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不敢,姑娘劍法驚奇,在下也是盡了全力。”說罷,他偏身一繞,將我拉到他的馬上,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便帶着我朝宋軍跑去。
“軍師,我將你要的人擒來了。”
我被林沖帶下了馬,沒有人上前來押着我,也沒人拿刀比着我。
“有勞教頭了。”
順着這個聲音望過去,只見一人身着象牙白對襟長袍,披硃紅色斗篷,玉帶束髮,眉目如畫,如果不是他手中執着一柄羽扇,很難讓人以爲他就是吳用。並不是說他沒有軍師的氣質,只是他眉清目秀的模樣實在不像一軍師長,他也並沒有車旅勞頓的疲倦,神采奕奕,風神俊秀,倒像是個世外隱士。
“嬸嬸,好身手。”宋江在一旁這樣說了一句,聽不出語氣,看不出表情。
“帶她走。”吳用沒有看我,騎馬轉身走了。
宋江這纔對身邊的人說,“鳴金收兵。”隊伍慢慢的便開始往回移動了。
這時有兩個軍士拿來藤條向我走過來,準備綁我,這一次我成了階下之囚。
武松不知什麼時候走到我身邊,對那兩個拿着藤條的軍漢說道,“不許綁她。”
“武頭領,這……”
“滾。”
那兩個軍漢見狀,連聲說是,立馬跑開了。
“二郎,你的傷口怎麼也不包紮一下?”林沖見武松滿身是血。
想是我的那一劍刺到他的血脈了,要不然也不會流這麼多血都止不住。
“血已經不流了。”武松擡頭,英眉微皺,轉身也走開了。
“姑娘。”林沖說着翻身下馬,“你便和林沖一道回營如何?”
“我已經被你擒獲,難道還有商量的餘地?”我說罷順着武松的腳印向前走去。
“姑娘是在氣林沖將姑娘擒來,還是氣林沖剛剛在戰場上只是防禦並沒有出手呢?”
“兼而有之。”
“軍令難違,還望姑娘海涵則個。”
“林教頭,你以前認識我麼?爲什麼武松和吳用,甚至還有宋江,都好像以前就認識我似的。”
“這梁山上上下下,誰不認識姑娘呢?”
“可至此之前,我從未見過你們,何來相識?”我看着武松的背影,指着對林沖說,“還有他……爲什麼我會下不去手……”
“姑娘殺過人麼?”
“沒有。”我看着林沖,他一身鎧甲,十分英武,只是眼裡有抹不去的陰影,歲月在他的臉上也留下了痕跡,左臉頰上一個囚字,似乎時時刻刻在提醒他什麼。
“姑娘既然沒有殺過人,自然下不去手了,就算剛剛不是二郎,換誰姑娘都一樣下不去手。”
“可如果我殺了人呢?”
“殺氣一旦開了,就止不住了。”林沖說着朝自己的梨花矛看去。由於他只和我交手,也並沒有傷到我分毫,這矛還是白的,想象得到如果這上面沾染着血,這根矛便如同是陳列在閻羅殿裡神器,有多少豪傑死在了這根矛下。
“吳用爲什麼不讓你殺了我,而是不僅不讓你傷我,還要把我帶來呢?”
“姑娘何不親自去問軍師?林沖只尊軍令罷了,再說軍師神機,他的心思我們也猜度不對。”
“還有,這裡的每個人都把我當另一個人,武松和吳用都喚我半夏,你們的兄弟們除宋江喚我嬸嬸,其他人都喚我嫂嫂。軍士侍女們都喚我夫人。爲什麼獨獨你林教頭會喚我爲姑娘?”
“因爲林沖不知該如何稱呼姑娘。”
“你覺得我不是那個什麼半夏麼?”我倒是饒有興致的看着他。
“那位軍師夫人,並不會武功。姑娘武藝驚人,必不是數月之功。所以林沖有所懷疑。”
“聰明。”我狠狠的說,“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半夏。“
我們根本不能是一路人,我是方夜秋,是方夜秋。我已經想好了,如果他們對我用刑,讓我受辱,我便咬舌自盡,也不算損了父皇顏面。
就這樣走着走着,我們來到了宋營。真是滑稽,昨天我來這裡的時候,是被吳用抱在懷裡,小心翼翼的捧着來的。今天卻成了階下之囚,差一點就被綁來了。
“林沖就送姑娘到這裡,姑娘多多保重。“林沖對我拱手,轉身便走了。
林沖剛一走,我便被人用藤條反綁起來,推入了一件又潮又冷的帳篷。
藤條上多刺,我感覺到我的手腕已經被磨破滲出血來。由於是被反綁,我也看不到自己到底如何。等我站定之後,發現這件帳篷裡竟然有刑架和刑具。他們難道要對我嚴刑逼供麼?
好在他們沒有把我綁在十字架上,只是把我推來就走了。
我坐在角落裡,想着要不要現在就自行了斷,免得待會兒受苦。但心下只覺得隱隱的難受,吳用發現了我不是他的半夏麼?所以我在這裡忍飢受凍,他便可以不聞不問了?我被擄走了,不知道石寶的傷勢如何,他會不會爲了救我而妄動動搖了大計?
這樣過了約莫有兩個時辰,我本就身子虛,幾天以來也幾乎不怎麼進食,再加上和林沖的打鬥,現在是又乏又餓又渴。
“狗仗人勢的東西!還不快滾!“只聽得外面有人喝道。
再看向門口,武松端着酒肉大步走了進來,見我坐在牆角,便將酒肉放在一邊,從桌上拿起一把刀,劈手提起我,砍斷了綁住我的藤條。
他一把拉過我的手,見我的手腕被藤蔓割傷,深深的皺了眉頭,“狗東西!“
我刺他刺的那麼重,他都沒有皺眉。爲什麼我的手只是小小的幾處劃傷,他就這麼生氣,這麼心疼的樣子。
“我去把他們的手剁了!“武松說着提着刀向外走去。
“沒必要吧。”我輕輕的說,早就聽聞他是個恩仇必報的人,誰對他好一分,他便對誰好十分,但誰傷他一分,他也會十分的還回來。
他立住了,回頭看着我,見我沒反應,轉身繼續向前走。
“真的沒必要,算了吧。”
他的眉頭這才鬆開,“既然你覺得不必,那就算了。”將刀丟到一邊,“餓了吧,快吃飯。”
我望過去,一盤子雪花似的上等牛肉,一壺藥酒,幾個饅頭。
想起吳用昨天爲我精心準備的那一桌子菜,武松帶來的東西簡陋了很多,只是捧起那熱熱的酒壺,有一種暖意從心底裡散發出來,在我的身上漸漸蔓延着。吳用給的是驚喜和感動,武松給的是溫暖和踏實。
“是吃不下麼?”武松見我捧着酒壺發呆,站了過來,“這些以前你喜歡的,可能和軍師哥哥相處久了,吃的精細了些,只怕這些難以下嚥。”
“我喜歡。”我拿筷子,夾了一塊牛肉。這是上好了雪花牛肉,入口即化,用上等的滷料滷製而成。又給自己倒了一碗藥酒,大喝了一口。
他露出了微笑,只是笑意一會兒便沒有了。
“半夏,你還是不記得我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我不是什麼半夏,你大概是認錯了,不過謝謝你的好酒好肉。”我回頭看着他,手中還端着酒碗,“你的傷怎麼了?”
“皮肉之傷不礙事。”
“你以爲我是那個半夏,所以纔不躲不還手的麼?”
他微微一顫,“你就是她。”
“吳用好像也很喜歡那個半夏,你也喜歡半夏?”我將碗放在一邊,饒有興致的看着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是我妹妹,我對你好是因爲你是我妹妹。”
“那個半夏真是命好,有那麼一個溫柔細膩的郎君,還有你這麼個英雄人物當哥哥。”
“你就是她!”他向我走進了。
“別說胡話了。”
番外。
帳裡,不住的咳。
雪漫天地,那一層薄薄的帳布如何擋得過這刺骨的冰涼。
他已許久未曾覺得冷了,那夜山神廟的風雪早已將他的熱血凍結。
雪人會覺得冷嗎?不會的。
而此時的他卻又一次融進了這蝕骨的寒。
前方來報,睦州,那自上山後便從不言語的女子已隨她夫君而去。
刺穿無數豪傑胸膛的丈八蛇矛靜靜的倚在牆壁上,火光熠熠。
終於有了一絲暖意,亦如當年初見她。
初見她,那是個明媚而闌珊的暮春。
落草爲寇後便不知紅顏爲何物。
他記得亡妻的眉目,總是溫順的,水靈靈的雙目讓人想護她一世安好,免她四下流離,免她無枝可依,於是總以爲女子的美不過柔弱。
而陽光下馬背上的她,如同一頭驕傲的小豹子,眼睛裡流露着倔強而高傲。
原來這世間,還有另一種美麗。
可惜他此刻是她的敵人,他此行的使命正是擒她。
她雖自幼習武,又如何在他蛇矛之下走十個回合?
手使長矛,直逼她的心房,她用日月雙刀夾住。
他稍一用力,卻見她緊咬牙關,似乎用盡全身氣力在保命。
梁山已將她雙親姐妹弟兄殺害,他如何忍心再害她。
何況她再倔強,再勇敢,終究是女子,終究是需要人保護的女子。
於是賣了一個破綻,卻終究不能放她走,只想着如何爲她保命。
她見他移開了矛,便一刀劈將過去,誰料到他偏身一躲,那刀撲了個空。
他卻攏到她的身邊,離她不到半丈。他輕舒猿臂,款扭狼腰,一把將她從她的馬上拉到自己的馬上,抱在了自己的懷裡。
本以爲懷裡的人會掙扎,可她沒有,安靜的像一個待宰的羔羊。
一陣風夾雜着雪吹開了簾布,好不容易攏起的一絲暖意瞬間蕩然無存。
那微弱的爐火如何抗衡這鋪天蓋地的雪,那螢火蟲如何照亮暗無星月的夜,而人又如何抗衡命運,如何能夠超脫生老病死,怨憎恨,愛別離,求不得?
他苦笑着搖搖頭,將凍僵的雙手置於爐火之上,那火爐是青色的。
青色,她衣衫的顏色。
擒她來的那晚,她執拗的滴水不進,粒米不食。
軍師吳用委派他前去勸慰。
家破人亡之痛,落草爲寇之恨,他何嘗不痛,何嘗不恨,如何有氣力勸慰她。
“留住性命,再圖他念,方是上策。”
這句話是勸慰她的,也是勸慰自己的。
他今生何時可入京師取高俅性命,她今世又如何才能踏平梁山。
明知是空想,明知不可能,如同當年明知此去經年,與娘子無緣再見,卻依舊掙揣着說有朝一日要返還東京。
眼前這個豹頭環眼的英武男子的事蹟,她早已爛熟於心,世人皆憐他敬他。
今日一見,險象環生,他救她,護她,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