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買賣的鄉人得趕早,清早進城傍晚歸家,此刻已然晌午,城郊路上清淨,來來去去無甚閒人。風把車窗簾子微拂,秀荷手捻着帕子看窗外,看郊野一馬平川,樹枝無葉,草也無花,風景不是風景,卻看得木木癡癡。
梅孝奕側過眼眸,凝着她微微輕啓的紅脣,那般水潤,像染了蜜汁的果兒,不由心生柔軟:“外邊寒冷,你的傷未愈,不要總是吹風。”
秀荷並不應他,好像沒有在聽他說話,只是一目不錯地看着皚皚遠山。
他便幫她把簾子摁下來。但素長手指才揩上簾角,她卻又扳回去,依舊是看。
他從前只知她性子柔柔,老太太把繡女們一個個叫到後宅相面,相到她,應一聲:“屬兔。”人也像一隻兔兒,眼眸汪着水,旦一擡頭與人對視便漾開粉暈,勾着人心絃兒動。卻不曉得她執拗起來,竟也是叫人沒有辦法的。
他便苦笑,又更加想愛。
車廂裡靜悄悄的,梅孝奕說:“阿廷出了事,在賭坊裡欠下紅錢,他們說三日內還不上,便叫他下半生無後。我幼年時沒有兒伴,連家中的傭人也常暗中冷嘲剋扣,只有他不離不嫌,每每將外面好玩的事兒講給我聽……也講你的。他本心性專純,看不透真壞假好,奈何這世間卻沒有人對他真心,連我亦在某一瞬間渾濁了他的情義。我怕我撂下他不管,他便連活下去的支撐都要崩塌。今日進城本是件危險之事……你會配合好我嚒?”
不配合又能如何?花捲還在你手上。涼風把秀荷的髮梢輕拂,拂過氤氳的眼簾,看不清前方霧蒙。秀荷蠕了蠕凍麻的指尖,久久的低聲道一句:“你讓他回鎮上吧,京城太髒,不適合他。”
“呵……傻瓜。你不知道,你在哪裡,他就定要在哪裡等你。除非他再也找不到你的蹤跡,或許若干年後,方纔能將那執念化去。”梅孝奕定定地看着秀荷,女人的指尖嫣紅透淨,他忍不住想伸手勾住她,從少時初見之日便想。但她似乎察覺,不動聲色地收進了袖子。
他又想起早先她對自己的態度,那時雖不冷不熱,到底還是委婉客氣,不由心中苦笑,爲這迅速拉遠的距離。
二人再不開口說話。
馬車隨着人羣擁進城中,去一趟西街柴市便開始拐,拐到不知道名兒的街邊淺巷之後,看到一間半舊的低矮平房,梅孝奕便叫秀荷在車裡等待,自己拂了袍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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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間簡陋的廢棄屠宰房,應該許久不曾有人居住,桌椅上都蒙着厚重的灰。
“噗——”兩名壯漢把梅孝廷臉朝下摁至桌面,沉重的土灰嗆得梅孝廷咳出眼淚。左手被剁去的三根斷指因爲包紮潦草,被這猛一重壓,頓時又滲透出汩汩血紅,記起昨夜那被三刀切下的剜心劇痛。
蒼白的俊容上暈開諷弄,啞聲笑起來:“呵呵~~不就是錢嚒?……沒有。便是有金山銀山,也早都叫這骯髒的人世吞吃乾淨。幾位大哥給個痛快,把這條命拿去抵了便是。”
“他媽的給老子閉嘴,一條爛命值幾個錢!”身後漢子不耐煩,猛然在他肩膀上狠扣一掌,又把他脆生生砸趴下去。
“你連自己都尚不肯給自己放生,又如何讓旁人給你痛快。”忽而一聲清幽嗓音從門外透進,聽得梅孝廷艱澀擡起頭來。
只見一名中年清瘦男子,麥色肌膚,高鼻美須,臉面陌生,但那鳳眸中的憐恤卻叫人熟悉。
梅孝廷訝然地扯了扯嘴角:“阿……”奕字尚在嘴邊,驀地又咽回去:“是你?”
“不錯,是我。”梅孝奕揮手叫衆人出去,撩開袍擺在對面靠椅上坐下:“時間緊促,原諒我只能這樣見你。”
看見梅孝廷杵在桌面上的三截斷指,錯了,已經沒有了截,三根已叫人連梢切去,只剩下光禿的紅。那昔年的一幕幕畫面便在腦海中迅速勾勒,是少年的相依,是成親後的互憎,又到底是血濃於水的牽連,目中隱忍的痛便遮藏不住:“怎麼忽然去學了那些?”
忍了一夜的悽潦,梅孝廷的眼眶終於溢出淚來——這是人世間僅剩的問候。別人都不會。小柳春不會,晌午從賭坊裡放出來,回去寓所空空,聽說她一早就進了六世子府……還有那個女人。她更加不會。她的世界已經在他之外。
“最近躲哪裡去了,爲何尋你總是尋不見……”梅孝廷顫着嘴角,努力讓自己顯得不羈,但那鑽心之痛最終還是讓他抑不住哽咽。
梅孝奕沒有回答,他知道他一直在找自己,平素應酬無度,但一窘迫了便想起來找他討要花銷。
默了片刻,只從袖中掏出來一卷銀票:“我幾日後就要離開,去到很遠,也許這一生都將不會回來。這裡是我全部的家當,你拿去抵債,剩下的帶回鎮上,那裡還有一些田地和一間米店,足夠你半生衣食無憂。”
言語甚低沉,聽得梅孝廷心中頓起蒼涼,滯滯望着梅孝奕手中的黃卷:“……這樣突然,是因爲什麼?”
梅孝奕沒說話,只是看了看窗外。
梅孝廷順勢往外一看,看見那外頭馬車簾子微動,一抹女人熟悉的側影在簾內若隱若現,忽而便勾脣冷笑起來:“呵呵,原來他的女人,在你這裡?”
兄弟二個默默地坐着,時辰已經不早,腿隱約無力,梅孝奕便站起來往門邊走:“……更早以前,她是我的女人。”
“但更早之前,她是我的女人!我比誰人都瞭解他。”眼看那清逸身影離去,梅孝廷忽想起二月從牢裡出來、在金織橋上與秀荷擦肩的一幕,追着梅孝奕道:“你不懂她。她肯嫁給庚三,肯爲他生兒育女,必然就是愛了他。她若不愛,便是個鐵石心腸,你便此刻死在她的面前,她也一樣無動於衷……我從前不懂,後來卻懂了,可惜懂得太晚。那就是個禍水,自進了梅家的門又出去,梅家的氣數便被她耗盡了。阿奕,你不要帶她走,你不曉得她薄涼傷人之痛……算我求你,不要步入我的後塵。”
“這麼說你已經不愛了?”梅孝奕稍頓了頓步子,語氣卻並不動搖。
梅孝廷頓時氣餒下來,一瞬間好似所有情致都在崩潰的邊緣,終於無力道:“倘若我不要銀子,我也要與你同去……你搶了他的女人,他會把我殺死。阿奕,你不能這樣自私。”
兩隻犬在牆角媾-和,看守的壯漢被那推來擠去的動作勾得移不開眼神。梅孝奕看到秀荷一抹水紅色綢褂悄悄移下馬車,便撩開袍擺隨出去——
“……儘快至燕沽口碼頭等我,我到了,自然會想辦法帶上你。但若是走漏風聲,今次便是你我兄弟最後一別。”
巷口冷風悽悽,秀荷錯開漢子的視線一路奔跑,腦後傷口未愈,步子一走快便眩暈,迫自己正神。
對面街是個醫鋪,她看見庚武從店門前進去,兩臂各兜着一隻崽崽,後面跟着阿檀和奶孃。姐弟兩個趴在爹爹肩頭上吃着小拳頭,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自己,忽然蹬着腿兒像要往這邊撲。秀荷的眼眶便溼開,那母親對孩子的天然渴望。
庚武低頭在各個小臉蛋上親了親,那清雋狼臉有如刀削,目光似也往這邊掃過來。秀荷心口頓時怦怦劇跳,卻忽然看到素玥挽着小藍走到庚武身旁,她應該也是看到了自己,清亮的眸瞳驚愕不已,擋住了庚武的視線。
“三……”秀荷正欲要開口,口鼻卻被一隻蒼勁大手緊捂。淡淡的檀香,熟悉的清涼,耳畔傳來冷聲:“你喊出去,我便死路一條。我一死,你的兩個孩子便將要在睡夢中與我陪葬。”
是梅孝奕。
“放開我……”秀荷用力喘息,眼眸一錯不錯地看住對面的素玥。
但素玥卻只是垂下眼簾,掏出手帕,墊起腳尖在甜寶的小嘴邊擦拭。她應該在說着些什麼,眼眸裡都是暖笑。庚武身高清偉,素玥正及他肩頭,這樣角度看過去,怎生得親密無間?
可惡三郎,那是我的孩子,我不要給她。秀荷忿愕,扭擰着身子,想要從梅孝奕的束縛中掙托出來。
梅孝奕清涼手掌卻猛地在她少腹上一摁:“傻瓜,莫非你以爲自己真是假懷孕嚒?你肚子裡的骨肉,已近滿一月,早在我救你之時,大夫便已告之於我。不想她死,就別亂動。”
那嗓音幽狠,只聽得秀荷渾身一震,方記起來月事已然許久不來,還有這幾日沒因由的睏倦與貪食……還以爲是他梅孝奕對自己下了藥。
手心的氣力鬆懈,蜷了半日的紙團終於被梅孝奕奪去。捻碎。
“啪。”秀荷的眼眶泛開紅暈,在梅孝奕清雅面龐上擲下脆響:“卑鄙。”
打扮成半老僕從的漢生提着大包小包回來,在身後輕喚:“大少爺?”語氣有些奇怪,應該看到秀荷打下的那一巴掌。
梅孝奕轉過身去,面上卻看不出波瀾,淡淡問道:“都買齊全了嚒,怎麼去了這樣久?
漢生哈着腰,氣喘吁吁:“都買全了,路上躲人,佔去不少時間……哦,給秀荷奶奶也買了不少補品。”許是跑得太急,有些魂不守身,說話時木怔怔地盯着人看,又把東西提到臉前,擋住視線。
“好,那便回去。”梅孝奕上下把他掃量一眼,末了叫他把秀荷“扶”上馬車。
“駕——”漢生揮舞鞭子,車輪子軲轆軲轆穿出巷子。
路過醫鋪門前,秀荷看到庚武精緻的側臉,聽見甜寶和豆豆咿呀的稚語,脣兒張開卻又合起。明明近在咫尺,卻終不敢出聲。因梅孝奕緊箍在腰谷處的大手……還有孤村中昏睡的小花捲。
手抓着窗沿努力不讓自己發抖。
“叮——”
只覺得有甚麼熟悉味道掠過身旁,聽一聲輕微金屬細響,庚武猛地把素玥推開:“你在做些什麼?”
明明一切只發生在短短一瞬間,怎生得卻似過去了甚久?好像錯過了什麼最重要。
“噠、噠~~”甜寶拍打素玥的手,不讓她親近自己。
素玥退後兩步,歉然一笑:“哦,剛纔看到老王爺和相好過去,怕被他看見了麻煩,就假裝給甜寶擦擦嘴兒。”
庚武狐疑地看着她閃躲的眼神,又望身後看了看,卻看見一輛農莊主的馬車從面前掠過。那車窗簾隱隱拂動,有女人的手緊扣着窗沿,忽而落下來一枚熒光。
便把豆豆交至阿檀懷裡,走過去拾了起來。
是一枚耳環,雕着花的老銀綴一朵青草綠的珠兒……是她的最愛。
馬車咯噔咯噔遠去,庚武狼臉上暈開冷意,涼颼颼凝了素玥一眼:“你存心。”
他的聲音很冷,卻不掩厭惡。這是他最後看素玥,連從前在大營裡的不耐煩都不剩下。
素玥的心一瞬空寂下來,站在人羣中,看人影游過來蕩過去,忽而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抱着孩子走了。
默了一默,便往醇濟王府急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