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怕她摔下去,輕輕護着她的腰,“吳用本是這樣的人,就是這樣的脾氣性格,自然對誰都不會發脾氣。再說,生氣傷身,豈不是得不償失。”

“那我不喜歡你了,也不要再見到你。”她推開我,氣沖沖的走了,將房門猛的關上。

一直都是如此,經常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便惹她這樣生氣,我恨自己總是害她傷心流淚,我恨自己給不了她想要的愛。面對別人,我向來孤高卻謙和,面對她,我向來是戰戰兢兢的,只是掩飾得很好,她不知道罷了。

那一夜,我想了很久,我似乎明白她想要的是少年人般的生生死死,轟轟烈烈的愛情,就像戲文裡的那般,天崩地裂般的哭與笑。可是兩個人和和睦睦,舉案齊眉不是更好麼,結髮爲夫妻本是歡愉之事又何必如此?

的確不必如此,可是情難自抑。

夜半的時候,她走到我身邊,發現我還在發呆,手中的帕子上還有血跡,“你……你沒事吧?”

我拉住她的手,依舊是笑着對她說,“半夏,這世上除了你,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因爲一句話讓我難過到嘔出血來。以後別再因爲這個生我的氣了。”

她在我懷裡哭着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以爲我根本不能影響你的情緒……

思緒漸漸的飄回了現在。一聲嘆息而已。

最終的最終,我還是給不了她想要的,或許從一開始起,我就沒有明白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我給了她最齊全最名貴的首飾,給了她最華美最好看的衣袍,給了她最周到最體貼的關心。春天出遊怕蜜蜂會蟄到她,夏日怕她會熱,秋天怕她貪涼風寒,冬天怕她會冷。她的樁樁件件,我都要百倍細心,確保妥妥帖帖。只是她習以爲常,早已認爲我的關心是理所當然。

她是我的妻子,我對她的關心自然是理所當然的,這一點毋庸質疑,所以我並沒有抱怨的意思,只是遺憾我的細心和貼心再也給不了她幸福的感覺,偶爾她還會抱怨我幫她選的衣服太多,她都失去了自己挑布料,選樣子的樂趣。

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我怎麼捨得她哭,怎麼捨得讓她以後跟我四處流竄,所以我要回到朝廷這邊,不說加官進爵,但也要確保她跟着我能夠一世安穩。

可當她揮劍刺向二郎的時候,當她一劍將周通挑下馬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她似乎已經不是以前的她了,她已經下定決心,不留情面的要與我爲敵了。

讓人難以接受的並不是她要與我爲敵,而是她忘了我,將我忘的一乾二淨。

我命人將她銬起來,一方面是想讓公明兄長放心,讓他不要插手,另一方面,是看自己到底狠不狠得下心真的與她爲敵。

最終,我還是做不到。她在囚室裡昏迷不醒的時候,忽然覺得我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我不惜一切代價讓人治好了她的傷,日夜守候在她身邊,幫她擦洗,幫她更衣換藥,她從未像此刻一樣安靜的任我照顧。我不希望她早早醒來,只希望她能這樣安穩的多睡一會兒,再睡一會兒,讓人開了安神的方子,再一口一口的餵給她,心中總會攏起一種久違了的暖意。

我才發現,於我而言所謂的幸福,不過是能這樣守在她身邊,陪伴她,照顧她。

可憐我吳用命薄,偏偏做了這大軍的軍師,這樣夫妻之間最簡單的陪伴,竟成了我的奢望。

我不信她真的將我忘得一乾二淨,纔會那樣試探她。她說她願意不過是爲了救全城百姓,我不甘心也不相信,所以第二次我告訴她如果不願意可以殺了我,她沒有抽出匕首,一直都沒有,反而緊緊的抱住我,那一瞬間,什麼家國天下,什麼忠肝義膽,我真的不想要了,我只要我的半夏從今往後再也不會哭泣。

可是她告訴我,我和她再也回不去了。

我和她之間始終隔着許多人許多事,也因爲這些人這些事,我和她從不能單純的相愛。

曾經她質問我,捫心自問,我和她之間是快樂多,還是痛苦多。

我回答痛苦多,但是隻要能與她朝夕相對,承受再大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她卻說,痛到深處,自然就放下了。我想這就是她會忘了我的原因,一念放下,萬般自在,我何嘗不想放下她,只是我做不到。

吁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詩經裡說,男子都是鐵石心腸的人,陷入一段感情之後還可以走出來,而女子便走不出來了。

回想五年來的種種,走出來的是她,一直沉迷其中的,是我。

你若無情我便休,你既不願與我相惜相守,我便放你走。相濡以沫是好,只是怕有一天也會厭倦彼此。相忘江湖呢?或許夜深人靜,就像現在這樣,我的思緒一直都圍繞着你,但成爲了彼此記憶中的人,最起碼我們不會彼此厭倦。

所以我放她走,不好明目張膽的下令讓她走,所以故意透露給二郎消息,我知道依二郎的性子,他必會救她出去的。

沒有料到的是,二郎因此而斷臂。或許最初的最初,我就應該讓她與二郎在一起,不去打擾她的生活。只是即便是二郎也不會離開梁山隨她去南國。

從一開始的覆之,到靈玉,盈兒,到現在我和她隔着千軍萬馬,隔着仇恨,隔着厚厚的城牆,隔着兩個不同的國度,我和她如何還能執子之手。即使還能破鏡重圓,午夜夢迴,我不會夢見被她手刃的弟兄找我來抱不平麼,她也會夢到在烏龍嶺我逼死了石寶吧。

確實是回不去了。縱然還愛着,但真的回不去了。

原來並不是只要兩人相愛就可以的,愛情和戰爭一樣,需要天時地利。

“公主且慢。”

我正準備將滑胎藥飲下的時候,柯引大聲的阻止了我。

天氣漸漸的轉暖了,外面一片春光明媚,桃花開了,一片粉紅。總會不自覺的想起那天吳用給我看的那柄桃花髮簪。它曾經戴在誰的發間,往後又會戴在誰的發間。

“駙馬倒是個奇怪的人,難道你願意認別人的孩子麼?”我將藥碗放置一邊。

“這孩子是無辜的。”柯引丹眉鳳目,到很有幾分帝王之相。

哥哥叔伯都死了,如果我南國還的復活之機,父皇百年之後,這南國江山便是柯引的,毫無懸念。

“駙馬,你是個良善之人,但這天下從來都是虎狼的天下,良善不得。”

“即使是虎狼的天下,虎毒尚且不食子,公主也不必如此心狠。”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宋軍已經臨近杭州城了,公主還是不要自傷身體了。”

“還差多少裡?”

“三十里。”他將我面前的藥挪開,“我這就出城,與他們死戰。”

“駙馬爺,你說你是通天曉命,知生死因道的人,你現在難道還認爲我南國有轉勝之機麼?”

他看着門口的桃樹,“公主,一開始柯引前來確實是想某個一官半職,只求聞達諸侯,只是後來陛下與公主對柯引信賴有加,陛下更是將公主終身相托於在下,在下不勝犬馬怖懼之情。人終有一死,柯引若是能爲知己者而死,倒也算得其所了。”

我拉着他的手走了出去,站在桃樹下,桃花一片一片的零落的飄着。

“我等你回來。”

他輕輕的掙開我的手,“公主,好好保重。”

“我南國將士還有多少。”

“三十萬。”

“好,我做主,將這三十萬將士全部交付與你。”我看着天空紛飛的花瓣。我南國上下的命運就如同這飄零的花瓣,不知結局如何,只能聽天由命了。

他愣了一會兒,才點點頭,“柯引必不負公主重託。”說完就走開了,徑直出了門。

“引哥哥,我站在城樓上看着你。”我第一次這樣親切的喚他,因爲此刻他不是別人,不僅僅是我的終身,我已經把我們所有人的命運託付於他了。

他只是轉身,淡淡的說了一句,“不必了,公……你還是好好休養吧。”便快步離開了。

柯引剛走不久,父皇身邊的大內總管走了過來宣旨,“公主,皇上口諭讓您去紫宸殿。”

我知道這緊要的關頭,還是先披上了戎裝,再去到紫宸殿。

本以爲我會在朝堂之上看到我江南四元帥,八大驃騎將軍,浙江四龍,江南十二神和鼎鼎有名的二十四將。卻發現偌大的朝堂上,只有我和父皇,他們呢,他們都已經戰死了?

父皇一身金甲,神采奕奕,威風八面,宛若真龍在世。

“女兒,他們都舍爲父而去。”他向我走來,扶住了我的肩膀,“你不可以,記住了麼?”

“金芝不會的。”我低着頭,怕他看到我紅了的眼眶。

“夜秋,你不是金芝,其實你也不叫方夜秋,你應該叫樑半夏。”他嘆了口氣,“你與吳用或許本是樁好姻緣,是爲父拖累了你。”

“不,父皇。”我噙着淚水看着他,“不管我是誰,我是您的女兒,我是南國的公主。”

“哈哈,好好。”他拍拍我的肩,“九天玄女娘娘告訴我,只要你肯幫我,我便能坐擁江山,爲父因爲這句話,把你害慘了。今天還能換來你這樣一句話,也不枉我們父女一場。”

“爹爹,別這樣說,柯駙馬現在領兵出城了,我想在城樓上觀戰。”

“要去便去吧,只是小心些,不要再爲這小小的一座城池折損了。”他將我的盔帽扶正,在我下顎處繫了一個節。

“回稟陛下,回稟公主,柯駙馬……不,是柯引,柯引那狗賊竟然是宋軍的奸細,乃梁山小旋風柴進。他竟然帶着那三十萬將士倒戈了。這是宋軍吳用的計謀。”

我騎着馬衝出了城門,見人就砍,逢人就殺,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不知道殺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也受了很多處傷,卻麻木到已經不覺得疼了。

我還在和宋軍血戰的時候,我聽到杭州城破了,聽到武二哥擒住了我父皇,一切都結束了。

眼前一黑,摔下馬來。

醒來時,只覺得檀香嫋嫋,窗外還有隱隱的鐘聲,看窗外閣角崢嶸,我竟然在我的沁心宮中。

我沒有穿鞋子,瘋了一般的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