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委羽山,裝作閉關已經結束。
縱然各方面都傳出不利的消息,但我仍然很快就重新掌握了委羽山的整個形勢。怡卿已經逃走,等我派人對他大肆搜捕之時,這人早已不知所蹤,只好不了了之,並不能讓魔族和蛟龍族的關係雪上加霜。其實之前我曾不止一次懷疑過蛟龍族將他送來我身邊的目的,但這顆釘子實在表現得過於笨拙,以至於我一直無法真正確定他的身份,卻沒想到在這種緊要的時刻會被反戈一擊。
方瞬華的反間計雖然巧妙,但此時正是非常之際,魔族仍然是被各方拉攏的對象,只要我們稍有表示,維持與仙族和蛟龍族之間的表面融洽並不是難事。我派出向仙族和蛟龍族修好的使者,很快便傳回好消息,但又說仙族和蛟龍族希望魔族能儘早加入對人類的作戰。
我當然知道這是魔族表明立場的最佳機會,卻仍然沒有做出明確的答覆。
因爲魔族與這兩族的確有太多不同之處。
我們雖然力量強大,人口卻十分稀疏,由於不能留下後代,很少魔族願意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換取獲得權勢和財富的機會。並且,實際上我們吸食的魂魄不一定要是人類,也並不直接對人類進行統治,人類的反叛對我們來說並無多大影響。至於我們的領地“洹流”,由於自然條件太過惡劣,除了魔族之外的種族很難在此生存,即使人類佔領了滄溟之野,也絕對不會在這塊土地上花費大力與魔族一爭長短。而且燭光派遣怡卿來到我身邊,本來就是一種不信任的表現,我又曾在人類後方營帳中盤桓多日,其中因果又必定不足爲外人道,加之方瞬華刻意散佈的流言,如果魔族真的幫助仙族和蛟龍族鎮壓了人類,恐怕也依然會爲二族所忌,最終並不會得到什麼好的結果。
如今只要保持與大戰雙方檯面上的友好,等到戰爭結束時再坐收漁翁之利,其實才是對魔族最有利的選擇。
於是我讓使者告知仙族與蛟龍族,魔族內部對我準備參戰的決定有些爭議,等我將這些反對之聲壓下,便立刻加入聯軍,請二族的星魁們放心。
我並沒有揭破琳琅靜的身份,一是因爲我手上並沒有他通敵的證據,時機並不成熟;二是如果此時揭穿他的秘密,其實就是將他推向人類,仙族和蛟龍族內部會立刻混亂,情勢必定會馬上向人類方向傾斜;然而,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曾經目睹過他妖化的徵兆,恐怕過不了多久他就不再能保持人形,到那個時候,他自然無法面對世人,我只要以逸待勞,何必將麻煩往自己身上攬。
計策已定,我在委羽山安心修養,如同之前從來不曾改變的千萬年。
只是在夜晚的睡夢中,時常會見到那個人。
他的面孔,他說過的每一句,都在我的夢中反覆出現。
粉紅的小鳥依然陪伴在我身邊,在經歷過那天的對話後,我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將這份感情還給他。
是我種的因,自然該我承受後來的結果,所以雖然知道自己被青年設計,也並不覺得怨恨,否則我也不會在察覺事情並不對勁時,還是留在他身邊到最後一刻。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而已。
在所有的隱蔽的情感都曝露在陽光下,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姿態去對待現在的方瞬華。
他並沒有阻止我的離開,那次的對話應該只是宣告,不知道他下一步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想着那晚青年在泉水旁說過的話,時常會覺得心臟悸動,不知怎麼的就開始清心寡慾起來。我先是將孌寵們陸續送人,有兩情相悅的就讓他們儘早離開,如果沒有其它地方可去,也可以繼續留在委羽山。
但是我所謂的“後宮”已經不存在了。
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我等到了一個許久不見的人。
當從淵披着黑色的斗篷進入大殿之時,我幾乎已經完全認不出他來。
他藍色的長髮裡滿是黃沙,原本屬於鮫人的雪白細膩肌膚在長期的風吹日曬後變爲一種粗糙的黃,上面綻開了道道皸裂的豁口,乾枯的邊緣中央透着深藍的血色。破爛的衣袍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襤褸的裹在身上,如果不是還認得他的輪廓,我幾乎要以爲這人就是一個路邊的乞丐。
只是兩年不到的時間,這位蛟龍族地位崇高的星魁卻像經過了千年艱辛的歲月,滄桑的程度令人吃驚。
侍從端來香茗,從淵卻沒有接過,他徑直來到我面前。
“沉音大人,很久不見了。”他黯淡的面容上只有海藍色的眼睛驚人的明亮和銳利,“您以前答應過我的事情可否現在就兌現?”
單刀直入的話顯示出他的急迫,於是我也直接道:“我說過的話自然作數,不過你確信自己找到的答案一定能完成我的心願。”
“當然,”他略微頓了一下才道,“我不會用這件事情開玩笑。”
他的語聲低沉而緩慢,渾然不見曾經的傲氣逼人,在對視了一陣之後,我從自己袖中拿出剛剛從密室中取過來半支櫪莣花。
“這是……”從淵皺起眉頭。
七星魁其實都知道真神的本命花就是櫪莣花,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親眼見過,也只有我與折丹才知道它有令神族和魔族起死回生的巨大力量。
“這就是可以令白商重新獲得生命之物,”我拿着花枝在從淵眼前輕輕掠過,“但在交給你之前,爲了保證我們交易的公平,我需要你立下誓言,保證你提供的方法確實更夠到達曇華城。”
從淵皺眉看了我一會兒,沒有太多的猶豫,便道:“我蛟龍族從淵在此立誓,如果我有絲毫欺瞞便……”
“等一等,”我阻止了從淵接下來要說的話,“我不要聽你說自己會受到如何的報應……用白商來立誓,我就馬上將手裡的東西交給你。”
“你!……你欺人太甚!”從淵雙眼一睜,明顯怒氣勃然。
“我並沒有勉強你。”我笑了笑,“你可以馬上離開。而且……如果你的方法果真有效,那些誓言便不會印證。你怕什麼?還是你心中果然有鬼?”
從淵逐漸收回迫人的氣勢,終於用壓抑的聲音道:“如果我說出的進入曇華城的方法有絲毫虛假,那……便叫白商……白商再也不能清醒……”
這句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幾乎讓人聽不見,臉色也沉黑如鍋底。我本來想讓他說得再惡毒些,不過這樣也應該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以他對白商的態度,我相信他是真的找到了能夠再次見到星臨的辦法。
我將那半支櫪莣花交給他,又看他仔細收入懷中,見他正要開口,我擺手道:“去把你知道的告訴蘇意瀾吧,怎樣用櫪莣花救回白商,也去問他就好。”
頓了頓,看着白商略微驚訝的眼神,我又道:“不過,記住你剛纔的誓言。”
白商陰沉着臉離開,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噬神殿外。
我很想再見一面星臨,但是卻不知道該與他說些什麼。
是表達我的歉意,還是告訴他自己的改變?無論是什麼,我相信他都不會想要聽取。
他唯一想看到的,應該是蘇意瀾吧。
曾經是我將他們分開,那麼現在就由我來再讓他們有機會相逢,這並不是一種補償,而是我想善待自己曾經愛過的人,儘管這樣的醒悟已經太晚。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將蘇意瀾緊握星臨的手強行拉開,而星臨並沒有阻止,他只是亭亭而立,用一種愛憐的眼光注視着蘇意瀾越來越遠的身影,他站在升空的曇華城的邊緣,微笑着對蘇意瀾道:“意瀾,你要記住,當星辰墜落,當大地崩陷,只有我的愛永遠不變。你要等到我們重逢的那一天,答應我。”
在失去星臨的千萬年裡,蘇意瀾被自責和懺悔的情緒包圍,唯一能夠支撐他的精神的,也就是星臨的這句話。
永恆的愛。
這該是一種何等堅定的情感?
我不敢想象。
我已經不再愛着星臨,而方瞬華也可能再次擁有新的戀人。
到那時,我也許又要花上同樣漫長的時間去說服自己遺忘,說服自己不再介意。
僅僅是想到存在那樣的可能,我就已經覺得不寒而慄。
但時間畢竟是無情的,足以將一切埋葬,就在這樣的日復一日裡,半年時間悄然而過。又是初冬時分,我在委羽山中的噬神殿等來了繼從淵之後的第二位客人。
進入冬天的委羽山異常酷寒,從廣都之原,翻過日月山,經過洹流到達這裡的路途遙遠而危機四伏,絕非輕易可以來到。
可是當這個人來到我面前時,卻還是生氣勃勃,縱然他早已灰頭土臉,手臂和腿上都受傷非輕。
我同往常一樣,坐在低垂的帷幕後接見到來委羽山的人類,卻沒想到來人完全無視嚴謹的禮數和自己的傷勢。
“沉音!我終於見到你了!”他打開幾個企圖阻擋的侍從,幾步就竄到我面前,語氣十分急切,“快跟我下山去看看小花花。”
我陰着臉看着他捉住我手臂的手,這個人卻對我的視線毫無所覺般,依舊大聲的說着話,甚至想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你怎麼不動啊?難道你不想去看小花花,上次你不是還扮成小榕……”
“我爲什麼要去看他?”
我打斷他越來越離譜的話。
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和往常一樣大大咧咧的喻澄夏終於確定我不是在同他開玩笑,於是撇了撇嘴,終於悻悻的鬆開我。被他搞得手忙腳亂的侍從們也終於得到機會,將他與我隔開,戒備的防止他再次接近我。
“如果這就是你來到委羽山想要實現的願望,那麼我可以考慮,不過,你預備拿什麼來交換?”
我緩慢的開口,眼睛卻沒有看着喻澄夏。
侍從們正惶恐的爲我整理着被他扯得凌亂的衣衫,我的心中充滿了不悅。
我並不喜歡被其他人碰觸,尤其是喻澄夏,不管方瞬華與他之間存在的是何種純潔的友情,都依然會讓我覺得不快,尤其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定然知道那個人許多不爲人知的過往。
一直偎依在我袖中的粉紅小鳥似乎也躁動起來,我小心的把它從袖中拿出來,安撫了一會兒,它才慢慢平靜,似乎是有些被嚇壞了。自從回到委羽山後,它就一直無精打采,病懨懨的樣子,讓我看了萬分心疼。
這個喻澄夏爲何從來都是如此魯莽?
“交換?”喻澄夏似乎還是有些不太明白,他來回的走了幾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重重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唉,我怎麼把小花花交代的事給忘了?沉音,這樣,如果我告訴你怎麼去曇華城,你願不願意去看小花花?”
他期待的看着我,我眯起眼睛道,“你怎麼知道如何進入曇華城?”
喻澄夏見我搭話,便嘿嘿嘿的湊近笑起來,一面又被侍從們擋開,“這你不用管,只說你答不答應我?”
“我要是不答應呢?”我別開眼睛,知道從這個人身上大概問不出什麼,不過看喻澄夏的樣子,大概還不知道琳琅靜已經妖化,如果有一天他知道所有的真相,不知道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不答應?”喻澄夏彷彿也很驚訝,神情中透出急迫,“小花花明明說只要講了這個,你就會去的啊,你真的不去嗎?”
我沒有再說話,只是站起身來,侍從們誠惶誠恐的托起我衣袍的後襬,我不想再和喻澄夏糾纏,就要離開。
見到我的舉動,喻澄夏似乎急了,想擺脫衆人的鉗制向我衝過來,卻被侍從們撲倒,牢牢壓在地上,絲毫動彈不得。他再厲害也只是沒有獲得神力的人類,完全不能同魔族抗衡。
“把他關起來,餓上幾天再帶來見我。”我向身邊的侍從吩咐。
“沉音!沉音你不能走!你會後悔的!”
喻澄夏仍然不知死活的叫喊着,有人做出想給他耳光的姿勢,卻被他咬了手腕一口。被咬的人慘叫一聲,急忙對其他人道:“快把他的嘴巴堵起來!竟然敢直呼星主的名字,叫你死一百次都不夠。”
我冷冷的看了喻澄夏一眼,轉身離開。
喻澄夏拼着最後的力量在我背後嘶吼:“沉……唔……小花花他快沒命……唔唔!”
說到後面他已經被徹底封住嘴巴,我的腳步卻猛然頓住,回頭盯住他道:“你說什麼?方瞬華他怎麼了?”
我揮手讓侍從們放開喻澄夏,他連忙吐出口中被塞入的布塊,又咳嗽了幾聲才掙扎着爬起來。見我將信將疑的看着他,喻澄夏露出難過的表情:“是真的,我不騙你。我離開的時候他看起來還好,可是現在怎麼樣就很難說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竭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動聲色。
“如果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就直接去救他了,還來找你做什麼?”
喻澄夏沮喪的臉色不似作假,我心中咯噔一下,竟一時間分辨不出是什麼感覺,但唯一知道的是,我絕對不能看着那個人出事。
我指着他對侍從們道:“把他關起來。”又轉頭對喻澄夏道,“安分的讓他們把你綁起來。最好你今日說的都是真的,如果讓我發現有一句假話,就讓方瞬華明年再來拜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