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上的人因這句話全身一震,暫時停下了動作,他緩緩擡身,轉頭。
那張英俊的臉龐正是從淵,他的表情淡漠而冷靜,眼神空茫,並沒有因爲宵明的話顯出絲毫的慌亂。他甚至輕微的露出了一絲微笑,眼睛定定的看着我們,卻像在迷濛的注視着早春的一縷薄霧,“我自然知道他死了。我收集了這麼多魂魄,他卻連一隻也吃不下,這樣不是死了又是什麼?往常他就是再不甘心,我也是有辦法讓他吃下去的。”
宵明皺起眉頭,扯過衣服爲從淵披上,輕描淡寫的勸慰道:“我知道你心裡的恨,從前的那些事,我與燭光也一樣恨他,但如今他已經死了。死者已矣,他的確可惡,但你也報復過他,若要玩物還有許多,就讓這一切都過去吧。”
從淵卻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仍是面帶微笑,用被褥將死去的白商輕輕裹起來,又輕輕擦去他脣角的血跡。從淵的動作溫柔而小心翼翼,彷彿害怕弄疼了他。
“你們出去,我要和他獨自在一起。”他毫不在意的對我們說道,眼睛卻一直望着那個已經死去的人。
這樣深情的景象卻只讓我覺得可笑。
“你要同他獨自在一起?你們再也不能在一起。你既然殺了自己愛的人,就該知道這樣的後果,又何必到如今再說這樣的話。”我將宵明拉開,用眼神示意陸明琛和蛟龍族少年跟上,一齊朝門口走去,“那就讓你一個人呆着吧,如果你願意看他的屍體一寸寸腐爛。”
“你住口!”從淵捉着衣襟站起來,彷彿急於辯白,“我沒有殺了他!”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我怎麼會殺了他,我……”
“從淵!”宵明怔怔的任我拉了幾步,震驚的回過頭看着他,“你說什麼?你……難道你喜歡……白……”
“我沒有想要他死,我只是好恨……從第一次相見開始,他總是那麼高高在上,一開始我就知道他只是玩弄我,我也告訴自己不必在意,只是爲了消滅神族暫時出賣身體。可是……”
從淵用手捂住面孔,“我沒有殺他。前幾日他一直對我不理不睬,我心情不好,今夜他突然說要與我同飲,高興之下,我便多喝了幾杯。醒來的時候就發覺整個人被綁住,我原本以爲他是想要逃走,可誰知他竟然……竟然在我面前……扯斷了元羽……”
從淵的聲音顫抖起來,“我眼看着那些血流出來,好像永遠都不會停,他一點一點的拔出自己的元羽,卻一直朝我笑。那是他自己的身體啊,他難道一點都不疼嗎?爲什麼要一直對着我笑?爲什麼?我拼命叫喊掙扎,他卻那麼氣定神閒,每拔下一點,他就遞到我面前讓我看清楚……我知道他沒瘋,他那麼冷靜,冷冷的看着我,他是想好了想清楚了才做的,他是想讓我看着他死,要我永遠記得。”
“我怎麼都不能動,他綁得那麼緊,我拼命掙扎,卻怎麼也動不了……怎麼也動不了,直到有人聽到進來幫我解開繩索,他已經……已經……”
從淵頹然坐倒在牀沿,狠狠揪着自己的頭髮,手腕上猙獰的血痕宛然可見,“他以爲這樣就能離開我……呵呵……我不會讓他如願,我要他永遠同我在一起,不論他變成什麼樣子……”
他哽咽的笑着,一粒光華四射的明珠從他捂住臉孔的指縫間滾落,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接着明珠接二連三的掉落,滾入塵埃。
蛟龍族的眼淚並不是每一粒都能結成明珠,而是要真正悲慟入骨時才能形成,這些鮫珠無不是心血凝結,每一顆都要消耗掉他們相當的壽命。
“從淵……”宵明露出悲慼的表情,慢慢走過去,雙手扶上從淵的肩膀。
陸明琛並沒有說話,只是注視着白商毫無生氣的臉龐。
他與我看的是同一個方向。
“你說他不是你殺的?”我走上前,來到牀邊,輕輕拉開裹在白商身上的被褥,“這的確是曾經的西君白商,卻又似乎不是我認識的那一個。他的皮膚沒有這樣雪白細膩,他的腰沒有這樣細,他的身上更沒有這麼多貴重的裝飾。”
雖然方纔只是一瞥,也早已足夠讓我看清白商身上的變化。
這樣細白到如新雪般的肌膚,絕不是能夠自然形成的,大概是被仔細的漂白過;纖細不盈一握的腰身,應該是被取出了肋骨;還有那些乳環之類的林林總總,很容易便能讓人明白這些年白商受到了是怎樣的對待。
從雲端跌入泥沼,白商那樣高傲的個性,又怎麼能經受得住?
從淵按住我扯開被褥的手,佈滿淚痕的臉上瞬間慘白。
“你說他不是你殺的?”我又重複了一遍,踏前一步,居高臨下的看着白商,“你喜歡他?你愛他?所以你這樣對待他?”
“你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從淵猛地推開我,用血紅的眼睛狠狠將我盯住,“沒錯。我做錯了事,我會後悔一輩子,這世上誰都可以來指責我,但是沉音——只有你不行。”他的聲音驀然輕柔起來,五官漸漸扭曲,“沉音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是怎樣對待所愛之人的呢?”
這句話彷彿一記重拳擊中我的胸口,血色迅速從我臉上褪去。
“別說了,從淵。”宵明試圖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卻並未起到任何作用。
從淵冷笑着步步朝我逼進,“要論狠心絕情,我們所有人大概都比不上沉音大人您一個。我記得您親手砍斷了真神的本命花,讓他與心愛之人恩斷義絕,又逼迫他決不能就此死去。這樣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沉音大人,您的手段確實比我等高明上許多。”
我閉上眼,勉強抑制住因心中痛楚帶來的眩暈,再睜開眼時,我直視從淵壓抑憤怒的雙眼,“對我說出這些話,你是忘了爲何要將我請過來?你真的不想讓白商再活過來?”
這話引得從淵商一驚,“你說他還能活過來?!”
他的氣勢瞬時弱下去,“你有辦法能救他?”
“我也死過一回,我能活過來,白商自然也能。”我目光平淡的看着從淵。
從淵頭髮蓬亂,臉色慘淡,我不知道他對白商的愛到了何種程度,是否足夠到讓他放棄這些年身爲上位者的自尊。
“請你……不,請您救救他。”從淵絲毫沒有猶豫,單膝跪在我面前,臉上完全沒有了方纔的咄咄逼人,只剩一片悲傷和乞求。
他雙手扶地向我行下大禮,那是蛟龍族在祭祀時才能使用的最高禮節,“如果你真的能救他,蛟龍族從淵在此相求……”
但我卻沒有那麼容易心軟。
我垂首看着他,“我並不需要你求我,只是想與你交換條件。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重新回到曇華城的方法,就來委羽山找我吧,那時白商就能再次醒來。”
***
當我與陸明琛走出宮殿時,宵明追了上來,“沉音大人,請您不要太介意從淵方纔的話,他只是一時情急才……”
“不用再說了,我並沒有介意。”我打斷他的話,帶着陸明琛徑自離去。
漓都我已來過許多次,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
不知不覺間,我又走到了若木所在之地。
若木是漓都的生命之樹。
當年曇華城坍塌的碎片從九天墜下,落在日月山連宵峰上的部分成就了日後的漓都。但這些碎片並不是規則的形狀,一邊較輕,另一邊則較重,一旦失去平衡,整個漓都都將從連宵峰上跌落。幸而若木生長在漓都重量較輕的區域中,使重力達到均衡,漓都才得以存在。
若木生長在漓都的最東面,主幹合圍全長兩裡,樹葉足有成人手臂長短,枝幹盤結交錯,樹冠入雲,遮天蔽日。進入若木生長的範圍,仿如走入茂密的深林。
在若木形成的密林中央,主幹之東,有一道淡金色的瀑布從天而降,澆灌了這顆神奇的生命之樹。
這道瀑布只有三尺來寬,從飄渺的高空降落,肉眼不可察其來源,被世人稱爲“天之瀑布”。
瀑布的不遠處,一座小小的草廬倚樹而建,溫暖的橘色光線從撐起的窗戶中透出,淡金色的水流映着燈光,彷彿漫天星光飄散而下。
我的腳步停頓在草廬百步之外,仰頭看着那道纖細的淡金色流水,昔年的往事如同連綿的畫卷在腦中展開。
……
許久後,陸明琛終於打斷我的沉思,“星主,您是還在爲方纔從淵大人說的那些話生氣麼?”
我轉頭看他,“你覺得我在生氣?”
青年稍稍欠身,秀麗的眼睛深深凝望着我,“您的心情似乎並不好。”
“陸明琛,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歲。”
“作爲人類來說倒是已經成年了,”我笑了一下,“如果你能活到我這樣的年紀,就會知道,有時候人們生氣,只是因爲無法面對真實的自我。但我從來知道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從淵說我狠心、說我絕情,並沒有一句罵錯,所以我不會因此憤怒或者難過。”
“但你說的也沒有錯,我的心情並不好……”我伸手指向那如星光般的水流,“你看到那道瀑布沒有?”
“是的。”
“有人稱它爲天之瀑布,認爲是它賜予了若木不凡的生命,甚至能賦予人們新生。世人對它頂禮膜拜,但只有我知道這道被無數人神化的水流,其實只是因爲混合了某個人的血液,纔會擁有如此神奇的作用。不過因爲濃度太低,所以對樹有用,對人卻沒有什麼功效,除非這人也能像若木一樣,長年累月的站在那瀑布底下。”
人類青年的眼中閃過震動,“星主,您是說‘天之瀑布’其實應該是‘血之瀑布’麼?”
“沒錯。”
“這……實在是讓人無法相信。”
我順着天之瀑布的來源一直看向黑暗的虛空,“不過,這並不是普通的血,這是神之心血。不是現在那些所謂的神仙們,而是這個世界真正神祇的血液,也是我愛的人所流之血。”
青年臉上已滿是驚異之色。
我笑道,“難道那些教你把頭髮染成銀色的人,沒有告訴你我喜歡的究竟是誰?”
陸明琛急忙低下頭,“大家只是傳言您喜歡銀色長髮、異色眼眸、神情冷峻之人,再沒有更加詳細的描述了。”
“那麼現在你知道了,我愛着這樣一個高不可攀的人。”
“星主……”青年停頓了一下才道,“您說這個世界真正的神祇,爲何我從來聽過關於他的任何事?從來只有蘇意瀾、何漱方、蕭折丹三位仙人由冥想創世、進而昇仙之說,又哪裡來的其他神人?”
“蘇意瀾?”我折下一片若木的葉片,離枝的樹葉急速枯萎在我指間,“你說的那個蘇意瀾就住在你面前的這座草廬中,這千萬年來,他從來沒有走出過這裡一步,日日夜夜傷心,日日夜夜後悔,你讓他如何冥想?又如何創世?”
“蘇上仙不是七星魁之一麼?”
“是的,因爲這是我的要求。”我丟下那片死去的葉子,“正是因爲他的愚蠢和不信任,才使我們有機會擊潰了不敗的真神。在明白一切的真相後,蘇意瀾痛不欲生,卻又想再見那個人一面,所以不能死去。而那個時候的我,就是要讓他成爲七星魁之一,成爲真神消失後的權力者,讓他永遠記住自己給至愛之人帶來的毀滅。”
“那時候,我是那樣的怨恨,竟然沒有想過,策劃那些傷害的人,並不是蘇意瀾,而是我自己。蘇意瀾至少還知道懊悔,知道悲傷,我卻因爲這些傷害快意了不短的日子。這樣一個醜陋的人,他又怎麼會喜歡?”
“星主……”陸明琛環住我的肩膀,將我輕輕抱住。
我輕嘆一聲,“蘇意瀾住在這裡,只是猜測這瀑布是從那個人居住的曇華城流出,並不知道這其中金色的**就是真神之血。以前我還想找個最合適的時機告訴他這些,現在卻不想了。我大概永遠也不可能對蘇意瀾產生好意,但也已經不恨了。太累了,不管是愛還是恨,不過他應該還有力氣會恨我一輩子吧……”
青年低下頭,輕觸我的嘴脣,封住我未出口的話,我張開嘴同他交纏。
這是一個十分溫柔的吻,有些微妙的感覺在我心底蔓延開來。
兩人都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陸明琛從我口中退出,捧住我的臉孔,親吻着我的面頰。
我閉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溺在這樣的氣氛中。
百年一次的七星魁之聚,而我來的目的只是爲了看一看蘇意瀾。
很多次,我走到他面前,想擺出嘲笑的面孔,卻最終發覺最應該被嘲笑的,其實是自己。
蘇意瀾至少還擁有着星臨的愛。
我又擁有了什麼?
怎麼還有譏笑他人的立場?
蘇意瀾日日傷心,夜夜後悔,我又何嘗沒有?
難道我從來沒有因爲自己做過的那些感到懊悔,感到難過?
我不敢對自己這樣質問下去。
所以到了今天,我不再走近蘇意瀾的草廬,只能這樣看着那道金色的星光從天上飄落,最終隱沒在蘇意瀾的窗前。
陸明琛靜靜摟着我,許久後,在我耳邊道:“星主,其實我這裡有一個相反的故事。”
“哦?”
“我從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七歲以前我一直是某位仙人的家奴,和很多小孩子一起生活在一個小院子裡,每天做一些並不繁重的活計。那時候我有個好朋友,他爲人直率,個性也很開朗,時常幫助他人,大家都很喜歡他。”
聽着青年的敘述,我大概能猜出是什麼樣的狀況。
在滄溟大陸如今的奴隸制度下,爲防止奴隸們形成緊密的聯盟,剛剛出生的孩子時常被從父母身邊帶離,另有專門教養孩子的人訓練他們如何成爲合格的奴隸。每當人類孩子的年齡到達七至十歲,永夜城中的使者就會從中挑出容貌出衆者,將其送往那個□□。
青年抱住我的手緊了緊,“七歲那年,那位仙人家中突然來了幾個人,說是要從我們中間選出幾個來,帶去另一個地方。那地方據說是極可怕的,所有的孩子都十分害怕被選中,所以遴選到來的那天,我因爲膽小而躲了起來。爲了免去我被主人懲罰,我最好的朋友頂替了我的名字,參加遴選,卻被選中帶走。他比我小一歲,那年才只有六歲……”
“後來我慢慢長大,聽到的關於那個可怕地方的傳言也越來越多。我不敢想象我的好友在那裡是怎樣生活,又遭遇到了些什麼,最終我做了一個決定。十歲的時候,又有人來舉行遴選,這回我刻意讓自己被選中了。”
我擡頭看了看青年,他神態自然而平和。幽暗的光線下,側臉的線條令人屏息,這樣的容色要被選中,應該是件十分容易的事。
青年的故事仍舊繼續下去:“就這樣,我也來到了那個地方,並在那裡生活了十年。這十年間,經過輾轉打聽,我得知兒時的那位好友在十二歲那年被一位少年仙人帶走,並沒有遇到太多苦楚。我很替他高興,但同時也爲自己當時的遭遇沮喪。不過這一回,我知道逃避永遠不能解決問題,所以我終於離開了那裡,能夠來到您的身旁。”
“你說這是一個相反的故事,”我看着青年,“那麼你想告訴我什麼?”
青年輕柔的抵上我的額頭,“我只是想對星主說,有些事情去做了也許會後悔,但如果不去做,卻必定會後悔。您不需要太苛責自己。”
“你很會安慰別人,”我微笑道,“又或者是因爲你還是太年輕了。”
青年在生命之樹下與我緊緊相擁。
遠處的星光溫柔的籠罩着我們。
我擁着青年的腰,雙手在他背後交錯,右手輕輕舉向他腦後……片刻後,我重新將手放了下來,並沒有發出那道魔力。
也許我的確不應該太苛責自己。
有個人能分享自己回憶,可能這樣的體驗也會很不錯。
那麼就暫時就不用消除他今天的記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