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坐在翳鳥背上飛翔,大朵的雲霧向身後掠去,羣山江河都在腳下一一經過。
我知道僅憑喻澄夏的幾句話就急不可耐的離開委羽山太過輕率,也知道即使將喻澄夏扣押,也並不能杜絕各種可能針對自己的計策,但是在聽到方瞬華可能有危險的那一刻,我的心已經無法平靜。
這半年間,人類步步緊逼,仙族與蛟龍族節節敗退,原本處於兩族統治之下的人類奴隸越來越多的加入到同族的隊伍中,不久前,人類已經攻陷了久負盛名的永夜城,目前正向仙族的都城“漓都”逼近,只是因爲漓都坐落在大陸最高的山峰“連霄峰”上,易守難攻,所以目前戰事膠着,但就大勢而言,人類勝出的可不是一星半點,方瞬華怎麼會在此時遇到危險?
是在戰場上受傷?還是在後方被刺客得手?
但即使是身體受到損傷,憑藉櫪莣花的力量,他也能自行治療。可如果不是如此,方瞬華又怎麼會讓喻澄夏來到委羽山,以他與喻澄夏的交情,斷斷不會讓這個人白白冒險。
兩軍交戰的界線比半年前向日月山推進了許多,相應的,人類駐紮的營帳也離洹流更近,所以這次我飛過了日月山之後,沒過多久便看見了人類軍營的大帳,而對於我來說,只要帶着方瞬華感情幻化而成的粉紅鳥兒,要找到他所在的確切位置並不困難。
但我還是等了等,待到夜色降臨時,才藉着黑暗的掩護進入方瞬華休憩的帳篷。
我刻意加重足音進入,坐在牀側的人立刻扭過頭向我看來。
他眉目間盈盈一如皎玉,穿着寬鬆的衣袍,手裡拿着一卷文書,正是方瞬華。他彷彿正在閱讀手中的書卷,見我從外間進入也並不驚訝,反而神情淡定,一邊作了個“請坐”的手勢。
我仔細看他臉色,只是覺得他臉色略顯蒼白,並不見喻澄夏所說的“性命危急”。
看着他的臉,我總覺得似乎有些不太對勁的地方,可又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
略一思索,我從善如流的坐下。
看目前的情形,今天的會面也是他早已安排好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麼新的陰謀。
“星主,瞬華已經等您多日了。”他放下手中的書卷,走到桌前爲我到了一杯茶水,“眼下情勢侷促,能招待您的只有這個,望您不要介意。”
我望了一眼他遞上來的茶杯,只見茶湯渾濁,杯底一點細細的茶葉沫子,用來待客的確顯得寒磣。但在去年的冬天,在我扮成“小榕”留在他身邊的時候,比這更不乾淨的水都不知道喝了多少,又怎麼會在意這些東西。
不過,我既然知道他有所圖謀,又怎麼會隨便飲用茶水?
我接過茶杯,卻拿着沒有動作。
方瞬華等了等,忽然一笑,拿過我手裡的茶水自己喝了下去,而後又淡淡笑了笑,“這次請星主來,絕非有任何謀害之意,請您放心。”
被他識破顧慮,我並不覺得尷尬,索性把話一次講明,“你讓喻澄夏不遠萬里去找我來究竟是何用意?我不信你捨得拿他的性命冒險,你如果有什麼目的,就不要再繞彎子。”
方瞬華臉上的笑意漸漸冷卻下來,“不錯,我讓澄夏去找星主,其實只是爲了把他調開而已,琳琅靜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妖化後的模樣,我也不想讓澄夏知道這件事,所以纔會派他去找星主。星主應該是早就發現琳琅靜妖化的徵兆了吧,您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仙族和蛟龍族,瞬華還要感謝您。”
“不用。”
只有我自己知道擠出這兩個字有多麼艱難。
又是爲了喻澄夏,又是爲了他,難道方瞬華真的在這些日子的相處中愛上了他,甚至不惜爲了他將我誘下委羽山?
心臟一陣陣的抽疼,我不願在青年面前顯出虛弱痛苦的情態,所以只能竭力忍耐。
“不過這次讓澄夏去見您,也不僅僅是爲了這個。”方瞬華沒有發現我的異樣,依然慢條斯理,“相信他已經把我們的交換條件說明,而您也甚感興趣,不然……”他又笑了一下,“不然您也不會這麼快就來到這裡了。”
“人類想與魔族結盟,不知星主意下如何?”
我陰沉着臉色,“你覺得我會答應?”
“除非您不想再見到真神。”
“那就不見。”我帶些惡意的說出這句話,立即如願的看到青年變了臉色。
方瞬華皺起眉頭,重新審視般的將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彷彿從來不認識這個人一般。
我實在是很滿意他的臉色,於是故意又道:“我去見他做什麼?嫌自己活得太長?”
青年又蹙眉看了我半晌,然後斟酌着措辭道:“難道星主對自己施展了那個術法?”
“嗯?”我不甚明白。
他卻沒有再說話,只是看着我沉默。
在他的目光中,我忽然明白過來。
原來他是以爲我將自己的愛也從心中剝離出來,所以現在才能對進入曇華城的方法絲毫不感興趣。
我覺得有些好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他還是太年輕了,縱然愛過我,縱然瞭解我,卻也不能明白我的全部想法。如我這般擁有過億萬年生命,怎麼會捨得拋棄自己的愛情,即使它並不令人愉快,即使它時常讓人覺得痛苦,卻依然是無比珍貴的。
就如同他那顆曾經發誓不給任何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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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唯一屬於自己的東西,是唯一能夠證明自己身爲一個“人”的證據。
絕不會輕易放棄。
“沒有,”我回答他,後半句話我停了一會兒才說出來,“看來談判破裂,我走了。”
方瞬華只是看着我,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
他的容貌絕世,五官無一不是完美,尤其一雙瀲灩眼睛實在太過逼人,只要這樣默默的注視着對方,就似乎能讓人從這雙眼眸中讀出某種暗藏的依依眷戀。
但這也不過是他人的自作多情罷了。
我強迫自己轉身,不回頭的向外面走去。
“沉音……”
身後忽然傳來青年的聲音。
我已經掀開了門口的帳簾,卻還是因爲這聲呼喚回過了頭,“怎麼?”
方瞬華微微牽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不……沒什麼。”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沒有出口,說完這句話後,他別過頭,不再看我。
然而我的心卻尖銳的疼痛起來。
我猛地一甩門簾,將那個人的身影隔絕在身後,在翳鳥的接應下順利的離開。
夜色中,我在空中乘着翳鳥飛翔,無月的天空顯得尤爲陰暗,夜風也帶着滲人的涼意。翳鳥自己可以辨識方向,不需要我的指引,我閉上眼睛,腦中盡是方瞬華那雙可叫天地失色的眼眸。
莫名的,袖中一直安分的粉紅小鳥開始躁動,無論怎樣安撫都似乎沒有效果。
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那個人太平靜了。
花費了這樣大的力氣,讓我來到這裡,卻沒有得到預料中的結果,他不但沒有太多失望的表示,甚至對我的離開也絲毫不加以阻止。
一定是有什麼原因。
而且……青年最後的那個微笑,讓我感到無比熟悉,又止不住的心慌。
那是……
我忽然想起來,就在那天我宣稱要拿走他的愛情時,他也是這樣笑的。
那是一種釋然的,放棄的笑容。
我絕對不會認錯。
還有剛剛我覺得他臉上不太對勁的地方,那是一種高明的掩飾外貌的術法,而我因爲情緒驟然的波動,竟然一時沒有發現。
不對,這一切都太不尋常。
直覺告訴我,一定得重新回去再看一眼。
我立刻讓翳鳥調頭向人類青年所在之地重新飛去。
等到再次來到方瞬華的營帳外時,我特意將破除蠱惑的術法施在自己的雙眼上,然後再小心的進入,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
青年還是坐在之前的位置上,彷彿是從我離開就一直沒有動過。他手扶前額,長髮垂落下來,遮住他的面孔。但我只走了數步卻再也無法移動腳步,因爲這一次我看到的青年的長髮竟然是一種深深的紫色。
我的呼吸聲沉重起來,原本正在失神中的青年也聞聲回過頭來。
“星主?你……怎麼回來了?”他等了一會兒,卻依舊不見我說話,於是又刻意一笑,“是因爲捨不得我麼?”
他調笑着,帶着自嘲。
我卻只能怔怔的站在原地,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青年的皮膚瑩白如雪,眸子和嘴脣卻是純正的紫羅蘭色,從他敞開的袍領口處,能看到他頸項□□出來的皮膚上也有星星點點的紫色。他原本是一副銳利的美貌,如今卻看起來妖異而魅惑,方纔微微一笑,竟是足以驚心動魄。
爲什麼會如此?
我靠近青年,在他愕然的目光下拉開他的衣領,這才發現他頸項上的紫色竟然是盤繞的櫪莣花紋路。那花紋從他的右肩蜿蜒而出,分作幾支,分別纏繞在他的頸項和胸背,仿如刻意繪製的豔麗紋身。
而他右肩的花紋,正是從右手上的櫪莣花上延伸而來。
原本枚色高貴的櫪莣花色,現在全部變成了幽暗豔麗的深紫,本來半閉的花盞張開,吐露的白色花蕊如尖尖的利齒,而花朵所在的蔓菁上也長出了纖細的根鬚,雖然只是花紋,卻分明植根在宿主的血肉之中,正貪婪的吮吸着被依附者生命。
“怎麼會這樣……”我的聲音抑制不住的顫抖。
方瞬華不是仙族,不會墮入妖道,但這樣髮色、瞳色和外貌的改變,卻毋庸置疑都是大凶的徵兆。
“被發現了。”方瞬華無所謂的笑笑,“看來還是瞞不了星主。”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緊緊捉住他的衣襟,擡頭逼問他。
他低着頭看了我一陣,漸漸收起笑容,許久前我早已熟悉的溫柔神情又浮現在他的臉龐上,“因爲人類的身體無法承受櫪莣花的力量。……這些都是自作自受,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的確,之前承受櫪莣花力量的只有我和蘇意瀾,我是由真神直接創造,蘇意瀾則擁有神族的血緣,又是星臨親自給他植下櫪莣花,定然會考慮到這樣的危險,提前做下防範。
只有方瞬華……
既然許久前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爲什麼還要將櫪莣花用在自己身上?
我沒有問出這句話,因爲早已經知道答案。
他所經受的苦楚讓他有了這樣的決定,而給予他這些痛苦的人,也包括了我。
“還有多久?”我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什麼?”
“你還有多少時間?”我伏在青年胸口,忽然覺得從那皮膚下傳來的沉穩心跳是那樣好聽。
“大概撐不到攻陷漓都的時候。”他彷彿在說着別人的故事,可怕的平靜而坦然。
“星主,”他忽然摟住我,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髮,“如果我不在了,能否看在曾經的……情誼,不與人類爲難?”
我從他的懷抱中擡起頭來,緊緊抱住他道:“不與他們爲難?如果你敢死,我第一個就把喻澄夏殺掉,至於其他的,也一定不會讓他們有好下場。”
“星主你……”
方瞬華似要反駁我的話,卻在看到我兇惡的臉色後住嘴,我把頭埋在他胸前,“我不會讓你死的,不論付出任何代價,我絕對不會允許。我是愛你的,怎麼能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
青年的身體驀然僵直。
我繼續說下去:“方瞬華,你聽好。我不再喜歡星臨,我愛的是你。一直一直愛着你,從你說‘蒼山碧海爲證,永不相負’的時候開始。”
“你在說什麼?”我被忽然推開,方瞬華轉過身,背對着我,似咬着牙道,“星主,我不需要你在這樣的時候說這樣的話。同情?憐憫?這用在你我身上都太可笑了。”
我沒有再上前,只是道:“我說的是不是真話,你回頭看看我就可以知道。”
“就算是真的……”他的聲音裡首次出現了一絲慌亂,“我也已經不再愛你了。”
“既然是這樣,難道還怕看上一眼?”我想我已經找出了癥結所在,於是許多話便很容易出口,“我隱瞞姓名陪在你身邊的那些日子,你真的是毫無所覺?還是故意說出那些話想逼我離開?”
“瞬華,”我第一次用“沉音”的身份這樣叫出這個名字,“如果完全不喜歡一個人又怎麼會想要他留在身邊,你其實又愛上了我,對不對?”
我連連的逼問終於讓方瞬華回過了頭,與我對視的瞬間,他的眼神明顯悸動了一下,但很快就已經鎮定下來。
他臉上帶着幽幽淡淡的笑意,“還是被發現了,總是瞞不過你。沒錯,其實這次讓你離開委羽山,其實是出於我的私心,總是想再見你一面,還想着你會扮成小榕,是不是也會因爲是喜歡我。我似乎總是在做這樣的事,明明決定放棄了,明明決定再也不要去想起,卻還是一遍又一遍食言。”
“不過這一次,是真的到了最後了。”他不再掩藏自己的愛意,柔情似水的眼眸凝視着我,“現在櫪莣花已經依附在我的身體中,無法分離,當到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的肉體就不再存在。那個時候,就是星主想再次救我也不可能了。不過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我們攻陷漓都已經指日可待,也許一切都已經變得……”
“哪裡變得圓滿?”我有些惱怒的握緊他的手,近距離的觸摸則使我感覺到他手腕上佩戴的東西。我輕輕掀開他左手的衣袖,才發覺那是一隻熟悉的銀鐲。
“有我在,怎麼會讓你出事?”我堅定的看着他。
他輕輕的擁住我,微笑道,“能與星主交心至此,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但是……我們還是分開的好,再往後,我的樣子會越來越奇怪,總有一天會連法術也遮掩不了。”
我此時已經下定決心,於是擡頭向他一笑,故作不在乎道,“既然瞬華這麼說……那也好。”
方瞬華一愣。
就在他微愣之際,我驀然出手,施術定住他的身形。
他眼神驚愕,卻不能開口說話,只能定定的看着我。
我接住他軟倒的身體,一面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髮,“我說過會救你,便一定會救你。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強迫得到愛情,其它任何事我都會想到辦法解決。不過要救你,你就不能再參與這場戰爭。否則時間再拖延下去,後果真的會不堪設想。”
方瞬華急切的看着我,眼神中透露出拒絕。
我慢慢抱緊他,“我知道你無法捨棄跟隨你的人們,所以我答應你,只要你願意離開,我會帶領魔族站在支持人類的一邊,這樣你是否願意呢?”
看他驚訝的神情,我忍不住輕聲笑起來,“很吃驚?還是不肯相信嗎?也許爲了證明我的愛,我真的會不惜一切代價。”
我將無法動彈他抱上翳鳥,一面召喚式神將我的決定傳達給委羽山中魔族。
浩瀚的夜空下,我與心愛的人在呼嘯的風中飛翔。
遠處高山上的城市漸漸露出崢嶸的一角,遠遠望去彷彿暗黑的雲朵。我們漸漸飛近,漓都就在眼前,我驅使着翳鳥飛向神樹若木。
在傳說中,若木一夜一枯萎,一天一繁榮,帶着無比的神奇和希望。
而對我來說,無論以前或者現在,唯一有意義的,只有若木中央緩緩從天際流落的天之瀑布。
若木枝葉參天,沉黑的樹蔭下透不進任何日光和月光。蘇意瀾的草廬中,那盞盈盈而亮的燭光也早已熄滅。從淵應該早已告訴了他怎樣回到那座早已消失的城池,也許此刻,他和星臨已經重新相見。
歲月的洪流幾乎將一切改變了,而眼前依然靜靜飄落的瀑布又彷彿亙古依然。
我將方瞬華抱下翳鳥,將他輕輕放在天之瀑布下,看着那金色的水流點點滴滴細碎的撒在他的發上、眉間。
“只有星臨的力量才能夠救你。雖然不知道需要多久,但是神血的力量終究會將你的身體重鑄。不要擔心,不用害怕寂寞,我會一直在這裡着你。”
我解開了方瞬華身上的禁制,他卻依然沒有說話。他靜靜的看着我,我也靜靜看着他。
我想他會答應我的提議,因爲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彷彿一生一世那麼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