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在屋內的燭臺, 已經翻倒在地,熄滅成一片黑暗。僅有院中的燈光能模模糊糊穿過雪白的窗紙,映照入這一間屋子。
姜雪寧都不知自己是怎樣走過去的。
又到底是怎樣一種力量在支撐着自己的身體, 使她不至於在行進的中途倒下。
刀琴臉上的傷口有血, 甚至手上也沾滿了血跡, 彷彿是才替誰用力地按住傷口。
那血從他手指上滴答往下落。
在姜雪寧從他身畔走過時, 這清俊寡言的少年幾乎哽咽:“是我慢了……” wωw⊙тt kán⊙¢ ○
姜雪寧卻跟聽不見似的。
她只能看見那順着地磚縫隙蔓延的血泊。
原本整齊的屋子裡, 箱篋書本賬冊,幾乎都已經翻亂,幾本賬冊與一沓宣紙散落得到處都是。那個昔日清遠伯府的庶女、那個過去吃了好多好多的苦的姑娘, 就那樣奄奄一息地搭垂着眼簾,無力的腦袋輕輕靠在多寶格的底部, 清秀的面頰已失去血色。腹部那一道猙獰的從背後捅過來的傷口, 被她手指捂着, 可鮮血依舊靜寂地流淌,一點一點帶走她所剩無幾的生機。
怎麼會呢?
不該是這樣的。
姜雪寧還記得自己去清遠伯府赴宴的那天, 幾個兇惡的婆子從走廊那頭衝過來,氣急敗壞地追趕着她,她又怕又急,撞到了她,弄髒了她的香囊。那一滴眼淚從她大大的、清澈的眼睛裡掉落下來, 讓人想起草尖上的露珠。
侷促, 柔軟, 笨拙。
但像是那根草, 微不足道, 卻有着頑強的生命。
即便是被那幫壞人抓住,使勁地往水裡摁, 也在用力地掙扎,拍打着湖面,濺起漣漪,攪得水波亂了,倒映在其中的天也皺了。
她救了她之後,曾經誤解過她,以爲她毫無資質,不求上進。
可她給了她驚喜。
從宮裡出來的那一天,她將那裝着銀票和香囊的匣子雙手捧到她的面前,小心而又充滿希冀地望着她,卻不知在她心底掀起了怎樣的波瀾。
那一刻,纔是姜雪寧重生的真正開始。
離開京城兩年,幾乎都是尤芳吟陪在她身邊。
從蜀中,到江南。
外人眼中她或恐是不受寵的伯府庶女,溫婉的任氏鹽場少奶奶,甚至是會館裡以誠以信的尤會長,可在她眼底,她永遠是那個一根筋的、認定了便對人掏心掏肺的傻姑娘……
姜雪寧覺得自己此刻的身與心已經分作了兩半,反倒使她擁有了一種怪異的冷靜。
她來到她身畔,輕輕地跪在那片血泊裡。
然後伸手幫助她捂住那淌血已經變得緩慢的傷口,聲音裡有種夢囈似的恍惚,只是道:“芳吟,芳吟。我來了,沒有事了。他們都去叫大夫了,周岐黃的醫術那樣好,你一定會沒有事的。”
尤芳吟的眼睫低低搭垂着,在聽見這聲音時,終於緩緩擡起。
然而眼前卻是一片的模糊。
姜雪寧背對着門口跪坐,她的視線也昏沉一片,就像是自己的魂魄已經被無底的深淵和索魂的地府拘走了一半似的,不大能看清她的模樣。
可她能分辨她的聲音。
於是竟在這一刻,做出了往日般尋常的神情,好像此刻不是生離死別一般,低啞地喚:“二姑娘,你來啦。”
姜雪寧對她說:“不要說話。”
尤芳吟眼底漸漸蓄了淚:“刀琴沒有騙我。我叫他去找您,可好怕他不聽,去找大夫,耽擱了時間,叫我見不着您的面……”
姜雪寧的聲音已添了顫抖:“不要說話……”
她的眼淚卻突地滾落下來,潤溼了她烏黑的眼睫,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切:“他拿走了印信,東家!他拿走了我們的印信,蜀中和江南的生意,一定出了岔子……”
“不要再說了!”
這一刻,姜雪寧先前勉強堆積出來的那一點脆弱的平靜和冷靜,終於被她笨拙的執拗打破,大聲地打斷了她。然而緊接着,瘦削的肩膀就抖動起來,聲音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低啞下去。
不知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她一遍一遍重複。
“沒有事的。你怎麼會有事呢?鹽場和商會,還有那麼多人在等你,還有那麼多的生意要做,你怎麼會有事呢?乖,別說話,不要哭,周岐黃很快就來了……”
可說着說着,眼眶便紅了。
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她竭力地仰起頭,想要扼住住它們,不使自己在這樣的時刻看上去格外軟弱。然而無常的悲愴,卻似岸邊的浪濤,一浪一浪地拍打着她。她不是那沙灘上的石頭,只是趴在石頭上的受了傷的水鳥,不斷地被那兇猛的浪頭按下去,整個浸沒。
世界彷彿失去了根基。
她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握不穩,在與這洶涌浪濤一次又一次的搏鬥中,她什麼也沒能得到,只留下染血的羽翼,折斷的指爪,還有那累累堆砌的傷痕……
姜雪寧剋制不住地慟哭,她伸出自己的手臂,將尤芳吟緊緊地摟在懷裡,卻只感覺到冰冷的寒意將她包裹,令她瑟瑟發抖:“不哭,不哭,會好的……”
尤芳吟彎着脣笑。
眼淚卻是前所未有的滾燙。
明明是行將離去的人,可卻反而成了那個寬慰的人,試圖以自己微弱的言語,留下一點力量:“芳吟本來就是會死的人,當年是姑娘救了我,把我從閻王殿前拉了回來。活着的這幾年,都是芳吟不該得的。老天爺垂憐,才叫芳吟遇到您。姑娘,不要哭……”
姜雪寧泣不成聲。
尤芳吟卻好像被自己話語,帶回了當年。
在她暗無天日的過往裡,從沒有見過那樣明豔好看的人,也從沒有遇到過那樣明亮澄澈的天。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那底下好像也不可怕,就是有些黑,什麼也不看見,連黑也看不見……”尤芳吟有些費力地擡了手指,似乎想要在冰冷的虛空裡,描摹什麼,可卻破碎不成樣子,“那時候,我好像看見過一個人,她和我長得好像,一直看着我。後來您把我從水裡救出來,她一下就消失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
她烏黑的眼仁,倒映着窗紙上的光暈。
慢慢轉動着,視線卻落到姜雪寧面上。
她彷彿又成了當年那個無措且笨拙的少女,用輕紗似的聲音敘說:“都怪我太笨了,明明您提醒過我提防他,可我想,他救過我……”
姜雪寧摟着她的手收緊了,用力地握在了她的肩膀,卻壓不住那一股驟然襲來的錐心之痛。
周寅之!
倘若沒有用周寅之,當初的她沒有辦法救尤芳吟脫困離京;可也正因她救了周寅之,今日的尤芳吟纔會遭此戕害,橫遭禍患!
命運兜兜轉轉,同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她哽咽着道:“沒有,沒有,你怎麼會笨呢?你做成了那樣大的生意,還來了忻州,籌備了糧草,連呂照隱那樣厲害的人,遇着你都要吃癟,任公子對你也讚不絕口……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沒有人比你好……”
先前的痛楚,竟漸漸褪去了。
尤芳吟覺得這一刻好奇妙,彷彿整個人都重新煥發了生機,於是懷着一分希冀道:“也比那個人好嗎?”
姜雪寧望着她。
她眼底便出現了那種幻夢一般的恍惚:“有時候,我會覺得,您不是在看我。您偶爾出神,好像是透過我,看見了別的什麼人。我就好怕,好怕,好怕那個人出現,把我趕走。我不會算賬,不怎麼識字,不知道怎麼做生意,也做不來那些算計,我好怕幫不上您的忙,好怕您不要我,好怕比不上她……”
姜雪寧終於怔住了。
然後淚如雨下。
這一世除卻上回與謝危,她從來不曾提及上一世的事情。那些都是應該埋葬在過往的秘密。她從來沒有想過,在她看見與上一世尤芳吟一模一樣的那張臉,想起上一世的尤芳吟時,會有人從她細微的神態裡發現端倪。
這個命苦的姑娘,是如此地細弱而敏感,卻默默將一切藏起。
她想起獄中那盞點着的油燈。
想起燈下影綽陳舊的賬本。
想起那個在伯府後院裡長大的怯懦姑娘,忽然有一天來同她說,她要同任爲志立契假婚,以便逃離京城,投入寬闊天地,去做生意。
……
姜雪寧不住地顫抖着。
她沾滿了血的手指擡起來,試圖擦去尤芳吟面頰上的眼淚,可非但沒擦乾淨,還在那蒼白之上留下了觸目驚心的血痕。
第一次,她如此無助。
她緊緊地抱着這個傻姑娘,如同一個罪人般,抽噎着向她懺悔:“沒有,沒有。你就是最好的。是你讓我知道,我可以幫助別人,我可以同命運博弈。是你讓這一切開始,我沒有救你,是你救了我,你纔是那最仁善的菩薩……老天爺再給我一個,我也不要。你就是世上唯一的芳吟,最好的芳吟……”
尤芳吟笑了起來。
那是近乎滿足與幸福的笑。
在這昏沉陰慘的黑暗裡,竟有一種煥然生輝的光彩,如同驕陽皎月一般照耀。可轉瞬便黯淡下去,彷彿這一笑抽乾了她身體裡殘存的力量,燒光了僅有的餘燼。
在生命的最後,她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就像是當初在那湖面上掙扎一樣。
她哭:“姑娘,我捨不得,我好想活……”
然而,連這掙扎的力量,也隨着她面上黯淡的光彩,一道微弱下去。
匯聚的血泊靜止了,冰冷了。
就像是那打翻的燭臺的火芯,終於熄滅一般,曾在這個世間綻放過光彩的尤芳吟,也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周岐黃拎着醫箱來了,聽見裡面的動靜,不敢進來。
遠遠傳來任爲志嘶喊的聲音。
呂顯走近了房門,在看清裡面場景的時候,身子搖晃起來,卻竟眩暈一般,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後面退了開去。
姜雪寧渾身都是血,跪坐在血泊裡,抱着那具漸漸變得冰冷的軀體。
周遭都是沉寂的黑暗。
有風吹進來,好像有一千一萬的魔鬼藏身在幽暗之中,桀桀地怪笑,諷刺着凡人自以爲能夠掌控、實則爲上蒼所擺佈的命運。
可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
憑什麼!
憑什麼要擺佈我!
那種滔天的仇恨,撕心裂肺着,尖銳地將她包裹,姜雪寧爲之戰慄,哭紅了的眼,直視頭頂那片壓抑的黑暗,歇斯底里地向虛空質問:“她是我救回來的,你憑什麼向我要回去?既然已經放過了她,又怎麼敢這樣冷酷地把她奪走?你是想告訴我,重頭回來,就是什麼也不能改變嗎?我告訴你,你做夢!除非連我一塊殺掉,否則便睜大你瞎了的眼睛看着!這輩子,我絕不——絕不向你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