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終於如期而至。和往常一樣,上甘嶺的夜晚沒有半點星月之光能穿透外面厚厚的煙塵,天空中只有悶鬱得像是壓到頭頂上的黑暗。偶爾有幾道亮光,那就是爆炸發出的火光或是美軍打下的照明彈。
這樣的黑夜雖說並不美好,但對於等待已久的我來說,卻似乎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因爲它的到來,幾乎也就宣告了美軍的失敗。
情況比我想像的要好,原本我還以爲我們這七十幾人很難堅持到天黑,但到現在,我卻很高興看到還有三十幾名戰士能夠活着在坑道里享受着這輕鬆的一刻。另外還有十名戰士,則在陣地上放哨。雖說我們知道美軍大多不會在夜裡發動進攻,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否則白天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才保住的戰果,很有可能在這夜裡就一把火燒個乾淨。
戰士們的心情都不錯,雖說個個都累得骨頭都要散了架,而且都帶着傷,就連我也不例外,但人人臉上都帶着劫後餘生的笑容。
他們有的在衛生員的幫助下打理着傷口,緊張的戰鬥讓我們連包紮一下的時間都沒有;有的在檢查着自己手中的槍,一整天幾乎不間斷的發射,使不少武器都出了毛病,不過因爲減員嚴重,所以坑道里的槍支彈藥倒還足夠我們使用;更多的,則是在一口一口地吞嚥着乾澀的炒麪。因爲人員不足,次次都是我們上,所以這一天我們連吃飯喝水的空閒都沒有,這會兒個個都是餓得慌了。
我右手自顧自地捧着炒麪往嘴裡塞,任衛生員在我左肩纏上幾圈繃帶。在戰鬥中,一個彈片穿過了我的棉衣嵌入了我的左肩上。我很幸運,衛生員告訴我,如果這個彈片再偏個幾公分,也許就是釘在我脖子上的動脈上了。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對於坑道里簡陋的醫療條件來說,那基本上只有等死。
現在想起來的確有些後怕,但在負傷的當時卻沒有害怕的感覺。事實上,我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負傷的。戰場上每時每刻都有子彈亂飛、炮彈亂炸,被飛濺起來的碎石、泥塊打中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所以我想,我當時一定是認爲痛處是被石塊擊中的,所以並沒有太在意,直到這會兒回到坑道坐下時,才發現後背溼漉漉的不是汗水而是血……
“怎麼樣?沒什麼大礙吧!”正忙着給戰士們準備糧食和水的秦指導,一邊給我遞上一杯水,一邊問着衛生員。
“報告指導員!彈片已經取出來的,沒什麼大問題!”衛生員回答道:“就是再上戰場的話也許會受點影響,傷口會開裂,如果發炎就不好辦了,我們沒有消炎藥!”
“參謀長!”聞言秦指導員就帶着責怪的語氣對我說道:“你就別上戰場了,上面有李連長指揮呢!坑道里還有好多事等着你處理……”
“是啊參謀長!”李寶成也贊成道:“有我在上頭指揮你……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說着這話的時候,李寶成自個都有些心虛,以至於說到後面那話音越來越弱,甚至臉都些紅了。我知道李寶成的這表情裡的意思,事實是如果我不在上面指揮的話,就憑着那七十幾個人硬打硬拼,根本就沒辦法堅持到現在。
看着李寶成的樣子,我不由覺得好笑,這時代的人也太不會說謊了,特別是身旁這些生死奮戰在一塊的戰士們,他們是不是在說謊,說謊是什麼意圖,那都寫在臉上一眼就看穿了!
“這點傷算得了什麼!”我笑道:“坑道里的事有你秦指員,還用得着我操心?”
“參謀長,電話!”正在我們說着,通訊員就把步話機遞到了我面前。
“崔偉同志!”步話機那頭傳來了張團長聲音:“你們打得很好!勝利地完成了黨和人民交給你們的任務,我代表上級感謝你們!再過一個小時,十二軍的同志就會分次分批增援上去增援了,你們做好接應工作,就放心的把部隊交給他們!打了這麼多久也累了吧,該是回來休息休息的時候了!”
“張團長!”聞言我不由一愣,想也不想就回答道:“537.7高地還沒有收復呢!而且十二軍的同志不熟悉地形,也要有人在這上面給他們參謀參謀吧!我建議,讓我留下來……”
“別在說了!執行命令吧!”電話那頭張團長斬釘截鐵地說道:“把陣地交給十二軍,你們全部撤下來,收復537.7高地的事,就留給十二軍的同志去考慮!”
“是!”聞言我也只得挺身應着。
把步話機交回到通訊員手上後,自嘲的笑了笑道:“現在啊!我是想上戰場都沒得上了!”
戰士們聽着也都沒有迴應,只是靜靜地摸着手中的槍,默默地看着周圍的坑道……
我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他們是捨不得這裡,捨不得這爲之奮戰、爲之流血的597.9高地。有些人也許會奇怪,這裡的環境這麼差,缺醫少藥、屍橫遍野,幾乎就可以說是人間煉獄,甚至還有不少戰士在這裡犧牲、受傷或是留下惡夢般的回憶,還有什麼值得我們留戀的呢?
但偏偏就是這樣,這個高地、這個坑道,纔會成爲我深深刻在我們腦海裡的烙印。這裡留下了我們無數戰友的生命,因爲這裡發生了數不清感人的事蹟,因爲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淌咱們志願軍戰士的鮮血……
這也是爲什麼,剛纔我在聽到張團長讓我們撤下去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求留下來的原因。來自現代的我很清楚一點,在上甘嶺戰役中,537.7高地表面陣地的恢復跟597.9高地比起來實在算不上什麼。537.7高地上無險可守,所以要攻下他們不存在很大的困難,困難的只是如何面對來自注字洞南山和537.7高地南山兩面居高臨下的火力壓制。但這些在隨後美軍支撐不住這樣大的人員傷亡主動撤出了戰鬥後,也變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我之所以會這樣要求,是因爲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離不開597.9高地,那感覺就像是要把我用生命爲之捍衛的孩子交到別人手上一樣。這感覺是很可笑的,因爲在上甘嶺上的每一天,我幾乎都在心裡念着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都在盼着有人來接替我們。可是真到了這一刻,我心裡卻盡是不捨和心酸……
我想,此時此刻,戰士們心裡的感覺也都跟我差不多,因爲坑道里一片沉默,戰士們全都一聲不吭,只有陣地外的炮聲還是一陣又一陣地隆隆響着。
“參謀長!”隔了半晌,苗懷志才悶聲悶氣地說了聲:“咱們就這樣回去了?就這樣把陣地交給別人了?”
“那你還想咋樣?”李寶成表情木然地回答道:“就憑咱們這幾十號人,能守得住陣地嗎?能不交給別人?”
坑道里又是一陣沉默,人人都抓着槍不吭聲。
“全體都有!”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站起身說道:“做好戰鬥準備,準備接應增援部隊!完成好上級交給我們的最後一次任務!”
“是!”戰士們應了聲,霎時個個都忙了起來。有的準備彈藥,有的準備尋找手電筒,還有的搬出了幾袋麪粉……自從上一回我用麪粉爲增援部隊引路後,這方法似乎已經成爲一種慣例了。
可以看得出來,戰士們對這個任務並沒有很大的積極性,很大的原因是這個任務對我們來說並沒有什麼難度。表面陣地在我們手上,也就意味着美軍無法像以前一樣用機槍火力阻止我們接應援軍。他們能做的就只有用炮火攔阻射擊,然而這又是增援部隊的困難,我們只需要在反斜面的坑道口附近等着,等着援軍部隊上來時爲他們指引道路就可以了。話說這還是很有必要的,如果沒有我們的引導,對地形不熟的援軍很難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找到坑道口,除非他們實施地毯式搜索。
不過很顯然,這個任務並沒有什麼危險性,所以我也不怎麼放在心上,心裡只有一種新人換舊人的落寞,只等着隨隨便便完成這個任務就撤回後方得了。
但我沒想到的是,事情遠遠不像我想的那樣簡單,也不像戰士們想的那麼輕鬆……
“砰砰……”就在戰士們聚在坑道口,望着坑道外黑暗的虛空的時候,陣地上突然傳來了幾聲槍響,這些槍聲在炮彈的轟鳴中顯得那麼的微不足道,但還是引起了我和戰士們的警覺。這也許是老兵與生俱來的敏感,我們總能在敵人到來的那一刻察覺到危險。
李寶成與我對望了一下,兩人都察覺到對方眼中的驚異。難道那些美國佬還會對我們發起夜襲?
不過就算感覺到了陣地上的動靜,我們還是沒有馬上衝出去。因爲我們都知道,現在我們所有的人就只有四十幾個,我們不能不明情況輕易的就這麼拉着所有的人衝上陣地。那會使我們和陣地,甚至是援軍都陷於危險之中。
於是我們就在坑道口處靜靜地等着,等着……
“砰砰……”又是幾聲槍響,這一回更加清晰了,我甚至可以確定那是美軍卡賓槍發出的聲音。接着就是一連竄的機槍和衝鋒槍的響聲。
突然,一名帶着傷的志願軍戰士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我們趕忙把他扶了進來!
“怎麼樣?什麼情況?”在這一刻,我首先問的不是他的傷勢,而是戰場的情況。
這似乎很慘忍,但以大局爲重,永遠是戰場上不變的法則。如果先問傷勢,這名戰士就很有可能來不急報告情況而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那麼我們將會遭受到更大的傷亡。
“敵人……”這名戰士斷斷續續地報告道:“敵人上來了,他們,他們能看得見……”
聽着這話我如遭電擊,呆愣當場半天也說不出話來。這名戰士的話聲越來越弱,最後已完全淹沒在外面傳來的槍炮聲中。但這已沒有關係了,因爲我已經明白了他要表達的意思。
李寶成焦急地搖晃着他,大聲問道:“同志,同志,你說清楚,能看得見什麼?”
“別問了!我知道!”我緊了緊手中的步槍,說道:“美國鬼子是帶着夜視儀上來的,他們能看得見我們!”
夜視儀,我早該想到美軍會在這裡用上夜視儀了。一八七空降團是一支傘兵部隊,他們慣用的武器就是卡賓槍。而且對於這支精銳部隊,美軍既然可以爲他們裝備這時代最爲先進的防彈衣,自然也能給他們裝備夜視儀。而我,卻還天真的以爲只要到了晚上就安全了……
“夜視儀!”聽着這話李寶成和戰士們全都愣住了。
如果是在以前,戰士們聽着這玩意也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是在幾個月前我硬生生的從美軍手裡繳來了一批帶着夜視儀的卡賓槍後,美軍手裡有這玩意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志願軍部隊了。所以戰士們對夜視儀和它的功能也都有所耳聞。
但聽是聽過,真碰上這玩意,他們還是頭一回,一時愣在那個個都不知道怎麼辦。
“參謀長!”李寶成問道:“你說的夜視儀,就是美國佬可以在這夜裡看到咱們?”
“還等什麼?”不等我回答,苗懷志一操手裡的步槍就叫道:“陣地上的同志正跟美國鬼子拼着呢!管他什麼夜視儀,殺上去再說!”
“不能就這樣上去!”我一把就拉住苗懷志,大聲命令道:“快,帶上照明彈!”
“是!”兩名戰士應了聲,二話不說就朝坑道內跑去。
不一會兒就抱着兩箱的照明彈和發射器出來,我們駐守在597.9高地上,爲了防備敵人夜襲,照明彈就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武器,雖說大多時間都是美軍在用,但在我們坑道里也備了不少。平時因爲大多時候都是我軍摸黑搶攻敵人陣地,所以很少用得着,沒想到這時還派上了用場。
“上刺刀!”我一邊下令着一邊爲自己的步槍裝上了刺刀,並對抱着照明彈的兩名戰士命令道:“你們兩個負責往山頂陣地打照明彈,一下都不能停,明白了沒有!”
“明白!”那兩名戰士應了聲,當即爬出了坑道口做好了發射照明彈的準備。
“發射!”隨着我一聲令下,兩顆照明彈就升上了天空,整個陣地立時就籠罩在蒼白而刺眼的亮光之中。
“殺!”我大喊一聲,舉起步槍就衝出了坑道口。
山頂陣地上到處都是人影,在刺眼的亮光和白茫茫的煙霧中,依稀可以看到上面的人在扭打。顯然是美軍已經憑藉着夜視儀衝上了我軍陣地,此時正跟守在上面的志願軍戰士混戰在一起。
雖說我知道他們大多數是美軍、是敵人,因爲我們安排在陣地上的志願軍戰士只有十個人。但我還是不敢開槍,因爲在這亮光和煙霧下,根本就分不清哪些是敵人、哪些是自己人。但我很快就發現已經沒有必要區分了。
隨着一聲轟響和騰起的火光,那些扭打在一塊的人就像是被一個巨人甩開一樣四處飛射,接着另外一陣地上又傳來了聲轟響……
“殺!”我帶着戰士們用最快的速度朝陣地衝去。在離山頂不遠處,戰士們很有默契地分成幾路,分別朝不同的陣地奔去。
我們心裡很清楚,只要我們遲到一秒,哪怕只有一秒,敵人就很有可能搶先佔領我們的陣地,他們的後續部隊也會源源不斷地涌上來,那時就憑我們這幾個人還想守住陣地,那幾乎就可以說是癡人做夢了。
我們現在唯一的機會,就是乘着戰士們拉響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盡的一瞬間,把敵人擋在陣地下面!
但是很顯然,美國佬不是傻子,他們也很清楚這時候是勝負的關鍵,也知道用最快的速度搶佔陣地搶佔制高點,所以當我帶着戰士們衝上山頂陣地的時候,就無奈地發現已經有大批大批的美軍出現在陣地前沿。
見此我心下不由一沉,暗道終歸還是來遲了一步,陣地是守不住了。但此時我們已經沒有退路可以走,因爲這時候後退,除了被美軍一路跟在後面追殺而死傷殆盡外,似乎沒有其它結局。
所以我腳下一步也沒停,依舊大聲高喊着朝敵人衝去。戰士們也沒有停,緊緊跟着我一步也沒有落後,一個也沒落下!
“手榴彈!”一邊衝我就一邊喊着,同時一手握槍一手摸向腰間的手榴彈袋,抽出一枚手榴彈放在嘴裡咬了弦,朝敵人的方向用力一甩就趴倒在地上。戰士們也很默契地抽出手榴彈朝敵人甩去。
“轟轟……”隨着一連竄的轟響,剛剛衝上陣地的美軍還沒站穩腳跟就被炸上了天。
響聲剛過,我就帶着戰士們從地上一躍而起,挺着刺刀朝成羣成羣的敵人衝去。
在這個方向,跟在我身後的戰士還不到十個人。以不到十人的兵力衝向密密麻麻的美軍,我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番悲壯,因爲當時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我看不見……
在那一刻,我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