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沿官道蜿蜒,忽而就進了山谷,那驪泉山莊乃是去歲才建成,夏天可避暑,冬天泡溫泉,周圍還有茂密山林,正好用做獵場,美中不足是進山的路還不及修繕完整。皇上孝順,因太后心急要去,便順了她的意。
走得不十分快,馬車裡卻其樂融融,並不無聊。“咿呀呀~”才喂完奶的甜寶可乖可甜,永恪蹲在車籃子旁,拎着鳥籠子逗她,那潔白小鳥兒啾啾亂蹦,看得她咧着小嘴兒笑不停。
“咯咯~~”弟弟兩個看見了也想玩,眼睛亮晶晶的,跟着永恪的手上下轉,口水滴下來。
永恪壞笑,逗着花捲俊秀的小臉蛋:“告訴本皇子你們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弟弟,告訴我了我就給你玩。”
“呃嗚~”花捲和豆豆聽不懂,滿目崇拜地看着小皇子哥哥——小皇子哥哥總是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對自己笑,是不是肯分自己玩兒了?開心得又是蹬腿兒又是抓小手。
結果永恪假裝夠到他們面前,忽而左右一晃,藏到背後沒有了:“嘿,牙都沒有的小屁孩兒,爺就是不給你們!”
“嚶……咔咔咔~~”弟弟兩個愣了一愣,小嘴兒一癟,哭了。甜寶正在舔皇子哥哥給的小偶人,見弟弟哭,便遞過去給弟弟玩。
太后見了便把花捲抱在懷裡,訓永恪:“喲喲,瞧這哭得,可憐見的,不帶這樣戲弄人的唵。”
素玥正在看窗外的落雪,聞言接過話茬:“再欺負弟弟妹妹,那鳥兒我可就不送你了。”
“不要!”永恪趕緊把鳥籠子把座下一藏,頃刻就老實了。
太后點着永恪額頭,嗔怪道:“這孩子,也就是你和庚武能治得住他。”
永恪掰着嘴角扮鬼臉:“不然皇祖母做主,讓山雞哥哥把素玥姐姐也收了吧,兩個姐姐我都喜歡。”
素玥聽得不好意思,看了眼秀荷:“小孩子家家淨愛亂點鴛鴦譜,庚老闆纔不是那樣的人,你秀荷姐姐也不會肯……我也不同意。”雙頰微有些泛紅,挑開簾子去看窗外風景,風一吹,那清麗面容上便又只剩下來淡然。
空思想,不如不想。
“他自己不肯娶,他要是執意納妾,就他那脾氣,我哪兒能攔得住。”秀荷假裝沒看到素玥眸中的瀲灩,見豆豆撅着小屁股討抱,便把小傢伙兜進懷裡:“吃飽倦了,每天和爹爹膩在一塊兒,到飯點了不見他就哭。我哄着睡着就好。”
太后掂着花捲肉嘟嘟的小胖手,和藹笑道:“貫日裡只聽說孩子纏娘、纏奶媽,難得你這三個這麼纏父親。”
秀荷臉頰微紅:“可不是,那也該他,不知道把姐弟三個怎樣寶貝。沒生下前說要當嚴父,結果生下來卻比誰人都寵,說話大點聲兒都怕傷着。先前梅家把小丫頭腳燙疤了,差點兒還對我黑臉吶,我就三天不和他說話。”嘴上嗔怪着,言語裡卻都是寵溺,無意間看下眼素玥,見她只是笑盈盈目若遊思,便低下頭哄豆豆。
素玥自然知道秀荷的意思,江南邊軟水稻米養出來的女人心思都細敏,不好聽的話兒不講,講出來卻句句落在你要害。
素玥作隨口應道:“有些男人就是這樣,一旦覺得你是他的,他便分毫也捨不得你受傷害……倘若他一鬆手,之後任你是死是活他也不管不顧了。”
挑開簾子去看窗外,那幽萋山谷之下不知何時飄開來鵝毛大雪,片片白雪紛飛,落在皚皚老枝頭上,又讓人想起那吃人的漠北大營。那年輕英武的清雋男兒,心裡惱她,叫她從自己跟前滾遠點。她那麼信靠他,把他當做唯一的依賴,他卻對她這樣反感。她哪兒惹他了?又好強,又屈辱,咬着嘴脣含淚就走。真走了,他卻又不放心隨來,看見疤臉把她抵在樹杆上羞辱,竟一拳頭上去就把人脖子搡歪。
彼時她褲子都已被褪至膝蓋,他若肯認真睇一眼她寬大的衣襬下,他便什麼都曉得了。他卻不屑於看,把褂子脫下來扔給她,“穿上!”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那麼不耐煩……嗨,她當時爲什麼就不叫住他?非要因着那菲薄的面子慪的什麼勁?現在想叫他更不屑於搭理了。他已經嚐了他所認爲的那最美好——素玥凝了眼秀荷嬌好的氣色,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
太后可不知道這些,見那落雪被風吹進車窗,好不訝喜:“唷,還趕上一場及時雪了!那首詩叫什麼……瞧哀家這副老腦袋瓜子,一時間想不起來了,說得就是這場面。”
秀荷順着視線看去,只見那山坳下亂石嶙峋,老樹密林,風雪將世界遮出一片朦朧帷幕,看過去就像一張濃墨重彩的古畫。不由應和道:“當真是美極了。太后說得可是‘空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民婦生在南邊,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景緻,得太后恩典,今次真是開了不少眼界。”
老太后瞅着小媳婦乖覺嬌嫵的臉容,那眉目間依稀幾許端王府的痕跡,到底是血脈割不斷啊。
心中喜愛這孃兒四個,便狀似無意地嘆說道:“這些年朝政艱辛,兩河兩江旱澇不斷,先是鬧亂黨,後鎮西王府又叛亂,所有事項都是你義父全責佐助着皇上。一個男人到底只能有一顆心、兩隻手、一雙腿,忙來忙去,顧得上事業,就顧不上兒女情長。很多事兒到得閒了再回頭去想,想一想,早已經身不由己了。他父親去得早,留下他一個年輕輕的,這些年折騰下來有多不易,哀家在旁邊看得很清楚。總不能叫他幫扶了皇上這麼多年,末了自己最重要的卻受了委屈。”
把秀荷柔白的手兒抓過去,輕撫着,意味深長道:“你也是個體貼懂事的好孩子,哀家看你夫妻倆個把崽兒帶得這樣好,心裡也疼也喜歡。帶你出來一趟,是堂堂正正的擡舉你。得的是宮中的寵,和從前的事兒都不沾邊,你義父必不再兩頭做難,更沒人敢再爲難於你。往後出去場面應酬,也能堵了那些閒人的口舌。”
老人家諄諄善誘,那細長眼眸裡目光仁愛,話說得雖不直白,卻句句暖人心腸。
但太后久居深宮,哪裡有心思去睬那十多年前幾個世家公子的風花雪月?必然是鐸乾私下去求討過的……秀荷想起走之前鐸乾在馬車外蒼削的臉容,還有那句“曾老大夫我已派人去找,一定給你和關師傅一個交代。”心思便微微一觸動。
緊了緊太后的手心,感懷道:“謝太后娘娘恩典。民婦無以爲報,娘娘若不嫌棄,懇請容許民婦每年繡一張賀壽圖,祈祝太后娘娘福祿安康,千千歲歲。”
“好一張甜嘴兒,那敢情好。哀家出生軍家,偏就愛學你們這些小姐千金附庸風雅,呵呵哈。”太后老人家一笑,丹田氣十足,氣氛一下子又和樂起來。
鎮西王府,叛亂……原來是由端王府鐸乾親辦……
素玥笑顏悄然冷涼下來,擡眼凝着窗外遊走神思,看到前面已至山坳,那山坳下排着三間木屋,煙囪裡有炊煙裊裊,皇上前面的車隊已經徐徐過去,卻並沒有停下來。
不是說好了把藥端給德妃,大概三兩個時辰便能腹痛起效嚒?不免有些狐疑,看了眼外頭的大總管陸公公,笑着道:“呀,出來也有些久了,怕老王妃那邊空虛,這就回去了。”
揩着手帕下得馬車,走到陸公公身旁,笑盈盈打了聲招呼。原本定的計劃乃是周密無縫,三間木屋住的本是修路的匠工,提前殺光了,換了弟兄們落住進去;德妃走至山坳附近腹中開始鬧騰,皇上寵她,必要陪她下得馬車,叫宮女帶進屋中借處“解急”;彼時目標赫然,暗處裡毒箭疾發,定然一箭中的叫那狗皇帝斃命。然而如今前方人馬已經過去,德妃卻依然無恙,再要刺殺,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反倒叫弟兄們死傷元氣。
素玥低聲道:“怎麼還沒動靜,都快過去了。”
陸公公大步走路,面色些微凜然:“不該啊,那粉兒下到碗裡,早上拖的小太監送過去,按說此刻早該發作……莫非後來竟是沒喝?”
正說呢,身後車廂裡傳來太后的低喚:“哎唷,這一早上肚子怎麼一揪一揪的疼,前邊看是有排木屋,快停下來讓哀家鬆口氣則個。”
那前邊山坳下的木屋,門前是個空場,有老者在鋸木頭,隔老遠便聽見吱嘎吱嘎響;應是他的兩個兒子在屠宰,有畜肉懸在門口枯樹下,那紅紅白白,一刀一刀硜硜哧哧,像地獄裡的府衙在裁判着死去的歹人,莫名陰森得詭秘。
眼看皇帝已經過了山坳,二人不由相視一眼,陸公公壓低聲音:“撤了吧……叫她自個喝了。今天誰都不許動手,免得打草驚蛇。”
嗯。素玥點了下頭。
陸公公便把簾子拉開,問:“太后您老人家有什麼吩咐?”
老太后皺着眉頭,方纔容光泛發的臉容變得青白:“這不是德妃近日身子不舒服嘛,哀家每天都命人送湯過去,早上你不得閒,我就叫小順子送,小順子忘記了,我就自個兒吃了小半碗,不送了。估摸着是太油膩,傷了腸肚子,喲喂,眼下揪得厲害。”
叫宮女扶自己下去,說去那排屋子裡借個地方“避避”。
陸公公老鷹眸下心思流轉,一邊框着老太后,一邊關切道:“您慢着些,奴才這就派人去和皇上稟告一聲,看要不要在此地歇一段再走。”若是皇上肯來,那任務依然照舊。
太后聽了卻連連擺手,道:“不用了,一會會的功夫不耽誤,馬上就好了。德妃身子也不舒服,這大雪飛天的,叫他拐回來還多一趟麻煩。”
陸公公面上爲難,到底是沒辦法,便暗暗睇了素玥一眼,叫她去放白鳥兒,告誡幾個夥計千萬別輕舉妄動,馬車裡不是皇上,別徒傷元氣。
白鳥乃是方纔永恪手裡所玩那隻,七歲的永恪這會兒看着熟睡的小甜寶,看她抿着小嘴兒,眼睫毛長長卷卷的,一顫一顫,像一直乖呆的小粉豬。滿心裡愛得不行了,哪裡還記得鳥兒?
素玥便從底座下悄悄取出籠子,打開小窗。
老嬤嬤手上提着個雕金便桶,見那屋房下有婦人正在潑灑熱水,便過去附耳低聲問一句。
那婦人聞言受寵若驚,手上瓜瓢兒都不曉得往哪裡放了,擦着衣襬連聲說“好好,快請貴人進來。”
那擦着衣襬的手卻粗糙有菱,哪裡像是慣常燒火做飯的婦道人家,道像是慣常操刀宰人的孫二孃。
但她正好搓着衣襬,那在宮中豢養的宮女可沒注意這些,扶着太后走了進去。
花捲小少爺忽然嚶嚶地哭起來,小少爺愛乾淨,不喜歡尿褲子,不像弟弟,一抱起來屁股底下就滴滴答答,還笑咯咯的蹬腿撒歡兒。秀荷見豆豆睡着了,便把弟弟放到小車子裡抱起花捲下去把尿。
叫後面馬車裡的阿檀,阿檀、阿檀,你過來照看一下,別讓姐姐弟弟醒來找不見人哭。本來想叫奶孃跟着自己一道去,但見奶孃瞌睡着,想她一路奶三個孩子也辛苦,便沒叫醒她,自個兒抱着花捲去了不遠處的土坡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