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裡的戲樓餘音繞樑,戲樓外有座元梅苑是除蓉彩園與百花園以外後宮平日賞花休憩的另一居所,因其位處戲樓附近,是文瑤太后喜愛走動之地。這日,楚堯奚早朝過後便陪着文瑤太后來到戲樓聽戲,可那心思卻放在別處,見龍依陪着太后聽得入神,自己則悄悄退離了那裡來到這元梅苑。
此時,院內的茶梅開的繁茂,香氣撲鼻,沁人心脾,楚堯奚獨坐在那裡,猜測着龍修的去處。
竺米不在宮中,而龍修也去了城外,若那兩人遇上……不,若是龍修是去找她……
越想越是煩躁,手裡的茶杯與茶拖碰撞的聲音激發着心裡的胡思亂想。
“陛下……”
舒睿適時的開口打斷了楚堯奚的沉思,發覺到自己的失態,他對身後揮了揮手,“舒睿,坐過來陪朕聊一聊。”
“……陛下可是在想竺米之事?”
見身後之人並未上前,楚堯奚也便沒再強行命令,輕輕點着頭,手指劃在杯沿上,落葉飄下觸碰到他的指尖落到桌上發出清脆細碎之音,“朕本該因爲她平安無事回來而感到開心,可是心裡反而定不下思緒,龍修的出現更是讓朕無法安心,他對那女子的態度,以及竺米此次回來的根本目的。”
舒睿自然知曉楚堯奚憂慮爲何,竺米得到烏風草的事已經從陽星那裡聽說,也因此可以治好眼前之人纏了十多年的苦痛,可是隨之而來的便是事後,那女子必然會離開這裡。
曾無意間聽到過他們二人的交談,舒睿對於竺米不喜待在宮中一事早已心知肚明,如今又有川國王子出現,更可能促成了分離的到來。
“有關福王,陛下或許不必多慮,那女子本不是貪圖榮華之人,陛下這裡都未曾有所眷戀的話,福王也不會對她有所吸引。”
聽舒睿如此安慰,楚堯奚反倒苦悶起來,“舒睿,你這話可讓朕笑不出來。”的確,他就算如何表現關心,不能真正坦露心聲便無法徹底留住那女子,無所眷戀啊,他還有自信自己是讓她捨不得的嗎……
發覺自己話中有誤,舒睿垂首不語。聽見楚堯奚一絲輕微嘆息時才又開口,“微臣不懂,即便竺米離開宮裡,依然會在京都,在六聖樓,實際並未遠離您,陛下爲何如此憂心忡忡?”
“……舒睿,看着自己喜愛的女人長久與你以外的男子生活在一起並和和滿滿反倒成了讓人羨煞的一對兒,即便他們彼此沒有關係,你又作何感想?”
“……臣,明白了。”
聽到身後男子如此回答,楚堯奚又是一聲苦笑,舒睿他心裡的結怕是還未解開吧,而自己偏偏還故意如此提出來,“朕現在或許是在遭受報應。”
“陛下言重了。”舒睿聞言怵的跪地,頭垂的更低,眉眼間掩着淡淡愁容。
感受着身後之人的舉動,楚堯奚彎了彎嘴角,酸澀笑意過後擡手道,“起來,朕並不是要你如此才說那些的。”擡頭望了望高遠的碧空,楚堯奚像是在下定決心一般喃喃繼續開口,“……若是能將她留在身邊,即便採取一些非常手段朕也願意。”
“陛下……”
不解於楚堯奚話中所指的含義,舒睿擡頭望向男子的背影,不知如何開口問下去,接下來的內容是否是他爲人臣子所該知曉的。
就在舒睿兩難之際,遠處傳來幾聲抱怨,楚若炎的聲音由遠及近,在瞧見楚堯奚坐在那裡時才收了聲音急急走過去坐到他的對面,揮手免了周圍奴才們的跪禮便直接對面前男子告狀般開口,“皇兄,你快去讓竺米那女人老實一些,御膳房都快讓她給灌水飽了。”
聽說竺米已經進宮,楚堯奚稍稍有了精神看着楚若炎氣鼓的臉疑惑道,“何事鬧的如此大?說清楚些。”
“她說要給你做碗湯,又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好,結果做了一樣又一樣做完的便讓身邊的人嘗味道,我不過是從那裡路過就被她拉了去成了試湯的人,說什麼我跟你的口味差不多,可惡,本王是給她當下手用的嗎?害得現在肚子還有些發脹。”
她在給他準備湯羹?如此積極的反應又是在打着什麼主意?莫非是要用那烏風草了?
楚堯奚思慮一陣,隨即安慰着面前扁嘴的男孩,“的確是苦了你了。”
“可不,那個女人如此沒有節制,怕是要抓後宮所有人都來試湯的感覺,哼,這事讓母后知道看她怎麼辦。”
面對楚若炎的抱怨,楚堯奚只是淡淡笑笑,知他也不是真要看到竺米陷入麻煩,更何況母后知道也不會說些什麼。“可你還是順着她的意思喝了那些湯。並不是真不喜歡才這麼說吧。”
聽男子說中自己軟肋,楚若炎略顯臉紅急忙辯解,“那是……那是看她在爲皇兄忙碌,想是爲了你的事,我,我才勉爲其難幫她的,下次這種事本王纔不去做了。”
話音剛落,遠處就聽見熟悉的女子聲音喚着他的名字,不久後,一抹淡白色暗花羅裙的身影端着托盤或急或緩的穿過石板小路走過來,剛站定身子就將一碗湯舉到男孩面前笑道,“王爺王爺,這還有一碗土豆濃湯和冬瓜排骨海帶湯給我嚐嚐。”
“……還有?你沒完沒了嗎?本王不來了,你找別人去。”
“哎呀,別那麼矯情,你看怕你嫌土豆湯太濃厚,特意給你搭配這冬瓜清湯呢,快喝喝看。”竺米從六聖樓回到宮裡後幾乎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湯羹都做了一遍,就是找不出該做哪一樣給楚堯奚,現在僅剩這兩樣還沒有找人試驗過……咳,不是試驗,是試湯。
瞥了一眼桌上一白一清的兩種湯,楚若炎只有種午膳都被淹沒的感覺,甚至就連自己都漂浮在那湯羹上載沉載浮,不覺有些噁心頭暈,連忙推着接近的竺米,“一邊去,一邊去,皇兄就在這,你直接找本人試不是更有效果。”他總算能夠想象以前在給楚堯奚上菜前,這女人是如何進行味道嘗試的了,真是比地獄還恐怖。
一直將注意力集中在楚若炎身上的竺米這才發覺另一側坐着的是誰,忍不住呀了一聲。
對於竺米這種反應,楚堯奚有些奇怪,怎麼見到他就讓她那麼後悔?
“唉,你怎麼在這啊,聽說你不是陪太后聽戲呢。”
掩去內心疑惑,楚堯奚微微笑道,“的確,朕正聽戲呢。”
擡手指了指戲樓的方向,竺米也跟着聽到那裡傳來的戲曲聲,哀嘆道,“真是失策,這樣一點新鮮感都沒有了。”
聽竺米這麼說,楚若炎無聊的哼笑一聲,“要我說你就直接把那烏風草分成好幾份放到每碗湯裡讓皇兄喜歡哪個喝那個不就好了,還非找人試來試去,就你不嫌麻煩。”
“王爺,你當那烏風草是量產的哦,就那麼一株,分吧分吧還剩什麼了,你讓我給楚堯奚喝渣滓啊?”
“唔……”覺得竺米說的有道理,楚若炎不再反駁,只輕輕哼了一聲說她腦子笨。
而竺米也不與他計較,餘光瞥着一旁沉默的楚堯奚,總覺得他今日有些不同的地方,是劉海修剪換了方向的緣故嗎?還是笑意裡調侃的意味少了許多。或者是他看她的眸光裡多了幾分眷戀?
等等,眷戀?自己爲何會有這種想法,即便他平日喜好親近她,說些讓人誤會的話,可怎麼也沒有存在這份感情吧,還是自己從未注意過他是否對她有這種深情愜意的想法?
“竺米,看着朕的臉如此入神在想什麼?”眉眼彎着,嘴角也對應彎着,楚堯奚的笑意柔和中帶着一絲深邃使得竺米一時慌張,“誰,誰看着你發呆了,我是在看着你的髮帶。”
“哦?果然還是在看着朕。”
楚堯奚的笑容更加愜意,竺米卻不知如何反駁,畢竟,她是真在看着他,“你很煩啊,既然你在這,就說說究竟喜歡喝什麼。”
“恩……你做的朕都喜歡。”
“楚堯奚,正經點,我這辦正事呢。”
“難道朕此刻表現很不正經嗎?那真是失禮了,下次會改正的。”
面對男子故意擺出的謙遜樣子以及身旁楚若炎忍笑的聲音,竺米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這個傢伙,現在就算當着外人的面也開始不遺餘力的調侃她了,無奈只得自己解決,“啊?什麼?你想喝蟑螂鼠蟻湯啊,口味還真是獨特,好吧,爲了治好你的舌頭,我就勉爲其難叫人去抓那些東西。”
看着女子故作聽不清而自言自語的樣子,楚堯奚也有種挫敗感,結果,自己的話還是被她糊弄過去了,即便讓她知曉了蝴蝶金簪的意義,最後也不過如此,她仍然認爲他的心裡裝着的是另一個人。
“怕了你,朕喜歡吃海蔘。”
“海蔘嗎?我知道了,這就去給你做,你等着。”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竺米開心的便要跑回御膳房,沒跑幾步又停了下來,“對了,加羊肉可以嗎?”
“按你的想法做便可。”
回完女子的問題,楚堯奚看着開心跑遠的人又是一嘆,察覺到其情緒的楚若炎擺弄着桌上的焦糖蘋果派,這是他剛剛作爲試湯而得來的回報,他看着那小小甜點開口問着面前的人,“皇兄這之後要怎麼處理那個女人?”
“呵呵,處理什麼?”
“皇兄知道我說什麼,要留她在宮裡嗎?”
“宣王不喜她在宮裡?”楚堯奚並未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而是用牙籤插起一塊杏仁脆餅淡淡反問。
“……也沒說不喜歡,哼,如若皇兄留她,我也勉爲其難接受好了,纔不是喜歡她,也不是喜歡她做的東西,只是……只是皇兄喜歡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楚若炎眼神閃爍着回答,手裡的蘋果派慌張的塞進嘴裡,有些含糊其詞。
笑看着楚若炎的表現,楚堯奚心裡很清楚,這宮裡能夠同他走的近又能被他接受的人並不多,竺米這樣的着實是在少數,少數願意主動接觸宣王的人,所以有好感也是正常。
垂眸仍未回答楚若炎的問題,楚堯奚擡手招了招身後站着的舒睿吩咐道,“那個日子快到了吧?”
未料想楚堯奚會提起那件事,舒睿眼神微怔隨即很快俯身應聲,“是,就快到了。”
“今年,還是會去嗎?”
“是,會去。”
“……那,今年,朕也會去,你便準備一下吧。”
“……遵旨。”舒睿領命,重新又退回原地,只是眼裡卻沒有了之前的冷靜。
楚若炎望一眼不遠處扶劍直立的男子,復又回視面前的人,猶豫着開口,“皇兄指的莫非是……”楚若炎的印象裡那個日子到來時,楚堯奚都是將自己關在芳霄閣一整日獨自飲酒,爲何今日會突然有了那種想法?
楚堯奚淡笑不語,食指放到嘴邊對皇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聽見遠處傳來竺米的聲音,話題也便沒再繼續下去。
“哈哈,還好御膳房有泡發好的海蔘,這湯這麼快就搞定了。”
端着一碗熱湯走過去,竺米並沒察覺院落中每個人的異樣,只笑着指着那碗放了烏風草的羊肉海蔘湯說道,“楚堯奚,快,趁熱喝掉,我還加了羅漢參和香菇,不知道怎麼樣。”
“……”凝着那碗熱湯,楚堯奚輕聲問道,“竺米,爲何執意要爲這湯費這麼多心思?按你平日所做也沒有差別。”
竺米在男子面前晃晃手指否定着,“你沒有差別,可是我有差別啊,呃,也不能說你沒有差別,你也有差別,喝了這碗湯之後就意味着你可以徹底恢復味覺了,這碗湯就是你吃貨道路上的另一段起始點,我當然要用心做,而且,當初就說過的忘了嗎?我會讓你有一天真正對我做的菜說一個好吃,雖然你平日已經不會說難吃了,可那意義是不同的。過了這道菜,你舌頭的未來將一片光明。”
也不管這幾個人聽不聽得懂吃貨這個詞,竺米一邊聲情並茂的解釋着,一邊爲楚堯奚的湯吹涼。楚若炎不屑的哼了一聲,“就算是靈丹妙藥也不可能立竿見影,還說什麼起始點,說不定晚膳時都不一定能好。啊……竺米,你竟敢敲本王頭。”
“你呀,別烏鴉嘴,烏風草的藥效就有那麼神奇,你就不能這樣想?”知道楚若炎那只是無心之語,可竺米聽着還是有些不舒服,好像否定了她這種想法就是否定了她的料理精神一般難受。
楚堯奚看着二人的互動苦笑着,拿起湯匙喝了一口,感受到兩道強烈的視線,擡頭望去,正互相敲打的二人都在專注的盯着自己,就連身後的舒睿也上前一步來到自己的身後,他的心裡更是無奈,雖然被關心着是件值得高興之事,可此時他寧可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味覺。
“……怎麼樣?有什麼感覺嗎?”
“沒有,這個烏風草沒什麼味道。”面對竺米的疑問,楚堯奚如實回答着。
“是嗎?那把這碗都喝掉看看,能不能嚐出一點鹹味什麼的。”苦辣酸都已經嚐出來,竺米本沒有什麼擔心,可此時卻比他最初嘗菜時還要緊張,手心都捏出了汗。
楚堯奚靜靜凝着女子的表情許久都沒有反應,楚若炎也忍不住問了一聲,他這纔給了些反應重新喝着那碗湯,湯汁與羊肉是再明顯不過的鮮味,這些都是他本來就能嚐出的,可當整碗湯都喝完之後,衆人等待他的回答時,楚堯奚卻說出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意外的答案,那個答案未觸及所有人的期望,以至於竺米聽到時還有一刻的微愣。
“我,我回御膳房再盛一些,鍋裡還有,可能,可能是烏風草都沉到湯底的緣故,我重新給你盛一碗。”不相信楚堯奚說過的話,竺米極力否定着那個聲音,拿着碗的手都有些顫抖,對方寬厚的手掌覆蓋上去使她一驚,碗便應聲落地。破碎之聲更像是宣告着結果刺着竺米。
什麼叫沒有味道?她明明還在湯里加了辣椒油,他怎麼會連那個味道也嘗不出。
“竺米,別勉強。”
“我不勉強,一點也不勉強,啊,我知道了,楚堯奚,你故意逗我對不對?不想告訴我,我做的菜究竟好不好吃,所以故意說嘗不出來?”
“……竺米。”
楚堯奚只是念着她的名字,然而這更加刺激了竺米內心的不平靜,身旁楚若炎也面露難色,“對了,不是說了,可能藥效沒那麼快起作用,晚膳,晚膳應該會好一些。”話即便是這麼說着,可楚若炎還是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既然不能嚐出辣油的味道,那也極有可能意味着原本已經能夠嚐出三味的皇兄就連另外兩味也嘗不出了。
“對對,沒錯,一定是這樣,王爺意外說了很有道理的話嘛,哈哈,哈哈……”竺米笑着愈發乾澀,她從未想過得到的是這種結果,之前滿懷期待的心情瞬間跌至谷底,原來可以如此難受,難受而難以抑制,只想扒開楚堯奚的舌頭好好研究一下。
那個烏風草總不可能是假貨吧,那可是她千辛萬苦親自採回來風乾的,難道那東西也有所謂的保質期嗎?
側頭回視沉默不語只凝着破碎湯碗的男子,竺米緊抿着嘴脣反握住了對方的手越握越緊,直至不甘的情緒傳達到男子身上,卻在他苦澀的笑意下瞬間瓦解。
他的輕鬆,究竟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