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八月,中國的南方正是流火的季節。
改革開放以來,華南沿海地區的經濟飛速發展,對勞動力的需求與日俱增。和在家務農相比,這裡似乎對年青人更具有吸引力。於是乎,南下打工便逐漸形成了一種潮流。多年以來,在民工潮的不斷衝擊下,南方沿海這座最大城市的火車站已經不堪重負了,雖經幾次擴建,可每天站場內外卻仍是人滿爲患、擁擠不堪。
此刻,一列長途火車正徐徐地進入站場。車剛一停穩,整個站臺便立刻喧鬧起來。下車的人們一個緊挨着一個,慢慢匯聚起來擁向出站口。其間兩個二十出頭的男青年,彷彿是流沙中的兩粒石子,終於被人羣擠出了車站那相對狹小的檢票口。
眼見着人們呼朋喚友地向站前廣場的各個方向散開,兩個年青人不約而同地擡頭看看天,一絲薄雲怎麼也擋不住已近正午的太陽的威力,連風也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向前看,只見每個人都向着各自的目的地快速移動着,人羣雜亂無章,加上毫無規律的汽車喇叭聲,整個站前廣場彷彿是一鍋正在加熱的豆子。兩人儘管所帶的物品不多,但在廣場上還沒走幾步,已經全都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了。
“文洪,去那邊背蔭的地方坐一下吧,南方這天氣可真要命,都要把我給蒸熟了!”也不等對方回答,那個頭較高的小夥子便拖着兩個旅行包,徑直向廣場一處施工點的隔音板蹭了過去。
“汪健,那裡一樣曬,倒不如找個樹蔭……”另一個叫文洪的小夥子趕緊追了過去。
汪健彷彿什麼也沒聽到,將旅行包丟在隔音板下,也不管地上的垃圾和塵土,一屁股就坐了下來。只見他將頭向後一靠,一手拉起汗水浸透的T恤衫,露出健美的腹肌,一手從褲袋裡抽出礦泉水瓶,將僅剩的半瓶水全部灌進了嘴裡。隔音板那可憐的陰影,怎麼也遮擋不住他那一米八的身軀,於是乎額頭、鼻子、下巴乃至於整個胸部以下,完全接受着陽光的暴曬。
文洪走近的時候,汪健已經雙眼緊閉、雙手下垂、雙腿平伸了,那空的礦泉水瓶子正從他的手中慢慢地向地上滑落。
“喂,你不是中暑了吧?”文洪一邊問,一邊找了塊磚頭蹲坐在他旁邊,輕輕地卸下揹包,放在腳面上。他用手攏了一下頭髮,隨即從襯衫的口袋裡拿出盒子已經半溼的香菸,擦了一根火柴點着,狠狠地吸了一口。那吐出的煙霧隨着他環顧四周的頭,劃過半個弧形後,才緩慢地向四周飄散了。
汪健已經察覺到文洪又在抽菸了,把眉頭一皺抱
怨了起來:“大熱的天,你還加把火,你這抽菸的毛病太讓人討厭了。你要是什麼時候能把煙戒掉了,信不信我都死給你看!”
文洪聽了這話,倒也不往心裡去,想必是汪健抱怨他抽菸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汪健,這裡可真跟咱們東北沒法比,這也太熱了!”
汪健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含糊地說道:“這裡是他媽的熱。不過不管怎麼說也得等我喘口氣再走……”
“要不要見工啊?”還沒等文洪回答,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手裡擎着個寫有“某某鞋業公司招工”的木牌子,已在離汪健半米遠的地方站定了。“我們公司招的是力工,不需要太高的文化,有力氣就能掙到錢。”中年婦女進一步說,那眼睛卻直盯着汪健。
那婦女剛說完,汪健卻像是觸了電一般。只見他雙手一撐,竟坐直了。他平時那副英俊、帥氣的臉龐此時竟變了形,一雙虎目睜得老大,看了看中年婦女,看了看文洪,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裸露的腹部,眉頭漸漸擰成了疙瘩。他舔了舔半乾的嘴脣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是打工的?”
“我常年在火車站招工,見的人多了。一看你們就是要找工,而且準是第一次!”中年婦女滿面微笑、信心十足地說。
文洪想笑,可見到汪健那極度緊張的樣子,還是忍住了。
“你不能以貌取人。你搞錯了,我們不是打工的。”汪健的話雖然不多,卻也能聽出他已經十分的不高興了。
“打工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們年青人第一次找工,都會有些不好意思。怎麼樣,聽聽我們公司的待遇,你們準會心動。”中年婦女似乎看中了汪健那強壯的體格,並不想就此放棄。
汪健有些火了,聲音也變得嚴厲起來:“你什麼眼神兒?我們怎麼就成了打工的?”
中年婦女沒想到這小夥子居然這麼快就“變天了”,忙收斂了笑容,只是嘴裡仍喃喃着:“看你們像是……”
“告訴你,我們是警察!”汪健一手拉下T恤衫,另一手在地面上一撐,竟“噌”地站了起來,那氣勢着實有些嚇人。
文洪見汪健真急了,連忙站起來笑着對中年婦女說:“大姐,我們還有事,你看那邊幾個小夥子正在找工,你去問問他們吧。”
中年婦女仰起頭看了一眼汪健,又瞄了一眼文洪,嘴裡嘀咕着“就你們這樣的,還稱自己是警察?嚇唬人吧,盡胡說八道……”,轉身朝出站口走去,一路還不時地搖着頭。
汪健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這身衣服,除了汗就是塵,皺皺巴巴的,也確實是不怎麼樣。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拉了拉上衣,又提了提褲子,現出一臉的不忿:“被這些人小看了。等哥們在這裡奮鬥幾年,憑咱們的頭腦和學識,一大把的光明前途,等到那個時候,這個城市就屬於我了!看誰還敢小看我。”
文洪本來對汪健的過敏反應有些不理解:不就是錯把我們當成打工的,又沒說我們是偷東西的賊。況且打工也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至於急嗎?聽了汪健這麼一說,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汪健的老毛病又犯了:什麼時候都不想被人看扁。
在刑偵大學同窗四年,又都是東北老鄉,汪健與文洪早就是全年級公認的“鐵桿老友”。文洪知道汪健的口頭禪就是“生當爲人傑,死亦爲鬼雄”。按照他的想法,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得最好。也正是因爲他這麼好強,四年的警校生活中,汪健一直擔任着區隊長(相當於普通大學裡的班長),各門功課全優,無論是理論、體能還是格鬥,全部都是年級的佼佼者,被同學們戲稱爲“汪全能”。在汪健看來,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了、做不好的,關鍵是自己想不想做。別人暫且不論,反正文洪對他是絕對地佩服。汪健就像是一顆充滿活力的蜇伏的種子,等待着畢業後在合適的地方生根發芽、發展壯大,在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裡大顯身手。誰知大學畢業後剛到南方這座最大的城市,還沒等去單位報到,就被人看成了“打工仔”。這與全國有名的公安高校畢業生的身份完全不符,讓汪健有種“有眼不識金鑲玉”的感覺。儘管他與那中年婦女素不相識,也差點要認真地理論一番。
“行了汪健,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看我們還是早點去單位報到吧。來,我告訴你怎麼個走法。”文洪展開在火車上買的城市地圖,一條大河自西向東橫穿城市,汪健的單位明河區公安分局在城北,文洪的單位海豐區公安分局在城南。兩人方向不同,看來只能就此分手了。文洪對自己的行進路線早在火車上就看熟了,於是依照地圖,將去明河區的公共汽車線路和目的站名,詳細地指給了汪健。感覺到汪健已經清楚後,文洪纔將地圖摺好交給了他,一句“報到後再聯繫”,便向廣場另一端的公交車站走去。
汪健收了地圖,提起旅行包,卻仍是望了望那中年婦女離去的方向。只見人頭涌涌,哪裡還能見到她的半點蹤跡?剛纔要不是文洪攔着,他真想給這婦女好看。汪健恨恨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罵了句:“別讓我再看到你,這個狗眼看人低的傢伙!”這才轉身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