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不停,周焉國後南歸日期只得推遲,其間又召橫雲的兩位公主前去侍奉左右。雪晴然沒得衣服換洗,正穿着舞兒留下的棉衣時被帶到了皇宮。這件衣服更不合身,也更加寒磣。
正往藻玉宮去尋羽華的時候,忽然迎面來了一隊人。她因心中有事,讓路讓得慢些。領路的女官立即呵斥道:“沒長眼的東西,你是哪個宮裡的!回了你主人,活剝了你的皮!”
雪晴然略微擡頭,看到來人皆簇擁着一頂軟轎,上頭坐着個滿頭珠翠的人,杏眼櫻脣,頗有幾分傲慢。她認出這個人,上前道:“見過甘皇妃。”
甘皇妃略略低下頭,端詳了她一陣,竟未能認出。遂厭惡地說:“哪一宮出來的,這副風流下賤的輕薄容貌!光天化日就這麼出來了,是想勾引聖上麼?”
女官忙道:“果然如此,這衣服穿得可太俊俏了。”
後面跟隨的宮女紛紛竊笑。甘皇妃也笑了,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雪晴然的簪子上,不禁惱道:“你們看看這妖精,哪裡給她尋了這樣好的一根簪子去!這也是她能戴的東西?”
女官立時就要去拔那根雪玉簪,卻被雪晴然伸手揮開。她尚未回過神,甘皇妃已經氣得滿臉通紅:“反了天了!竟敢打我宮裡的人!快將這賤人抓住,撕爛她的臉,剁了她的手!”
衆人一哄而上。雪晴然後退一步,正色道:“衆目睽睽,我並未打她。甘皇妃,這簪子是我皇兄流夏所贈,戴在我頭上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被人搶走這一說。皇妃若喜歡,可先與流夏商量過再來索要。情急之下得罪了這位姐姐,請皇妃大人大量,不要見怪。”
甘皇妃仍要說什麼,女官卻先她明白,驚道:“皇妃,這是蓮花公主!”
話一出口,周圍人盡數跪下。雪晴然正要還禮,卻聽甘皇妃說:“落轎。”
軟轎小心落下。甘皇妃慢慢走下轎來。沒人知道她要做什麼,雪晴然疑道:“皇妃——”
話音未落,甘皇妃突然伸手,狠狠抽了她兩掌。
鹹腥的味道在嘴裡慢慢彌散開。雪晴然本能地捂着臉頰,定定地擡頭看着她:“甘皇妃,雪晴然與你從無過結--”
不等她說完,甘皇妃又抽了她兩掌。
雪晴然只覺得腦袋裡有些嗡嗡作響,一時話也說不出。恍惚間只聽甘皇妃不屑地說:“喪家之犬,還敢在我面前逞威風!我要是你,都沒臉再進宮來。”
女官有些遲疑地開口道:“皇妃,何必這樣。”
“我就是看不起她這種人。”甘皇妃安穩坐回轎上,“單是這宮裡都不知被多少人臨幸過了,還偏要做出一副清高之態,真真是噁心死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雪晴然只覺得天旋地轉,腳下一軟,坐在了雪地裡。她顫顫抓起兩把雪,按在火燒似的臉頰上。積雪瞬間就消融殆盡,化爲冰冷雪水流進衣袖。她再抓兩把,雙手卻已抖得無法控制,聲音也抖得完全變了樣:“父親,你到底在哪裡
。”
忽然有個驚訝的聲音響起:“蓮花公主?”
她面前擡起頭,看到一個宮女裝束的少女正匆匆彎下腰來攙扶她。她的雙眉尖尖若蹙,眼波如秋水籠煙,蒼白的雙頰染了莫名的愁緒。
雪晴然勉強認出了她:“翠暖?”
翠暖取出手帕,擦去她滿面冰雪,將她慢慢扶起來:“公主這是怎麼了?”
雪晴然略一搖頭。翠暖又說:“公主這樣怕是病了,最好是尋個御醫看看。”
說罷低頭自語道:“可惜玄明病重,不然他多半也可以看。”
雪晴然頭腦仍不清晰,聽到這句話如同聽到個晴天霹靂,不假思索就問道:“他一向好好的,怎會病重?”
翠暖停了停,含糊地應道:“不知哪裡受了寒氣,兩天沒醒了。”
雪晴然終於略微清醒了些,知道不能再問。只好依靠着翠暖的攙扶,也不去藻玉宮,直往寒楓閣去了。
周焉後這次終於沒有斜倚榻上,而是極端正地坐在案邊,妝容更盛於從前。白夜坐在另一邊,穿了件繡滿細膩暗紋的玄色錦袍,愈發襯得面色皓如霜雪。現在他的額前沒了青紗,露出一簇紅蓮如同火焰。只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一如多年前的清冽澄淨。
羽華視線觸到白夜頰上一道傷痕,旋即低下頭去,指尖微有些發顫。她早聽說夏皇子多次尋醫要除掉那道傷,白夜卻始終不肯。到如今,這傷痕只擺在眼前,就已夠將她折磨得不堪。
她不由自主地側目看了雪晴然一眼。不知何時,她二人倒成了彼此的支撐。只是這日一看之下才意外地發現,雪晴然正眼神迷離,樣子極不尋常。
白夜目光在雪晴然臉上轉了幾轉,並未說話。周焉後一直專心喝着糖水,卻在此時突然擡頭一笑,和聲問:“雪晴然,今天難不成是病了?”
雪晴然應了一聲,愈發安靜。羽華猶猶豫豫地說:“我去找人尋個御醫。”
雪晴然說:“何至如此,歇歇就好了。”
周焉後略一點頭:“去隔壁歇歇再來吧。”
雪晴然謝過,出了房間,卻一徑朝着藻玉宮走去。她的頭不暈了,卻變得奇痛無比。各種聲音也趁勢涌入耳中,紛紛擾擾好不聒噪。她只曉得避開人,卻並不曾留意自己走到了哪裡。等到回過神,人已站在藻玉宮外圍侍衛們的住處旁了。
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人。她很快辨出了唯一沒有空着的一間屋子,慢慢走了過去。
房門無聲打開,暖意撲面而來。她揉揉額頭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後躊躇一會,朝牀榻邊走了兩步,再停,再走。
玄明雖有些神志不清,卻也早聽得外面這個遲疑的腳步,口中囈語般問道:“是誰……”
若非玄術此時難以收控,雪晴然怕是根本聽不到這微弱的聲音。她忙繞進帳中,只見玄明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她不知那夜她從蓮池中出來後,正是這樣一副臉色。
她在玄明身邊坐
下,發覺他雖臥病在此,周身上下卻連一根頭髮絲都是打理得乾淨齊整,連被子也壓得整整齊齊,散發出薰香的味道。牀頭的藥碗,仔細煲在滾水中備着,像是隨時在等他醒來。
她微微鬆了口氣,輕聲道:“羽華對你這麼好,讓我好慚愧。”
半晌,彷彿她的聲音終於傳入了玄明耳中一般,他勉強睜開眼,露出驚訝之色:“公主?”
雪晴然低聲問道:“可好些了?究竟怎麼了?”
玄明並不回答,有些糊塗似的囁嚅着:“公主怎會在此……這是王府麼?”
雪晴然輕嘆一聲,將他頭墊高些,回頭取過藥碗。玄明極慢地喝完藥汁--那副模樣卻像是渾然不知自己喝了什麼。喝完又合上眼,陷入了半睡半醒之間。雪晴然回想起翠暖所言,“不知何處染上寒氣”。他在何處染瞭如此傷筋動骨的寒氣,她再清楚不過,忍不住悲道:“都是我的錯,才害你這樣!”
千古寒蓮池,宜蓮逝於斯,端木槿逝於斯,還有許許多多無辜的人,皆逝於斯。今年蓮池想必花好,她卻不敢再去看那殘酷的美景。
過了好一會,玄明輕聲應道:“是我的錯那夜不該回宮,該直接帶你離開。帶你去南國的雪山飲酒,去極北處的草原唱歌,去江夏的茶樓聽書,去瀛洲海邊拾貝,去建一座院子,種滿茶花,放一把琴,我爲你尋些好茶。我……”
他咳了兩聲,不再出聲,臉色更加不好。
雪晴然再嘆一聲,將手伸進被子,尋到他的一隻手握住:“玄明,看我一眼……”
又是好一陣安靜,玄明果然微微睜開眼,眼神依然空茫迷亂。雪晴然對他暖心一笑,這樣的笑容從前她只在雪親王面前露出過:“我一定尋出父親所在。等你好了,父親和夢淵也回家了,我就跟你走。我們去看雪山,看草原,看海,走累了,我就彈琴給你聽。”
玄明突然回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喃喃道:“公主,你情願跟我走……這怎可能……”
雪晴然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我願一生一世跟你走。爲你做什麼都願意。”
玄明的眼睛忽然有瞬間變得清澈,彷彿已經醒了過來。然而下一個瞬間,他終還是慢慢放開了手,眼睛像是就要重新合上,聲音也更加低下去了:“可我能爲你做的……卻那麼少。公主和我,沒有可能。雪王爺說過,我連多看你一眼都不配……”
“你能爲我做的事很多,頂好的一件,就是活着。”
“我活着,也是爲你做事麼?”
雪晴然點點頭:“你活着,是我最歡喜的事。”
許久,玄明慢慢合起眼,臉上浮起一個幾乎看不出的淺笑:“那我,便活着。”
雪晴然凝神看了他一會,然後放開手,重新將被頭壓好,起身離開這個寂靜的房間。外面依然在飄雪,天光朦朧,照着她滿眼的淚光。她不禁掩住面孔,用旁人聽不到的低聲念道:“我要怎樣才能留住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