東西,正在漸漸熄滅。
作者有話要說:晉江又要全面清查……這文咋辦啊?
說是要人工清查,不知道會不會點進來看= =。。。
難道要鎖掉還是刪掉幾章嗎?可是我又懶得動手,我真是太懶了……
偏偏俺其它文都很清水,包括即將要貼的那篇,唯有這篇……這究竟是什麼運氣啊,囧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