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的情緣也是奇怪,有些人短暫相遇即刻別離,以爲不過倆倆紅塵過客,今生不會再見。卻不知忽而一轉身,那去了的人卻又回來在燈火闌珊處。
素玥根本想不到會在這裡再遇見庚武,這感覺像什麼,就好像冥冥之中註定的牽引。她如今是醇濟王府老王妃身邊的大丫鬟,那出來尋小皇子的事兒怎麼也輪不到她,太后卻偏偏使喚她來。這一來,宮巷裡幽幽打轉,腳下的步子也像是着了魘,昏昏懵懵往前走着,擡頭就看到他着一襲月白長袍端端立在高牆之下。一點兒也沒變,面冷而無情,那小少年像八爪魚一樣攀着他,他也依然無動於衷。就像是做夢,那麼不真實。
身後的腳步擲地有聲,都不用回頭看,便已能感知他英姿蕭蕭的男兒味道。那大營中的回憶便似身後遠去的宮牆般,一幕幕在眼前晃過。又想起一羣爺兒們在冰天雪地裡搓澡,庚武背過自己時的半-裸的精碩身軀,想起大通鋪上他近在咫尺的冷俊睡顏,想起曾經三番兩次差點兒碰撞的呼吸……素玥的心口便怦怦怦跳得止不住。
一年餘不見,他竟從一匹漠北之狼變作此刻的清雋軒昂。哦,他或許原本就是個這樣的男兒,只是不經意去了那個遙遙天邊的大獄。她與他的相遇也似命中的偶然,短暫,卻在年華中鐫刻,這一段與旁的女人都無關,只是她的今生獨有。
思緒翻飛,怎驚覺身邊忽然空寂,以爲他又離去,以爲是一場夢,素玥連忙回頭去看。
這一看,卻對上一雙濯亮的狼眸。她是鎮西王府的庶女,被扔在西南僻角長大,個兒不高,只恰及庚武的胸膛。聞見他衣裳上熟悉卻又陌生的清爽味道,臉刷地就紅了:“你……走路幹嘛沒聲音?”
素玥有些忿忿的慌張,她還從來沒告訴過他自己的女兒身……但他方纔的眼神,卻似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他那麼討厭她,竟也把她記得這樣深刻。
“是你嚒?……你叫素玥?”庚武聲音很低,站在素玥身旁,只是不想讓前面的九皇子和太監們聽去。
他的肩膀清寬,身量修偉,在晌午日頭下把素玥的清影籠罩。這個男人總是如此,在她面前總是一副高高在上、擺佈乾坤的冷冽霸道。素玥也不遮掩久別重逢後的歡喜,仰着頸兒看庚武:“隨便胡謅的假名兒,當什麼真。你不是回南邊了,怎麼會出現在皇城裡?”
“送貢酒進宮,青紅,不想竟在這裡遇見你。你在宮裡做甚麼?”庚武說。着了紅妝的素玥不似小個子那般伶仃又強韌,她看自己的眼神比從前柔和、勇敢了,敢直視……隱隱還有一絲別的甚麼女兒情愫。庚武便瞥開眼神,不再與素玥對視。
他卻不曉得,當日二人在燕沽口作別,他走了之後,素玥曾經又追回來過。但碼頭上卻已經空空,她看不到他的去影了。素玥一個人在風裡哭,她只是個不得寵的王府庶女,自小隨母親養在僻壤,好容易接回去過了幾天好日子,忽然卻又抄家,娘也不知道是被虜去還是已被殺死,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能往哪兒去。彼時素玥便默默許過願,倘若他日還能與庚武再相逢,一定怎樣也不要再錯過。
高牆下微風輕拂,素玥絞着袖邊兒:“原來娘娘們近日喝的酒就是你家的。開酒莊了,當大老闆啦,那筆金子用在正途上了。”
素玥爲庚武的興起而高興。三個月朝夕共處,見他雖寡言落單,在獄友堆裡卻甚有威信,那時便猜他來日必有作爲。素玥憧憬起來,面上卻不給庚武發現。
“沒動金袋子,開個小酒莊養家餬口罷。該你了,是怎麼進的宮,那件事是否解決?我找不到他。”庚武雋顏上無風無波,漠然地走在素玥身旁。
兩個小太監打鬧,其中一個差點撞到素玥。
素玥稍往後退開一步,兩個人的手便不小心觸了一觸。驀地想起那中了迷毒的雪地裡,他緊扣在自己腰上的帶着薄繭的掌心,臉兒刷地暈紅:“沒進宮,在王府給人當差吶。事兒早就辦成了。你住在哪兒,準備什麼時候回去?我認識他,你把東西給我,我替你轉交。”
九皇子永恪高高架在老太監肩頭,聽聞身後動靜,便回頭道:“嘀嘀咕咕什麼吶,你兩個一見鍾情,還不快討本皇子歡心,一會我去求老祖宗賞你們婚事一樁!”
太監們也打諢:“喲,少見素玥姐姐主動與人搭訕。”
上一回在堇州府,因爲阿曉而讓秀荷吃了恁多的苦頭,庚武可不想再與任何女人生出麻煩。便與素玥岔開距離,淡然問道:“大約明日下午出船,我住在慶福客棧,怎麼找你?”
素玥被起鬨的太監們弄得侷促,臉紅心跳地剜了庚武一眼:“你找我做什麼?老王府你進得去?就在客棧裡等吧,興許等我有空了,樂意出去見你。”
說着加快了腳步,叫庚武一會在太后面前裝作不認識,一定不要被她們辨去自己身世。
……
那兜兜轉轉間,忽而便到得千花苑,四月天桃花開得正好,放眼放去,只見滿苑奼紫嫣紅落英繽紛。太后娘娘邀了各家的世子千金過來賞花,年輕人在花下眉目傳情,夫人王妃們便坐在亭子下聊天。
太后生得雍容華貴,保養得甚好,看不出已六十來歲年紀。見一行人浩蕩過來,便笑着對身旁的醇濟府老王妃道:“瞧,哀家說得沒錯吧,果然要派素玥去叫,旁的人去他準不愛聽。你這個丫頭倒是幫了哀家不少忙。”
皇城根下巴掌大地兒,醇濟王府與端王府是衆所周知的仇家,端王與聖上關係匪淺,醇濟王府和太后多年交好,是以兩家的勢力一直不相上下。
老王妃和太后差不多年紀,嘴角生一顆痣,人中深,脣線特別薄,這樣的人在面相學上是刻薄善妒的。素玥是她在路邊撿來的丫頭,因爲進府後從來只隨在身邊,平日也不與人多言,更沒在老王爺面前搔首弄姿,所以對她來說還是很滿意的,當下便應道:“太后娘娘擡愛,是她做奴婢的福氣。”
永恪從老太監肩頭刺溜滑下,像戰利品似的地指着庚武說:“老祖宗,是這個人幫我把雞抓回來的,老祖宗賞他!”
又招呼庚武進亭子:“哎,你過來,太監去拿籠子了,你先歇會兒。”
素玥像不認識庚武一樣,站回到老王妃身旁。
庚武訝然她竟是去做了侍女,不動聲色斂回視線,撩開袍擺請安:“草民叩見太后娘娘千歲。”
老太后好說話,宮女們氣氛一向輕鬆,看見亭子外忽然多出個英俊男兒,二十一二歲年紀正正好,生得玉樹臨風、相貌堂堂,手上卻抓着只山雞,不相稱極了。一個個臉都有些紅,捂着帕子嗤嗤笑。
老太后也笑,叫庚武免禮:“這隻高麗山雞蹦躂了一上午,倒叫你一隻手給治得服服帖帖,是哪裡來的閒人吶?”
庚武端正打了一拱,肅聲應道:“回太后娘娘,是江南庚家,得朝廷恩典,今歲進京送貢酒而來。”
那亭下筱風習習,將他一襲月白長裳吹得衣袂輕揚,有落花飄灑在他清寬的肩頭,他用指尖輕拂開去,花瓣依依不捨,他卻目中沉寂,不被嬌花惹動柔腸。這場景怎似入了畫?這男兒怎無情?叫人看一眼便放他不開了。
素玥站在老王妃身後,定定地凝着陽光下庚武清雋的臉龐,眼中都是憧憬與歡喜。旁邊宮女悄聲問:“嗨,你認識這人?他叫什麼名字吶。”邊羞邊問,想打聽他更多一些訊息。
醇濟府老王妃看過來,素玥知道老嫗最嫉身邊人與男子搭訕,便垂下眼簾道:“只路上問過兩句話,說不上認識的。”
宮女們便不再對她抱指望,繼續一個個對庚武拋眉弄眼。
庚武只作未曾看見,依舊面不改色英挺而立。
老太后想起來:“唷,今日喝的這酒,就正是你們家的青紅。果然酒老闆年輕才俊,不怪前番翠娥從堇州府回來,把你們夫妻倆那般誇讚。說又是送酒治病,又是繡針出巧,又是攔轎救夫,哀家便打趣她,再誇下去都成書裡頭的傳奇了。”
一旁正在給太后剝果仁的唐翠娥聞言擡起頭,笑嘻嘻接過話茬:“可不是,繡得可真好。太妃娘娘去年過生日那張百鳥賀壽圖,就是出自她的手藝。”
老太后訝然蹙眉:“那麼前陣子封了的梅家繡莊和你就是一個鎮上的?如此一來,倒是可惜那丫頭一手絕技。”
“哼。”醇濟府老王妃輕蔑地剜了唐翠娥一眼——這婆娘能說會道,就會拍太后的馬屁。聽說她那憨胖的男人最近和端王府交往甚密,只怕是看到醇濟王府不如從前了,這纔敢明目張膽地選擇端王一派。
提起端王鐸乾老王妃就恨得牙癢,這小子城府甚陰,自從老端王死了之後,明裡暗裡沒少給醇濟王府使絆子。分明就是記仇呢,還記着十幾年前被老頭子逼走的那個賤丫頭。善珠不能生育,那賤丫頭肚子裡可懷着端王府唯一的骨肉。
這次梅家進貢的繡品查出問題,第一個連累的是誰?是自個在內務府當差的兒子成禮。這事兒明擺着鐸乾借梅家來打擊醇濟王府,聽說皇上責怪成禮辦差不利,正考慮讓莊王府的大兒子頂替職務。
但如果就只是這一樁事倒罷了,鐸乾打壓梅家的同時還在捧一個毫不相干的庚家,聽說在臘月初快過年時還悄悄下了趟江南。他鐸乾冷血冷肺的一個人,幾時對人這麼大義過?
老王妃默默打量着亭外庚武英俊的五官,忽然想起來一件很久遠的事……但算一算年紀卻又不對,那賤丫頭出京時肚子都已經三四個月了。
便不動聲色地問庚武道:“你家小夫人今歲幾何了,家鄉何處吶?那張賀壽圖我也看過,南北混針渾然天成,倒不像是出自純江南的手藝。”
小夫人?
五月要喝雄黃酒,毒蟲邪魅不沾身。素玥正給太后娘娘倒着酒,聞言指尖猛然一抖,訝然地擡起頭來看庚武。
本來還在等他否定,或者亦有可能是聽錯。但卻捕見庚武意味深長望過來的眼神,原來他竟早已看穿她的心意,竟也打算這樣間接地讓她曉得。
素玥的眼眶頃刻泛開了潮,忽而想起那場散夥酒後兩人緊緊相擁在褥中的一幕,攬得那麼的緊,昏蒙卻又無限生機,她原還以爲他的心是空的,怎麼才一年……原來時間根本就是不等人的。才與他告完別,一回頭後悔了,想跑回來告訴他自己是女兒身,可是碼頭上卻已經人影遁空;說等下一回相逢便不要再錯過,卻忘了中途他也會被旁人遇見,怎麼能這麼傻呢。
連忙驀地把頭低下來。
庚武假裝未曾看見素玥用力絞緊的袖邊,也必須狠心叫她明白,便只沉着清潤嗓音應道:“今歲剛滿十七,江南清平人家的小女兒,一點拙計全仰仗娘娘王妃們擡愛。”
唐翠娥嗔笑着打斷:“得得,庚公子快別謙虛了。太后前兒個還想叫我去信給秀荷,叫她也給繡一副,後來我說人媳婦肚子里正懷着吶,繡不動,這才罷休了。”
太后慈眉善目把話茬兒接過:“那張賀壽圖哀家叫宮裡的師傅也看過,都誇讚說好。小小年紀就得這般功底也是不易,現在肚子有多大了?幾時成的親,生得可招人喜歡嚒?”
又想起那鎮日裡愛嬌的乖柔女人,庚武眸中不由鍍上寵溺,凝了素玥一眼,頷首應答道:“去年初秋才成的親,懷有八個多月了,因爲身子太大,大夫說恐怕要提前生。長得還算清秀可人,就是愛嬌,鬧起脾氣來哄不住,母親嫂嫂們都挺喜歡她。”
短短几句言語,那對嬌妻的寵慣與恩愛卻藏掖不住。聽得宮女們紛紛捂嘴吃吃笑,眼睛裡都投來豔羨的目光。
老太后對眼前這位年輕商賈很是賞識,言語中便多了幾分喜愛:“喲,看小子把媳婦兒疼的。哀家這一輩子也沒下過江南,聽說你們那兒的荔枝也甚是出名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你就讓她得空給我繡一副貴妃圖吧,滿百天了抱來京城叫哀家也看看。”
“是,草民謝太后娘娘榮恩。”庚武謙恭打了一拱,拂開袍擺求請告退。狹長雙眸掠過人羣中素玥側着的臉容,忽而大步蕭蕭辭去。
老太后凝着庚武走遠,末了擡頭看素玥,彎眉提醒道:“水滿了,還倒?從來也沒見丫頭分過心,若不是這年輕商人已有妻室,倒可以考慮把你許配給他。”
素玥的眸光早已平靜,心思亦已涼寂下來,只淡淡應一聲:“素玥無父無母,難得王妃看得起,留在身邊伺候着,才過得像個人樣兒,那在後宅搶男人的事兒我可不愛幹。”
她頭也不擡,只是低頭拭着桌面濺出的水漬,不想一擡頭,忍不住又去看那宮巷深處遠去的無情身影。
“懷有八個多月了,就是愛嬌,鬧起脾氣來哄不住”……多麼緊湊呀,初秋才圓的房,忽而就孕育骨肉了……那漠北大營枯悶荒蠻,閒暇時只見他一個人枕着手臂,直挺挺躺在樹墩上望天。走過去問他,在想什麼?老家有女人?那時他可沒告訴她他有心上人。他從來不愛主動與她開口,回答她的話亦少而短促,她還以爲他天生冷心無情,卻原來不是不會愛,只是還沒找到對的人。
也是,一個戴着狗皮氈帽的小獄犯,哪兒能有江南女子之風韻?那女人真是命好,能得他專寵的疼。
老太后指着素玥,向醇濟府老王妃調侃道:“喲,瞧這丫頭心氣兒高。趕明兒給她仔細挑挑,看誰家少爺不納妾的,給她說一門好親事。”
“今歲十七了,江南清平人家的小女兒……”
十七了……所以鐸乾臘月了還不辭辛苦南下嚒?
老王妃猛地斂迴心神,訕訕然笑答道:“太后娘娘說得是。這丫頭就是心冷,隨我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