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的建築裝飾完全是按照星臨當年居住的歸墟殿建造。
穹頂是圓形的,由一整塊巨大的水晶構成,滿天星光經過折射照耀進來,在地面上形成瑰麗的光線花紋。地上鋪着駝色長毛地毯。四周都是圓形巨柱,上面纏繞着翠綠的藤蘿。東南西北四方分別擺放着四個一人多高的細腳花瓶,中間插着玄、蒼、朱、金四色花朵。一面巨大的水晶棱鏡擺放在宮殿一側。
寢殿的中間是一張圓形的大牀,但現在上面並沒有半個人影。
我又轉身向四周看了看,也並沒有看到人類青年的身影。
這座寢殿中並沒有任何遮擋的屏風和裝飾用的紗幔,四下角落一望無遺,根本不可能藏下任何人。
我轉頭查看,又發覺牀上的被褥疊放整齊,根本沒有昨晚居住過的痕跡。
這是……?!
“來人!”我語氣中帶着連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慌亂。
見看守寢殿的侍從跪倒身前,我厲聲道:“人呢?陸明琛去了哪裡?”
我的疾言厲色讓侍從們面面相覷,然後有人慌張的哭叫起來:“星主,我們真的不知道啊……把那個人類關進去之後,就沒有任何人進入過,我們也沒有看見有人出來……”
“星主,我們按時將三餐從窗口遞進去,當時沒有發覺有什麼異樣啊……”
“星主饒命啊……”
“昨天晚上寢殿裡還有燈的,我還看到裡面有人影晃動。怎麼突然人就不見了……”
我看着滿屋人哭作一團,心中反而平靜下來。
“同鴻呢?有誰知道同鴻的去向?”
一片哭聲中,有人探了探頭道:“昨天晚上同鴻大人就下了委羽山,是我親眼看見的。”
我心中一動,“他有沒有帶什麼人一起離開?”
“沒有,”那個侍從又答,“同鴻大人走得甚是匆忙,也只是帶走了自己隨行的幾個僕役,其中也沒有人長得像星主讓我們看守之人。”
“那他乘坐什麼離開?”
“是車輦。”
“車輦?”我握緊了手指,來回踱了幾步後停在那個侍從面前,“是掛着簾幕、門窗緊閉的車輦?”
“是。”
我沒有說話,但周圍的哭聲漸漸小下去,空氣彷彿凝結,有人偷偷擡頭看了一眼我的臉色就不敢再望。
“傳令出去,全力緝捕同鴻。”我向瑟瑟發抖的衆人揮手,“你們都下去。”
侍從們魚貫退出後,我來到殿中寬大的牀榻前。
上面一絲痕跡也沒有,似乎根本不曾有人在這裡居住過半年之久。
我還是疏忽了,沒有想到同鴻竟然如此大膽。
是因爲生命將近,所以不再懼怕死亡了麼?
如果真是這樣,不久後我就會讓他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會比死亡更加令人畏懼。
派出去尋找同鴻的人應該很快就能返回消息,只是不知道青年是不是自願和同鴻一起離開。
我躺在陸明琛棲身過的牀榻上,卻怎樣也無法入睡,腦中滿是人類青年的身影。
他的笑容,他的悲傷,他的憤怒,以及他的親吻,他略顯急躁的撫摸,一切都是那麼的蠱惑人心並且充滿誘惑,連空氣中彷彿都還殘留着他迷人的氣息。
我靜靜躺着,卻毫無睡意,直到侍從在門外高聲稟報:“星主,蛟龍族燭光大人深夜到訪,說無論如何希望立即見您一面。”
乍聞燭光此時親自前來,我心中疑慮頓生,卻還是迅速讓侍從們進來爲我更衣。
等到來到正殿,燭光已經等候多時,見到我便起身相迎,並沒有多做寒暄就急忙說明來意。
“沉音大人,這次出大事了。”燭光焦急的站起來,有些急促的道,“這次人類的叛亂非同尋常,竟然……竟然讓我蛟龍族與仙族的聯軍兵潰千里。”
“有這樣的事?”我略感意外,“是以爲叛亂的規模空前麼?還是聯軍輕敵所致?”
燭光搖搖頭,臉色凝重,“這次叛亂,一開始規模並不大,又由原本是永夜城中伎人的方瞬華領頭,我們本來也並不在意。但誰知那個方瞬華十分厲害,聯軍幾次與他陣前短兵相接,發覺他雖然脾氣暴躁,說話粗魯,但術法與武藝都算得上千裡挑一,所以漸漸的,我們也開始十分重視人類的這次行動,後來連宵明和何漱方都親自前去壓陣。本來兩位星魁出馬,情勢已經漸漸得到控制,但誰知就在兩天前,就在我們打算這夥叛亂者徹底殲滅時,又是這個方瞬華,突然彷彿脫胎換骨,力量竟比之前增加了數十倍不止,連宵明和何漱方都已然不敵,宵明受了重傷,而仙族的何漱方……已經在昨夜去世了……”
我這才皺眉沉吟,燭光焦急的看着我道:“現在從淵人不在翠洲,宵明又受了重傷,我必須留在極源宮。仙族那邊也是一樣,蘇意瀾從來只是掛名的星魁,折丹此時一定要坐鎮漓都,實在抽不開身,這……”
“既然何漱方已死……”,我打斷燭光的話,仍然不動聲色,“仙族那邊沒有選出誰繼承他的位子?”
“倒是有的,何漱方無子,人選是由四大門閥世家聯合推選,彷彿是琳琅氏的一位公子,叫做琳琅上月。”
“琳琅上月?”
我若有所思的看了燭光一眼,發覺他眼中也閃過相同的神色。
神族統治大陸之時,由於他們壽命長久,其中很少有人會繁衍後代,也就不存在所謂的姓氏。那時只有地位低微的仙族與人類擁有自己的血裔,所以姓氏一向被視爲恥辱的象徵。
但在仙族與蛟龍族開始統治滄溟之野後,這樣的情況被徹底改變。
爲了保持血統的純粹,避免同源的人類有可能混雜融入仙族,所以族譜和姓氏被空前重視。在仙族的三位星魁之下,還有勢力龐大的四大門閥世家操縱着仙族權力的核心,琳琅氏就是其中之一。不過琳琅氏有一個不同於其它世家的特點,那就是它的每一代家主都被稱作“琳琅上月”,所以琳琅上月不是一個人,而是代表着手握琳琅氏命脈的實權者。
“你說這個人叫做琳琅上月,卻並不是琳琅氏的家主,而只是琳琅氏的一位公子?”
“是這樣,”燭光點點頭,“似乎是因爲年紀還不夠登上家主之位,每一位家主都必須成人後才能繼承琳琅氏,這次的這位琳琅上月彷彿是太年輕了些。”
“英雄出少年麼?”我接過侍從遞上的香茗,低頭淺嘗一口,“那就應該讓他去對付方瞬華,可以證明自己擁有足夠的力量接手星魁之位,又可以祭奠亡者籠絡何氏一族,這樣的機會再也沒有了,這個琳琅上月如此不識趣?”
“他倒不是不願意前去,”說到這裡燭光頓了頓,“是昨夜宵明清醒了片刻,他告訴我,他彷彿在那個方瞬華手上看見了與當年蘇意瀾手上相似的櫪莣花痕跡……”
“櫪莣花?”我失手將手中的茶碗摔落地上,“怎麼會……”
我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種種念頭,卻又一時全無頭緒。
燭光也早已沒有了平日的素雅淡然,“宵明是這麼說的,所以我纔想到來找您。如果有誰真的得到了櫪莣花的力量,那也只有沉音大人您能與之抗衡了。或者並不是有人重新登上了曇華城,又或者是宵明沒有看得仔細,但我總覺得這件事情你應該親自告訴您。”
“不用再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擡手止住燭光的話,“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出發。”
倉促之際,來不及仔細準備,我與燭光各騎一隻翳鳥,開始向人類叛亂之地進發。
夜的面紗在悄然褪去,黎明的晨曦漸漸籠罩整個滄溟之野。
經過一個夜晚的飛行,我與燭光來到人類與仙族、蛟龍族交戰之地的上方。視線所及之地,屍橫遍野,焦土荒原,一條蜿蜒的河流穿過戰場緩緩流淌,河水已經全被染作豔麗的紅色。
從死者的服飾看,傷亡更加慘重一方的應該是人類,而仙族與蛟龍族的屍體幾乎全部呈扇形分佈,似乎是被人一擊橫掃至此。
“這……是方瞬華做的?”燭光瞠目結舌,似乎怎麼也不敢相信一個人類可能擁有如此的力量。
我一言不發,只引導翳鳥繼續向前飛去。
“沉音大人!”燭光從後面追上我,“您這是要上哪裡去,再過去可就是叛亂者的領地了。”
“既然來了,我自然是要親眼去看看這個方瞬華。”
我催促翳鳥加快速度,燭光只好再次跟上。
初升的太陽從地平線上露出娥紅的邊角,前方已經能開始見到縷縷炊煙,人類休憩的營地在翳鳥急速的飛翔中頃刻已到。
翳鳥開始減慢速度,不再振翅,而是向着人類營地中一路俯衝而過,所到之處,它龐大的羽翼帶起一陣狂風,將無數破舊的帳篷刮翻摧毀,衣着襤褸的大人和孩子哭喊着跑出來,晨間原本安靜寧和的宿營地中頓時一片混亂。
翳鳥原本就是當年神族作戰時常用的坐騎,性情異常兇惡,爪與喙都鋒利異常,足以斷金切玉,此時又因我的放縱故意逞兇,便更是肆無忌憚,片刻之間都已經抓傷了多人。
然而,這就是我的目的,這裡越是亂作一團,方瞬華就約會盡快出現。
翳鳥又一個兇狠的起落,長而銳利的喙猛的向下啄去,它的動作太快,我剛剛看清這次它對準的目標是一個正在哇哇大哭孩子,想要將它拉起,但出手之際還是慢了一步,眼看那孩子就是喪命當場。
突然間,我眼前一花,接着瀑布般的鮮血在我眼前噴涌而出,馱着我的翳鳥悽聲嘶叫一聲,全身劇烈的抽搐了一下,拉聾着脖子猛地向一邊倒去,在着地之時撲起巨大的煙塵。。
我順勢跳下被人割開喉嚨的兇惡隼鳥,在落地後纔看清有一個人正擋在那孩子面前,此時正背對着我。
那人身材修長,手持長劍,身着一件深藍色的陳舊衣衫,下襬處還落着幾個補丁,與其他人類的穿着並沒有兩樣。但即使是如此,此人的背影卻依然身姿挺拔,如臨風玉樹。
“方瞬華?”我沉聲開口。
那人聽見我的聲音,身體僵了僵,片刻後才轉過身來面對着我。
就在這一瞬間,我看到了此生見到的第二張最美的臉。
這億萬年來,我從來沒有想過,還會有另外一個人擁有可以與星臨平齊的美貌。
但在這一刻,我赫然發覺自己這個想法的錯誤。
我不知道其他人第一次見到方瞬華是如何的反應,但此時此刻,面對着這樣一張容顏,我久久無法從極度驚豔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但他與星臨又是不同的。
星臨是天空,是深海,平靜、深邃、強大、尊貴、壯闊,卻又神秘而無法捉摸。
這個人的美卻如同利刃,尖銳得彷彿能割開人的心臟。
這是一種能夠傷人的美麗。
鋒利、尖銳,卻又易折。
我終於相信有人說過的話,當方瞬華摘下面紗的那一刻,他的美能灼瞎觀者的雙目。
原來除了星臨之外,真的有人能僅憑容顏就將人降伏腳下。
方瞬華也看着我,並沒有立即出手,忡怔般神色複雜難辨,反倒是他護在背後的孩子害怕的看我幾眼,又小心的拉了拉他的衣襬,“方叔叔……”
方瞬華一震,彷彿這纔回過神來,於是安撫的向孩子一笑:“別怕,快去找你孃親吧。”
他不經意的一笑恰如千樹桃花齊綻,那種迫人的氣勢淡了許多,但明豔之色足以驚心動魄,讓人覺得視覺備受衝擊。
我畢竟曾多年長伴星臨身旁,強自定了定神,便能自如開口:“你便是方瞬華?”
方瞬華眼看着那孩子跑開去,這才轉頭看我,如冰雪堆砌的臉龐上只有眼睫畫下的兩彎陰影。他的音域較高,此時說話的聲音甚低,彷彿強自壓抑:“在下便是,那麼閣下是……?”
我們說話之間,已有大羣人類聚集過來。他們大多面黃肌瘦,許多人更是衣衫破舊,不能遮體,**出來的肢體上甚至還有被凌虐的痕跡。他們成羣結隊的向我們靠攏,眼中帶着深深的恨意,有的老者身材佝僂,真彷彿仙族傳說中九層地獄下的索命厲鬼。
燭光在已經隨我下了翳鳥,正站在我的左側。
我、燭光、方瞬華三人不久後就被圍在大批叛亂的人類奴隸中間。
周圍聚攏人類的目光彷彿能割肉剜骨,即使絲毫不能對我產生威脅,卻也並不讓人愉快,燭光則轉頭略感不安的望了我一眼。
我直視方瞬華瀲灩的眼睛,“我是誰你沒有必要知道,現在我也並不想找你們的麻煩,只想借你右手上的印記一看。還有……”我的目光在四周一轉,“你最好要他們退開,不然嘛……”
屬於魔族的巨大黑色羽翼在我背後展開,阻擋了清晨燦爛的陽光,在方瞬華無瑕的臉上投下一片暗影。
我飛翔所用的雙翅全部張開後,長度足足是我身高的三倍,每一片羽毛都漆黑亮澤,筋骨強韌,上面清晰的呈現着被我吞噬魂魄之人的面孔,不論是誰初次看上去都會覺得鬼魅恐怖。
“天啊!這是什麼?”
“魔鬼……”
“雪山上的食人怪……”
瞬間被驚嚇的聲音此起彼伏,原本越靠越近的人類不由散開了許多,只有我面前的方瞬華絲毫不爲所動,他的臉上絲毫沒有現出害怕的神色,反而是有些恍惚的看着我驟然張開的雙翼,白玉般的臉上上泛起一層古怪的薄紅,明麗不可方物。
我見目的已經達到,便乘勢向前踏出一步,更加逼近他,一面引誘道,“乖乖的就不爲難你,把右手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