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的戰事一直持續到將近黎明,回營的人類軍隊得到了父老的讚譽和相應的犒勞。當方瞬華騎着比翼鳥降落在地面上,人們發出了巨大的歡呼。他不似人間的美貌和挺拔俊逸的身姿無疑助長了周圍仰慕擁護的情緒,只是輕輕揮手就贏得了衆人瘋狂熱烈的掌聲和呼喊。
在慘烈的攻伐戰爭中,隨時可能遭遇死亡的人們實在太需要足以支撐信念的精神寄託,方瞬華的存在則恰好滿足了這一需求。
精神領袖如果塑造得當,可以是人們心中永遠不倒的旗幟,方瞬華在這一點上無疑做得相當出色。
在人羣中這樣看着他,我忽然有些悵然。
青年離我這樣遙遠,他曾經幽深含情的眼眸現在充滿了威嚴和自信,一舉手一投足都優雅而強勢。以前在我面前,他一直都是委曲求全的姿態,如今身爲上位者,的確是另一番不同的面貌。
他的目光掃過人羣,似乎在我所在的方位略作停頓。
我想這應該是我的錯覺,因爲在這樣混亂的場面中,他不可能會恰好看見我。而且雖然爲了避免大量使用改變面貌的術法會被識破,我只在面部細微的地方做了一些調整,但我現在的容貌也只與原本有五分相似,他又怎麼能一眼認出?
果然,他的眼神在略略停留後就滑向了其它地方,並沒有顯出絲毫異樣,而我則一直跟隨着人羣,直到確定了他所住帳篷的大致方位。
當夜,我一路隱藏行跡,在黑夜的掩護下,按照白天記憶中的路線,避過了巡邏和駐防的士兵,來到主帥們駐紮的帳篷外。帳中光影晃動,還有隱隱約約的人聲,我用隨身攜帶的匕首將牛皮帳篷割開一道小口,側臉向其中望去。
從我角度剛好能看見帳中佈置簡陋的牀榻,喻澄夏手裡拿着藥膏,正罵罵咧咧的爲牀上趴伏的人上藥。
“叫你不怕死,叫你逞強,叫你耍聰明,什麼苦肉計,虧你想得出來!這下好了,疼吧?疼死你活該,反正你就是大混蛋,疼死也沒人心疼,活該!”他一遍碎碎念着,手下卻十分小心。
我又仔細看了看,果然望見牀榻邊幾盆鮮紅的血水,看來此人傷勢不輕。
難道是方瞬華?
但白日見他時,並沒有看出他有任何受傷的跡象。
受傷的人一直沒有說話,他的沉默卻彷彿更加引來喻澄夏的憤怒,“你他媽的現在不吭聲?想裝可憐?我從十二歲認識你,難道還搞不清楚你是個什麼德行?他媽算個屁啦!別告訴我你是老虎改吃素了?!”
“說完了?”牀上的人終於開口。
他的聲音冰清透徹,雖然語氣宛然,卻夾着一股無法忽略的寒涼。
怒火騰騰的場面中,彷彿突然被人倒入一盆冰水,寒意陡生。
喻澄夏縮了縮脖子,似乎對這人也很有些畏懼。過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給自己壯膽似的大聲道:“當然還沒說完,琳琅靜,你還有理了?!你想造反是不是?是誰說一輩子再也不兇我?你又想端起那什麼琳琅上月的架子對不對?我就知道你說以後會永遠愛我永遠不離開我都騙人的話,哇啊——大騙子,你這個大騙子——!”他彷彿又想起了什麼,一把丟下手裡的藥,自己坐在牀邊,突然就仰天大哭起來。
一聽到他的哭聲,牀上還等着上藥的人就鬆了矜持的架子。雖然沒有看到他的臉,也能感覺到他深深無力的嘆了一口氣。等到喻澄夏喊出“以後會永遠愛我永遠不離開我都騙人的話”之類的,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也能覺出他的尷尬。
還趴着的人沒有辦法,終於轉過頭來。
他有着一張雪白的臉孔,眉型柔長,如遠山含黛。眼睛也是細長的鳳眼,幽深瀲灩,五官靜若幽蘭,是一副清麗絕倫的長相。
這個人沒有方瞬華那樣侵略性極強的美,卻看起來清新淡雅,仿如仙族神話中臆造的出塵仙子步入凡塵。
這樣的相貌氣質讓人一眼難忘。
所以我確定見過他,雖然那時是隔着遙遠的距離,也看得沒有如此真切,但我清晰的記得那時他臉上分明冷峻如霜,如冰山,如凍海,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勢,全然沒有此時的柔和。
琳琅上月。
我不會認錯。
每一代琳琅氏的家主都被成爲“琳琅上月”,而他們真正的名字則在成爲“琳琅上月”後湮沒在人們的記憶中。但聽他與喻澄夏對話中的意思,原來此人的真名叫做琳琅靜。
他身爲七星魁之一,仙族的三位領袖之一,仙族和蛟龍族聯軍的首領,此時居然身在人類軍隊後方的營長中,並且與喻澄夏過從甚密。
雖然我對這次戰爭雙方的勝負並無興趣,卻也不得不感到震驚。
看來燭光他們一直在尋找的內奸就是這個琳琅靜。
他明明身處仙族高位,卻爲什麼要背叛自己的族人?
那麼方瞬華知道的一切是不是也是從他這裡泄露?
沒想到我只是想來看看方瞬華,卻會無意發現這樣重大的秘密。
我心中竄過千萬個念頭,帳中的人卻並不知曉。
喻澄夏還在哭泣,一邊哭卻一邊用眼角偷瞟琳琅靜的臉色。這自然被琳琅靜發現,他勉強坐起身,又看了喻澄夏一會兒,道:“不要哭了,我不喜歡看見你哭。”
他這樣說話,喻澄夏自然更生氣,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偏要,我偏要,我就要當着你哭,看你怎麼辦!哼!哇啊——”一面又開始乾打雷不下雨。
琳琅靜又等他乾嚎了一陣,看他有些累了,才緩緩道:“既然這樣,那你答應我,以後如果我不在你身邊,永遠不要一個人躲起來偷偷的哭。”
喻澄夏的哭聲驟停,他猛然回過頭,緊緊盯着琳琅靜,彷彿怕他憑空消失。
“什麼意思?什麼叫你不在我身邊?”他有些害怕的問道。
琳琅靜卻只是很平靜的看了他一眼,“你再不給我上藥,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他背後的傷口又滲出鮮血,將白衣染得紅透,受了這樣重的傷,他卻在情人鬧脾氣時一直一聲不吭的忍着。
喻澄夏一看那紅色,立即嚇得不敢再說一句話,急忙爲他繼續裹傷,他的手法並不熟練,笨手笨腳有時候會碰疼琳琅靜的傷口,這位最年輕的星魁卻始終沒有說過一句叫疼的話,只是臉色略微白了些,黑曜石般的瞳孔內閃過綠芒。
那是……
瞳色改變,是妖化的徵兆。
仙人懂得神族傳授的術法,他們在動用了禁術後,最經常出現的結果就是墮入妖道,力量大增,形態異化,許多人不能再保持人形,對鮮血有易於常人的渴求,只能靠着吞噬人類的血肉爲生。
妖族力量強大,卻是仙族和蛟龍族最主要防備的對象之一,從這二族統治滄溟之野的那天開始就被驅逐殲滅,雖然也許還有少部分生存,也肯定是不容於世,如同陰溝中偷生的老鼠。
地位超然的琳琅氏家主,集美貌與力量於一身的星魁,爲什麼會選擇這樣一條墮落之路?
今晚看到的事情實在令人匪夷所思,而且我似乎找錯了地方,這裡並不是方瞬華休憩的營帳。
我往後退了一步,準備先暫時離開再作打算,卻突然被人捂住嘴巴,反扭住雙手。
被人發現了?
那麼此人便留不得。
我沒有反抗,任那人將我拖入旁邊的另一座帳篷,就在進入帳門的那一刻將十成的魔力凝聚手掌,打算將捉住我的人一擊致命。但也就在此時,那個人附在我耳邊道:“聰明的話,就別動,我還有話要問,不想把你打暈。”
這聲音令我瞬間僵直身體。
最好的攻擊時間稍縱即逝,在我猶豫的剎那,青年已經將我的身體扭轉過來,將我的臉看了個清楚。
他的表情明顯震動了一下,在片刻的遲疑後才捉住了我的下巴,“……你是誰?”
我心絃顫動,一時無法回答。方瞬華又捧住我的臉仔細端詳,過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不,你不該是,他不該到這裡來,他沒有來這裡的理由。”
我奪走了他的愛情,卻並沒有剝去他的記憶,所以他應該記得關於那個人的每一件事,也知道自己喜歡過他,只是再也找不回愛戀的情緒。那麼想當然的,和我交往的細節,也不會因忘記對那個人的感情而受損。
青年又盯着我看了一陣,目光轉爲嚴厲,“你叫什麼名字?爲什麼會在這裡?剛剛又躲在帳篷外幹什麼?”他手下加了力道,捏得我手腕生疼。
我這一輩子也沒有被這樣對待過,連星臨當年處罰時,也只是折斷我的本命花了事。被捉住下巴,被扭住手腕,這種處於弱勢的感覺十分不好,卻也十分奇妙,我總算能稍稍體會青年當時的心情。
我的沉默加重了青年的懷疑,他把我提起來,絕美的臉龐籠罩一層寒霜,“不開口?就算是啞巴,我也能讓你開口說話。你是仙族還是人類?鬼鬼祟祟的究竟想做什麼?”
“溫靜榕。”
“嗯?”
我用了許久前身體轉世時所用的假名,“我叫溫靜榕,來到這裡是爲了看你,卻沒有想到走錯了地方,剛纔聽到了他們對話的許多內容,但是我不會說出去。”
我的回答讓方瞬華一呆,但他立刻審視的看了我片刻,纔不信道:“爲了來看我?你認識我?”
我直視青年的眼睛,“人類中又有誰不認識您呢?”
“那你怎樣穿過防守來到這裡?”青年還是不肯輕易相信。
“這很簡單,只要你夠強。”
“你一個小孩子,能有多厲害?”
“……”
這回換我被噎住,雖然在改變容貌時,爲了掩飾本身的氣質,我故意讓五官看起來年輕了一些,但也不至於被一個二十五六歲的人類叫做“小孩子”。
我心中略感不快,臉色也跟着沉下來,“我不想和你動手,把我放開,我會給你證明。”
方瞬華眯細了眼睛,彷彿覺得有趣,也並不怕我就此逃跑,鬆手放開我道:“好,我倒真的想看看。”
爲隱瞞身份,現在自然不能使用魔力做出種種令人咋舌的效果,我想了想,決定使用劍術。但自我復生以來,偶爾有需要一展身手的時候,都是將術法混合着劍法使用,完全靠一招一式、全然用身體的力量和技巧來展示劍術的情況則幾乎沒有。
但眼下的情況已經容不得我再猶豫了。
我接過方瞬華遞上的長劍,憑着有限的記憶將自己轉生爲“溫靜榕”時期的劍招演練了一遍。這套劍法是當時在“九轉會”時學會的,姿勢並不唯美曼妙,而是以狠辣實用取勝,進退之間都能傷人性命。
等我收招完畢將劍遞還給方瞬華,就見他緊皺眉頭,彷彿極不贊同,“你小小年紀,怎麼會學得如此毒辣的劍法?是誰教你,真是誤人子弟。”
他一再用這種教訓小孩子的語氣,我實在覺得彆扭,終於道:“你比我年少,不要再說這種話。”
誰知青年的眉頭皺得更緊,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陣,低聲喃喃,“不僅臉長得像,竟然連語氣也這麼像……”
我心中一跳,正要想他是不是認出了我,卻見他忽然猛地搖了搖頭。
“不,怎麼可能……”他突然又轉頭看我,用了十足十教訓的語氣,“你這個孩子,十八九歲年紀,會了幾招劍法,就到處冒充英雄好漢,想教訓別人,你可知道自己剛纔險些喪命?”
他拿着方纔我使用過的劍,輕輕一振,那原本普通的劍身上就隱隱流動着一種奇異的光華,而後但見劍光一閃,原本放置在矮桌上的三個陶杯就被全部一溜穿在長劍上。
我自然看出他是有心嚇唬這個“小孩子”,所以用了些許術法,不過……作爲崇拜者,我現在是不是應該鼓掌或者歡呼,還是要有更加熱情的反應?
我臉色陰晴不定,青年卻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現在知道怕了?以後不可以再隨便逞強。如今是亂世,隨時都可能丟掉性命,你如果爲自己的親人着想,就不該做今晚這種冒險的事。”
大概是我的表情讓他有所誤會,於是他又在安慰中夾着鼓勵,“不過你剛剛那套劍法已經練習得很好了,只是其中的劍意並不很好,所以不要隨便使用。不出十年,你必有大成,不要灰心。”
這些年,我聽過許多奉承的話,卻從沒有像今晚聽到的這些,讓人感覺如此微妙。
但不知爲什麼,我的心情已經比初下山時好了許多,似乎這樣奇妙的體驗也很不錯。
看樣子,青年已經暫時相信了我,卻還在蹙眉思索,不知是不是在爲怎樣安置我這樣充滿疑點的狂蜂浪蝶感到煩惱。
過了一會兒,他對我道:“溫靜榕,我就叫你小榕吧,以後願意留在我身邊嗎?”
我驚異的擡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雖然我的確是希望能多看看他,卻也沒料到事情會如此順利。不過我馬上又明白過來,我已經得知了琳琅靜的重大秘密,不論我剛纔的話是真是假,他都不能安心讓我離開,自然是放在身邊就近監視爲好,況且我劍術不錯,如果真的是一心向着他,也能成爲他的得力干將。
方瞬華又盯着我的眉眼看了一陣,彷彿在尋找什麼,然後他似乎有些失望道,“你不願意?”
“不,自然願意。”我還想再說些什麼,一個粉紅的東西卻突然從我的袖子裡竄出來,直接向方瞬華衝去。
青年一驚,立刻反射的拔劍,我卻已經意識到那是什麼,急忙連聲道:“別!不要傷害它!”
方瞬華手裡的劍猛然一頓,粉紅色的小鳥圍着他轉了三圈,又重新落在我肩膀上,只是似乎很興奮似的,一直歪着頭向青年猛瞅,然後就又高興的蹭蹭我的臉。
因爲畢竟不是真的鳥類,其實它隨我下山後一直都很安分,不用吃飯也不用喝水,現在會突然冒頭,大概是感覺到了自己主人的氣息。
方瞬華看着在我肩膀上歡樂得快要打滾的東西,表情也很奇怪,過了半晌才問我:“這是你養的?”
我沒有選擇,只好點頭。
於是方瞬華又看了看它,評論道:“真醜,這麼胖。”
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真的笑起來。
這一瞬間,我忽然真切的感受到青年又回到了我的身邊,不同於委羽山上真假難別的虛幻,不同於戰場威儀四射的疏離,而是如此真實的近在眼前,就在我可以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的地方。
那是因爲星臨童鞋不喜歡養成遊戲。
只是不知道小方童鞋愛不愛這一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