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從宮中出來,傍晚時備了厚禮送去醇濟老王府。自然是落不着接待的,南來北往的官商都想巴結內務府大當差,你把東西送進去,人家肯收,那就是給你面子。在賬上記一筆“福城庚家送老人蔘二枚,狐皮襖一件,江南刺繡十二幅……”到月末家主查賬時看到,你的禮數便算周全了。
又給端王府也送去一份。鐸乾滯在宮中未歸,管家因爲事前得了老桐的囑咐,曉得有位庚姓公子即日將會上門拜訪,便將禮物留了下來。
日出日暮,一天的光陰轉瞬即逝。
五月的節令逐漸晝長夜短,卯時一過天便已澄亮,敲梆子的老更夫打着哈欠回家睡覺,聽最後一聲一聲梆子消失在衚衕盡頭,人就該起牀了。
客棧旁的麪館生意總是比別處好,小二肩膀上搭着白麪巾,都不用出門攬客,桌位便已坐得滿滿當當。點兩碗麪,要一盤炸糕,那酥黃香脆只勾得人食慾大開。正要掂起筷子,客棧的小夥計拿着一封信跑進來:“庚老闆,打南邊來的急信,我給您送過來了!”
從來在外頭跑生意,母親和嫂嫂都不曾給自己寄信打擾。庚武微蹙起眉峰,從夥計手中接過信箋,又打賞了幾個小錢,夥計哈腰告辭。
大張餓得狼吞虎嚥,邊吃邊道:“這纔出來不到半個月,該不會嫂子就生了吧?快打開來看看,看是個姑娘還是小子!”
牛皮紙信封上字體娟秀,落筆輕盈,看見左下角“夫親啓”三個字,庚武精緻薄脣不由勾出一抹笑弧——從十二歲時把那彆扭丫頭遇見,今朝卻是第二回收到她的筆跡。
那第一回是什麼時候?
子青領着十四歲的關長河,牽着七歲的她來到店裡賣山貨。扎着小雙鬟,粉粉淨淨的,眼睛也似汪着一掊水兒,嬌嬌惹人疼。明明不想去看她,怎生得卻管不住心,又不知道什麼原因,討厭聽到她和別的男孩兒說話。冷冰冰看她,少爺目中倨傲無人。她應該亦對他忿慍不已,有一天進店,便衝他扔了個小紙團兒。扔完了好像又後悔,怕被他撿起來,又怕他看不見被別人撿去,站在子青身旁假作乖巧。
傻瓜,他早就看見了。
少年庚武着一襲玉白綢裳,生得文氣又雋雅,狹長眼眸中悄然含笑,不過他纔不會當着她的面彎腰撿信。十二歲的他,早已經不曉得收到過多少同齡女孩兒的情箋,他可不稀罕她一個七歲大的臭丫頭能寫出什麼詩意。容色冷漠,假裝沒看到一腳踢去了後院。
看到她氣餒又氣憤地撅着小嘴兒,還不敢發作,心中好不得意。忍耐了片刻,方纔不動聲色地去院子裡撿起來,紙上不過短短兩行字:“我隔五天才去你店裡一趟,你算着時間不要來,互相不討厭。”
她倒是七歲就把字寫得很好了。
互相不討厭嚒?……可惡,她竟然討厭他。少年一把將紙團揉進了籮筐,拂袖走開兩步,末了卻又彆扭地踅回來把它拾起。回到家爬到書架的最上層,展平了夾進古籍。下一回子青再帶關長河來店裡,他依然冷蔑地站在櫃檯旁和她眼仗,偏好整以暇地漠視她,看她含着小嘴兒把他恨死了。
……叫她討厭他。
她那時一定想不到這輩子會做他的女人,還一日比一日地黏纏起來,愛他到沒有他便不行了。
庚武清雋面龐上都是寵溺,忍着好奇把信口啓開,裡頭卻不過薄薄一紙絹書,小氣寫兩行字:“薄情狼,你一日不回來,我就憋着一日不給你生狼崽。”
看那一字一劃,好似又看到她嗔目羞惱地模樣,眼睛真是好看,嫵媚流轉,生氣時也叫人看不夠。
庚武心中只覺又愛寵又好笑,恨不得秀荷此刻就在眼前,然後他便啃着她耳垂,罰她,問她爲什麼不肯給他多寫幾行字,不想他嚒?
因見早市已然熱鬧,時辰不早,便把信箋折進袖中,對大張道:“鬧脾氣呢,定要我回去了才肯生。吃罷早飯你去碼頭上看看貨船,午時三刻我們就起程,沿途最好不要再耽誤。”
“好咧,船上昨天就安排妥當了,即刻走都沒問題!”大張高興起來,他娘前陣子給他相了門親,他可想回家見姑娘,三下五除二就把麪條解決乾淨了。
結賬走出店門,看到門外馬車旁站一名清秀公子,個兒不高,着男子長裳馬褂。晨間微風習習,把她一縷細柔的鬢髮拂上臉容,乃是個扮作男裝的女兒之身。
庚武不由頓了頓。
素玥聽聞聲響看過來,對庚武泰然抱了一禮:“庚兄別來無恙。”隔了一夜,她的眼眸微有些紅腫,卻笑得儀態大方。
庚武捕進眼中,面上只不動聲色:“別來無恙。”
大張認出來是昨天在宮巷裡和大哥並排走的那個女人,很是訝然,叫了聲“素玥姑娘早。”
“早啊,你一眼就把我認出來,看來我這女扮男裝的功夫真是不地道。”素玥用扇子淺遮紅脣,對大張彎眸一笑。她天生柳葉眉,眼梢微有些上彎,不笑時楚楚伶仃,笑起來時卻嫵媚。
大張有些不好意思:“您生得太好看,怎樣也不像個男兒啊。”
素玥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庚武,嘴上卻對着大張道:“夸人也不帶這樣誇的,有些人吶,他就愣是看不出來。”
大張撓着頭嘿嘿傻笑:“誰呀,他真不走心,我一眼就看穿了。”
話音還未落,便聽身旁庚武吩咐道:“你先去碼頭上看看,我和她有幾句話要說。”
她?大張擡起頭,看看大哥深邃的狼眸,又看看素玥巧笑倩兮、卻分明藏着諸多內容的眸光,不由生出狐疑,明明昨兒纔是第一次遇見,怎生得眼神兒卻這樣膠着。大張想了想,猜這兩個人從前必然有過點兒什麼。也是,大哥走了四年多,這些年一定經歷過不少故事,不然心性也不會與從前少爺時候大相徑庭。還好這裡是老北面的京城,嫂子矇在鼓裡也不會曉得。
“那我走了,大哥長話短說,嫂子可在家裡等咱們回去。”大張想起老家挺着大肚子的秀荷,有點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素玥兩眼。
阿曉和秀荷比沒有殺傷力,但這個素玥可強多了,她身上像裝着許多的故事,男人看到這樣的女人,總會天然生出許多征服欲。
“我還以爲你不會出現。”瞥見大張走遠,庚武方纔正眼凝看素玥微腫的杏眸兒。
“這就打算走了,也不等我,那昨天何必告訴我你住在哪兒。”素玥迎上庚武清雋的臉龐,她的眼中水汪楚楚,卻又刻意平靜。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那四目相對間,其實都已把對方的心思看懂,他看穿她對他的留戀與傷懷,也記起來她從前把他多少依賴。
庚武說:“爲何做了王府侍女,不是留給你半袋金子?”
素玥撥拉着扇葉子:“我有地方可去嚒?金子帶在身上招歹人惦記,搶光了,差點兒身子都被典賣,倒不如做個侍女乾淨。”話說到一半,想起當日一個人隻身在京城悽楚流轉,忽而把臉擰去一邊,再轉回時卻又含着嘴角笑。
知道這是個執拗要強的女人,那大營中伐木砍樹,爲着不被弟兄們嘲笑,男人的活兒她一個都不落下。卻又生得細嫩清羸,總招疤臉那羣王八蛋惦記。怕被人欺辱,纏在他身邊去哪兒隨哪兒。又不想遭他討厭,平日裡就像還債一般,總趁他不注意時就把他換下的衣物洗掉。
庚武默了一默,壓低嗓音短促地問道:“當日爲何不早說?”
晨間稀薄陽光普照,他清偉英姿立在她對面,那麼的高,那麼的雋逸。素玥想起他已經疼過別的女人了,那個女人得了他的澆灌,馬上還要讓他做父親,心裡其實是酸澀的……她知道他有多好。那麼多次,每一次都只差了最後一步的勇敢,如果不是因爲她怕他、還怕自己不夠好,是不是後來的故事便會不一樣。
“說了又能怎樣呢?”素玥把扇子闔起來,一目不錯地看着邊上踢騰的馬腿。莫非她說了自己是女人,他就會把她帶在身邊回老家嚒?可是碼頭上分別,她走了沒幾步就回頭去找他,他卻已經走得沒有痕跡了,說明他對她是一點兒也沒有留戀的。最多隻是因爲兩個人發生過的那些種種,而對她心存歉意與莫須有的責任。
庚武沒有迴應,五月和風吹拂,素玥只聽見他的袍擺在風中撲簌輕響。
果然是這樣。素玥的心又驀地冷寂下來,攤開手掌心:“把東西給我吧,我幫你交給他。在大營裡沾了你三個月便宜,算是還你一個人情,今後兩不相欠。”
庚武掏出一隻拳頭大的小包袱,那包袱中藏着半袋黃金與信箋,低聲問道:“那人是誰,你又是如何找到的他?”
“這你就不要管了,沒有他安排,我還進不了王府呢。不是什麼壞人。”素玥笑笑,把包袱藏進袖中。
見她不肯說,庚武便也不再多問,她能這樣便好,讓過去的一切都隨着時間而消淡。
庚武最後抱了一拳:“那麼拜託你,多保重。”
素玥不領情,走了兩步,忽而又回頭看過來:“家裡的那位是長輩叫你娶的,還是你自己看上的?”
庚武步履微頓,回答卻並不猶豫:“是我一意要娶她做女人。”
是我一意要娶她做女人……
哦呀,怎樣的紅顏纔會得他這樣霸道。素玥把脣一咬,凝着晨風中庚武清梧的背影:“她生得很美嚒,或者和我有什麼不一樣?太后叫你滿百日後帶她來京城,你可不要忘記了。”
說着撩開布簾上馬車。一擡頭,看到對面槐樹下站着端王府的老桐伯,便又抱手做了一禮。都是京城皇親世族的家奴,互相常見面,都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