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家七哥推了個踉蹌的陸拾遺腳下一軟,險些撲通一聲撞倒在牀沿邊上。
陸家三哥沒想到弟弟居然這麼沒輕沒重,險些害了妹妹,連忙不滿地瞪了後者一眼,急急要湊過來扶陸拾遺。
陸拾遺制止了他的動作,慢吞吞的對面色灰敗眼神渙散的嚴承銳道:“你看不清我的臉,總不至於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吧?”
陸拾遺的觀察力是何等敏銳,即便嚴承銳並沒有把他視線有礙的事情表現出來,她也從他那帶着些許迷茫吃力的神情中看出了他沒有說出口的爲難。
“妹妹,什麼叫他看不清你的臉?他的眼睛怎麼了嗎?”陸家七哥聽出了妹妹的話外音,原本臉上的雀躍之色也變得嚴肅起來。
陸拾遺沒有回答自己哥哥的疑問,而是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嚴承銳的面部表情,再次開口說道:“你真的一點都聽不出我的聲音嗎?一點都——”
原本還一副奄奄一息姿態的嚴承銳陡然像是被人扔進了油鍋裡的鮮魚一樣,猛地掙扎起身,循着陸拾遺開口的方向準確無誤的一把攥住了她瘦得近乎皮包骨的手腕,聲音帶着三分顫抖七分動容的肯定呢喃道:“拾娘,是你嗎?是你來看我了對嗎?”
“除了我還能有誰呢?”陸拾遺語氣溫軟的響應着嚴承銳的呼喚,“既然你在邊關樂不思蜀的總是忘記京城還有人在苦苦的等待着你,那麼我也只能‘山不來我,我就去山’的親自過來找你了。”
“拾娘……”嚴承銳的語氣裡滿滿的都是慚愧和心疼的味道。
他旁若無人的把陸拾遺拉近自己,摸索地去碰觸她瘦削的幾乎凹進去的面頰肉,喉頭哽咽地說:“拾娘,你瘦了好多。”
“是啊,我瘦了,不止我瘦了,你也瘦了,瘦得我都快要認不出你來了。”同樣把自己的兩位兄長還有太醫跟福伯扔在了腦後的陸拾遺含淚帶笑的回握住嚴承銳的手,“你向我保證過一定會照顧好自己,不讓家裡的我們擔心,既然這樣,你爲什麼要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副模樣?你知不知道消息傳到京城的時候我們有多害怕?老太君和母親就差點沒被你驚嚇的當場暈過去!”
“是我不好,害你們爲我擔心了。”用力握着妻子的手,嚴承銳語氣很是誠懇的承認錯誤。
一顆漂浮在半空中心也彷彿在這樣的手指交纏中又有了依歸似的重新落回了肚子裡,不再像剛知道自己中毒時那樣絕望和悔恨。絕望於自己終究難逃定遠侯一脈的宿命,悔恨於自己爲什麼這麼的不小心。如果當真就這樣撒手離世,他才相處了沒多久的妻子和還不曾謀面的兩個孩子該怎麼辦?
越想越覺得心懊悔成一團的嚴承銳
夫妻倆久別重逢耳鬢廝磨的親暱模樣彷彿自帶一種排外的特殊氣場一般,讓在場所有人都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作爲將軍府管家的福伯咳嗽兩聲,在這樣的尷尬情況下,勇敢的挺身而出,把客人們暫時都引到前面去坐了。
“福伯!福伯!我又找了個大夫回來!你趕緊讓他去給將軍大人瞧瞧!他對治療毒傷很有一手!他們村裡附近的人都對他讚不絕口的!”
只是還沒等他們坐定,一個穿着紅色騎裝的丹鳳眼姑娘就猛地躥進了將軍府用來待客的花廳裡,她的身後還有一個被皮鞭卷着的——扛着梓木藥箱——的老人家。
“寧姑娘,您怎麼又來了?”正在親自給兩位舅爺奉茶的福伯嘴角一抽,滿眼無奈的回過身來。
“將軍大人現在都成了這幅樣子,我能不時常過來看看嘛!”那寧姑娘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拖着後面那滿臉生無可戀的老大夫大步走到福伯面前,剛要在開口再說上兩句話,就發現這花廳裡除他們以外居然還多了幾個……看着就像是從乞丐窩裡跑出來的邋遢鬼。
寧姑娘的柳眉登時就倒豎起來了!
“福伯!我不是早叮囑過你,別相信外面那些滿口謊話的騙子嗎!他們根本就沒什麼能耐,揭了將軍府外面的懸賞榜單也不過是想要撈一票就走!你能不能別老糊塗的急病亂投醫呀!”
“寧姑娘,您誤……”
“真要是有幾把刷子的大夫怎麼可能把自己混成這樣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寧姑娘輕蔑的眼神在陸家兄弟和幾位太醫憔悴消瘦的臉上一剜而過,“福伯,趕緊把他們趕出去吧,別浪費時間了!將軍大人還等着我請來的真神醫救命呢!”
請來的真神醫?
大家有志一同的看向被這姑娘用鞭子捆得踉踉蹌蹌的老大夫,橫看豎看都沒有瞧出那個所謂的‘請’字到底請在哪裡。
“福管家,誤會呀,誤會呀,”那老人家見大家都拿視線來來回回的瞅他,頓時頭皮一陣發炸,“我根本就不是什麼神醫,我只是個籍籍無名的赤腳大夫啊!”
“徐神醫,都這時候了,你就別謙虛了!我們家將軍還等着你老救命呢!”丹鳳眼的寧姑娘根本就不聽那徐‘神’醫的辯白,神情很是認真地催促,“我們將軍鎮守定遠關以來,爲這方圓百里的老百姓們可謂是立下功勳無數!你的醫術那麼厲害,連五步蛇的毒都能夠解除,又怎麼會治不好我們將軍呢!”
“寧姑娘,我和你說了很多回了,我能解五步蛇的毒是因爲我有祖上傳下來的藥方,”徐老先生氣得山羊鬍子一翹一翹的,“那藥方是專門針對五步蛇的,其他的,根本就半點效果都沒有啊。”說着說着,他又長嘆了口氣,“嚴將軍祖輩對我們這些人的付出和保護我們都清清楚楚的看在眼裡,如果我真的有替將軍大人解毒的能耐,我早就主動上門自薦了,又怎麼會等到您來尋我呢?”
爲了讓大家相信他所言非虛,徐老先生都想要剖心以證清白。
徐老先生把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寧姑娘哪怕再不甘心,也只能怏怏不樂的把人放走。
不過滿心氣惱的她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出氣筒,將虎視眈眈的眼神定格在坐在花廳喝茶的陸家兄弟等人身上。
這些年在邊關福伯幾乎是看着寧姑娘長大的,因此寧姑娘剛在臉上顯露出那麼一點行跡,就讓他下意識的警鈴大作。
眼下坐在這裡的人並不是以前的那些小蝦小米可以隨便她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且不說兩位已經變了臉色的舅爺,單單是奉聖命千辛萬苦從京城趕到這裡來的那幾位太醫就不是寧姑娘能夠隨意招惹得起的。
生怕寧姑娘一個腦筋搭錯弦,得罪不該得罪的人,福伯趕忙搶先一步開口道:“寧姑娘,我來給您介紹一下吧,這位是從京城來的陸——”
他的介紹纔剛起了一個頭,已經簡單梳洗,換了身打扮的陸拾遺就走了進來。
“剛纔真是我們夫妻倆失禮了,還請幾位大人不要見怪纔是。”陸拾遺笑盈盈地對着幾位太醫襝衽福了一禮,“外子已經拾掇妥當,還請幾位大人輕移貴趾,前去檢查一番。”
“這是應該的,應該的。”幾位太醫紛紛放下手中茶盞,迫不及待的響應。他們這次跟來邊關也是向聖上下過軍令狀的,無論如何都要把平戎將軍從黃泉路上拉回人間。
“夫妻?外子?太醫?福伯,這些究竟是什麼人?”心裡已經有了底的寧姑娘卻不願相信自己耳朵裡聽到的事實,面色蒼白如紙的緊盯着福伯不放,希望他能夠給出一個與她心中猜測迥異的結果。
福伯看着這樣的寧姑娘心裡很是感慨,但是卻沒幾分同情在其中。他家將軍有妻有子在這定遠關是衆所周知的事實。他家將軍夫人對將軍也是一往情深還生下了皇上都親往慶祝的龍鳳胎,他是腦袋被門擠了,纔會幫助寧姑娘破壞自家將軍夫婦的感情。
因此,面對寧姑娘近乎哀求的眼神,福伯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寧姑娘還不曾見過我家將軍夫人,心中自然會覺得有所好奇。”在陸拾遺有些恍然的帶着幾分似笑非笑的眼神裡,福伯無視隨時都可能哭出來的寧姑娘,語氣格外堅持的說:“這位是我家將軍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陸夫人,她是爲將軍受傷的事情特意從京城千里迢迢趕過來的。”
“原來真的是將軍夫人過來了呀,您可真是稀客啊,這一趟恐怕走得很辛苦吧?畢竟聽說像您這樣的大家小姐從小都是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半點風雨都禁受不得。”丹鳳眼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紅透的寧姑娘用力咬着下脣與陸拾遺對視,攥握着鞭子的手更是止不住的在輕輕打顫。
“福伯,你可真的是太失禮了,虧得老太君對你還一直都讚不絕口。”陸拾遺的眼懶懶地從寧姑娘不住輕顫的手上掃過,“府裡因爲將軍的傷情本來就亂得一團糟,哪裡還有心思招待嬌客?這話又說回來,就算邊關的人行事一向不拘小節,卻也不能放任一個嬌滴滴的小姐在沒有家人長輩的陪伴下,跑到一個女主人都在京城的外男家裡來做客啊。”
“是老奴行事不當,險些有損寧姑娘的名聲,還請寧姑娘寬宥則個,老奴這就着人送您回府。”面對陸拾遺溫聲軟語的指責,福伯乾淨利落的認錯,然後不待色厲內荏的寧姑娘作出什麼反應,就讓兩個力氣大的丫鬟反絞着寧姑娘的手強行把她拖下去了。
把耳邊惹人心煩的蒼蠅叉走後,陸拾遺幾人重新回到嚴承銳養傷的房間。
幾位太醫聚攏起來給嚴承銳會診。
陸拾遺無視明明頭腦暈眩的厲害卻強迫自己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放的丈夫,神情淡漠的在外室距離內間不遠的一張紅木雕紋玫瑰椅上坐了下來,漫不經心的問時不時拿擔心的眼神瞄向內室的福伯道:“剛纔那位寧姑娘是什麼人要福伯你這樣費盡心思的保她?”
“還能是什麼人,當然是你的好相公、我們陸尚書府的好女婿偷偷給自己納得紅粉知己唄。”陸拾遺的七哥沒好氣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心裡的那點不悅之情簡直可以說是溢於言表。
陸家三哥臉上的表情也很難看。顯然他根本就沒辦法接受自己妹妹吃盡苦頭爲了嚴承銳跑到邊關,嚴承銳卻揹着她養小老婆!
“七舅爺,您真的誤會我們家將軍了,”福伯哭笑不得的對陸家七爺連連拱手作揖,“那位寧姑娘雖然常來平戎將軍府走動,但我們家將軍從不曾正眼看過她一下。”
知道這件事的人們誰不說他們將軍坐懷不亂,送上來的美人也不肯要。
福伯又對陸拾遺鄭重行禮,“夫人,將軍心裡一直都只有您一個,在沒有戰事和公務並不繁忙的時候,將軍最喜歡的就是翻閱你們從京城寄過來的信件和各種禮物,他非常的想念您和兩位小主子,一門心思的就盼望着班師回朝與你們重逢的那一日。”
對於福伯努力爲他家將軍大人刷好感的行徑,陸拾遺不置可否。
她若有所思的單手托腮一面打量這房子裡的佈置,一面半點菸火氣都不帶的問道:“那位寧姑娘與我們侯府到底有什麼瓜葛,要你們這樣遷讓於她,由着她在我的地盤上作威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