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在家時他常覺得他爹有諸般不對。待到出去轉了一遭,這才漸漸發現,他爹實在是個一等一的好男人。
雲卿夏十歲這一年春天,終於因爲用茶莊裡上好的寒月蕊餵養他雙生姊妹雲久久的小白兔而有幸看到他爹震怒的樣子,並在閉門思過三天後被他爹攆出家門,叫他靠自己的本事去把糟蹋掉的寒月蕊盡數補回來。
無論是他妹妹的大哭大鬧,還是他孃親的黯然傷神,這一次都沒能救了他。雲卿夏也惱了,不明白他爹堂堂天下第一茶莊的莊主,怎麼會爲了區區一把茶葉這麼生氣。雖則他也知道寒月蕊其價傾城,但他家的錢能把半個蘭柯國都買下來,他爹何至這麼小氣,居然連他孃的臉色都可以不顧。
於是水月茶莊的少爺雲卿夏,慪着一口氣,揣起一把銀子踏出了家門。
由於他爹孃早有教誨,離了雲宅便斷然不能說起自己家門身世父母名字,是以城中並無什麼認識他的人。雲卿夏一開始只想離開有水月茶莊的地方,離得越遠越好,好讓他爹後悔時找不到他,也急上個兩三天,算是給他娘出氣。誰知纔在外面住了一晚,就很不爭氣的有些想家起來,覺得客棧的牀榻不是太軟就是太硬,飯菜不是太鹹就是太淡,翌日起來,便沒什麼遠走的精神了,就在城中撿沒人的地方胡亂遊蕩。七日後,他已經想家想得心口疼。恨不得飛回雲宅去給他娘抱一抱,讓他爹揉一揉腦袋……直到此時想起他爹當日趕他出來時的神情,才終於覺得事情大大的不妙。他爹歷來言出必行,看來若不能找回寒月蕊補上,他這輩子怕是真真的進不了雲宅了。
他又蕩了幾天,忽然在某個黃昏瞥到了剛從雪山回來的商隊。
一念之差,雲卿夏尋到了領頭的老人家,求他帶自己進雪山採茶。
當時整個隊伍都瞬間寂靜了,然後所有人都不耐煩地連笑帶罵趕他走。雲卿夏自然不走,商隊的人懶得理他,就要來拎起他的衣領把他扔出去。一拎之下,卻被這十歲的
孩子閃電般避過,反手摔倒。雲卿夏說:“我一定要賠給我爹三兩寒月蕊,不然他就不讓我進家門。我爹以前沒有這麼小氣,他一定是非常寶貝那盒茶葉。其實我也可以溜回去求我娘,只要我娘開口,他一定會心軟。可我不是三歲小孩,我一定要賠他茶葉,光明正大地從正門回去。”
領頭的說:“寒月蕊你家竟有三兩之多?你爹是什麼人?”
雲卿夏說:“我爹他……是個賣茶水的。”
“若是賣茶的,三兩寒月蕊抵得過他半條命了。”老頭子略一點頭,“你把那茶葉怎麼了?”
雲卿夏脫口道:“喂兔子了——”
話音未落,已有一條鞭子抽過來。周圍人紛紛指着他大罵。雲卿夏躲過鞭子,這才從衆人的罵聲中明白那寒月蕊有多貴重,若無水月茶莊的文書,便是歷盡艱險到了無冬之境,人家也不會換給你半根。天下的茶葉除了九天雲,雪魄針,鐘山繡,千凝露,百花笑,玄湖秋等有價無市的珍品,便是這寒月蕊爲上了。爲了一盒寒月蕊,總要搭上幾條性命才罷。水月茶莊因此也不收購這樣的東西,除非是偶爾要用,才專門委託個別茶商運來。爲着防止有人覬覦,連這委託也多是暗中進行。
雲卿夏又驚又懼,愈發回想着他爹當日神情,知道自己犯的錯誤遠不是錢財之事。老頭子毫無慈愛地看他一眼,粗聲粗氣地說:“你爹趕你出來已是脾氣好的,換作尋常人,真該打死你。你快去求求他,認個錯,以後再別做這遭雷劈的事了。”
雲卿夏卻更加死纏不放,直跟着商隊糾纏了三天,等商隊出發了,便跟在車馬後追着不停。車隊行進極快,直到入夜才停下休息,早離了出發地不知多遠。雲卿夏追得腳軟,人家又不許他過去,他便遠遠地在一棵樹上睡着了。第二天起來大亮,商隊早沒了蹤影。他連飯也沒吃,拼命地追了一天一夜,終於在第三天晌午追上商隊車馬。他也不去求,任憑腳底磨得出血,只緊緊跟在後面。到了晚上,他
學乖沒有再去後面,而是躺在商隊前行必經的路上睡了。沒想到不等天亮,先捱了趕車的一頓鞭打,叫他快滾不要擋路。
此情此景,十歲的雲卿夏忽然明白,原來世上並非人人都會心疼他。對於陌生的茶商來說,他的腳傷不傷,肚子餓不餓,想不想家,全是些沒要緊的事。他們關心的只是他擋了他們的路,妨礙了他們趕去目的地。
他只得讓了開,看着那些人一邊喃喃地罵他一邊走遠不見了。他想起小時候爬到樹上摘桃子時掉下來劃傷了手腳,他娘心疼得眉頭都皺起來了,抱着他一整天都不肯放手。他爹親自幫他裹傷,一邊裹還一邊說許多笑話逗他樂。他總覺得他爹對他要求太多,現在想想卻巴不得他就站在面前來教訓自己一頓。
雲卿夏長嘆一聲,一瘸一拐走到附近小鎮上,花錢裹了腳傷,又換了雙新鞋,雖然沒什麼胃口又有些想哭,還是吃得飽飽的,搭過路的車離開。這次他又聰明些,且不急着去找商隊,只使些銀子搭車,一路到了大雪山腳下。他別的不會,算計銀錢的本事卻不錯,都是跟着鳳歌學的。
雪山下是衆多商隊集散之地,倒也繁華。雲卿夏住在驛站裡雖然談不上舒服,但也比跟着商隊露宿好得多,每天只出去轉轉探聽消息。一來想尋去販茶的商隊,二來也巴不得聽一聽他爹孃的消息。
結果進山的商隊不少,敢去無冬之境販茶的卻不多。倒是小酒館裡,說書的天天都在說“天下第一茶莊水月茶莊少莊主雲明”的故事。雲卿夏聽得別人把他爹編成故事說,自然好奇得不得了,遂從早到晚泡在酒館裡,吃着烤兔子,喝着烈酒,聽着故事。
這麼一來,他祖父雲映湖被雪擎風陷害滿門抄斬的事,他爹年少時隱姓埋名躲避雪氏迫害的事,得周焉世子相助帶着周焉大軍報仇的事,不顧性命在橫雲千歲城下救他孃的事,還有突然歸隱蘭柯重振家業之事,他才以這種奇怪的方式一一知曉。
雲大少爺於是,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