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冷的宮門就在眼前,再一次走近這個地方,帶來的依然是折磨人心的殘缺衰敗之感,那淒厲的聲音並沒有再聽到,可竺米心裡很清楚,那種近乎潰敗邊緣的痛徹心扉還會在某個時刻再次響起,不爲任何理由,不爲任何目的的嘶喊會再一次在這終年都沉浸在冰冷氣息的圍牆內響起來,只是沒有人會對那聲音產生多少感觸,沒有人,因爲這裡是被遺棄之地,被拋棄的居所。
竺米的腳步出現遲疑,拉着她手向前的男子也停下來回過頭,帶着一絲挖苦的笑意開口,“怎麼了,不是說很想進去看看?”
“……當然,是我說的。”
“哼,嘴硬。”放下抓握的手,龍修不去戳穿女子內心軟弱的一面,看着她緊盯宮門閃爍的眼神重新提醒着,“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將那食盒放到門口,然後隨本王離開,事後會有人來收,就不用你再操心。”
“……”
見竺米沒有迴應,龍修挑了挑眉,重新拉起她的手繼續向前走,直到接近不堪的宮門處擡手正欲推開,身後一個輕微的力度拽了拽他,回過頭看見的是女子低頭沉默的樣子,便又轉回頭用力推開那沉重的宮門,門邊沿着牆壁蔓延的枯黃藤蔓隨着宮門打開發出低啞聲音比竺米第一次聽見時還要清晰,她瑟縮一下收回被握着的手擡起頭看似平靜的問着眼前的男子。
“龍修,川國的冷宮是什麼樣的?”
低頭回視身後的女子,龍修嘴角一側微彎冷笑道,“什麼樣本王怎會知曉,你這話是在諷刺本王嗎?”
“不,我只是想,也許你見到過被打入冷宮裡的妃子。”
“的確見到過,在那些不受寵的妃子想要謀害母后時,被處罰時,看着她們被打入冷宮的事情已經不足爲奇。”
“龍修,你跟龍依是一個母親嗎?”
“沒錯,怎麼了?”
“……不,沒什麼,隨便問問。”
不受寵的人被受寵的人替代,心裡便會產生更多的想法去尋求得到渴望之人的眷顧,最有效的方法便是陷害,讓得寵之人變得不再得寵那便有機可趁,竺米想,龍修總歸是幸運的,那份幸運從他與龍依那高傲的態度上就看得出來,只是這冷宮裡的人又何嘗不是幸運過的,想到這,竺米便又會想,自己是否也是幸運的,幸運的活了過來,幸運的遇到想要託付終生之人,幸運的被身邊的人寵護着,即使那些人與自己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
但是,當一生的幸運都用完時,自己又該如何承受不幸的一面,即使沒有待在這種地方,是不是也會像他們一樣,對生活失去了追求的方向,迷茫的失去了心智。
龍修看不懂此時竺米的想法,她的表情沉靜不同往日,雖然朝氣依舊,可好似沾染了這冷宮之氣一般的沉默讓他很不習慣,煩悶拍了一下女子的腦門,淡然低沉的聲音夾雜着少許關懷在背轉的身前輕輕響起,“本王不會讓你面對這種可能,所以,之前說過的話,不要當成玩笑認真考慮一下,同本王回川國,試着喜歡本王,本王此生也必當獨愛你一人。”
竺米怔愣的擡起頭,捂着被他拍打略有疼痛的額頭,看着男子堅挺的背脊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原來,他說要她成爲他的人不是在開玩笑,原來,他是真有意要帶她走而不單單是與楚堯奚對峙的較勁,龍修難得在她面前說出如此誠懇而真切的話,這種表白就好似當日陽星在山上對她坦露心意時一樣讓她心裡起伏不定,畢竟,古代三妻四妾太過常見,能得一人丹心從一而終並不容易,她自己甚至都不奢望楚堯奚也是這樣的人,只是竺米終究還是露出欣慰而歉疚的笑意。
那笑意也便代表了拒絕,雖然男子並未轉回頭再看向她,看向她給出的答案。後來回憶這一刻的時候竺米甚至還在猜想,是否眼前的男子是怕得到拒絕的答案纔沒有回過身看向她,因爲至那之後,他都沒有再問過她是否會喜歡他這樣的話,即使依然說着讓她成爲他的人,但那樣的詢問卻一次也沒有再問出口過。
當然,那些又都是後話,此時的竺米悸動之餘也並沒有把龍修喜歡自己有多深刻當做是問題而去思考,鼻尖忽然聞到一絲淡而鮮香的味道,這味道竺米再熟悉不過,只是在這死氣沉沉的冷宮裡可能嗎?
“……”順着味道飄來的方向,竺米走過龍修又將宮門推開直直走了進去,身後男子見她突然毫無畏懼的走進去一時有些驚訝,也顧不得自己心裡的激盪,跟了過去。
“等一下,你這樣亂走很危險。”見女子並未聽從他的話而是帶着疑問的表情繼續向前,龍修氣惱的嘆了一聲,直接走上前,“本王的話你有沒有在聽。”
“……龍修,你有聞到什麼味道嗎?”竺米依然四下尋覓,鼻子也象徵性的聞着,前院裡依如她預料的那樣,破舊而晦暗,明明是晴朗的天卻彷彿只有這個地方陰沉無比,但也許是太過專注的緣故,竺米並沒有走進來前那麼的畏懼。
“什麼味道,本王沒聞到。”心思全關注在女子身上,龍修並未發覺什麼,他也是第一次來到冷宮,即使軒瑞國的冷宮同川國可能會有不同,但在他的眼裡都是一樣的,都是關着那些瘋女人的地方。
“不對,我分明聞到了,就是從這附近傳來的。”
竺米又轉着迴廊裡找了找,穿過東面閬苑時忽然跑出一個嬉笑的女子,她手裡拿着一個殘斷的黑線一邊跑一邊晃着手裡的線,還不時望着天空笑着,看起來就好像在放着風箏。竺米被這突然出現的人嚇了一跳,後退一步被龍修攬在懷裡,那放着風箏的女子見到竺米忽然停住腳步,盯着面前的一男一女愣愣的瞪大雙眼微張着嘴。
冷宮從未有男子進來過,所以龍修的出現無疑對女子是一個刺激,她在龍修身上徘徊了許久,目光又落在竺米身上,看着兩人親密的接觸驀地驚叫起來,蹲在地上捂着耳朵不停的碎碎念,“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竺米看着眼前的女子那樣驚慌的唸叨着,復又舉起手中的黑線笑着看向龍修,“陛下,看妾身的風箏做得好看嗎?妾身……妾身……啊~~不是我,你不要來找我……真的不是我~~”
反覆無常的變化使得龍修厭惡的走上前猛力在她脖後敲了一下,那女子便翻了眼昏迷過去。
“你不用那麼用力吧。”
“因爲很煩。”龍修嫌棄的唾了一聲,領着竺米便要向外走,“行了,看你也看過了,冷宮中無非都是這樣的女子,現在可以出去了。”
“等等,龍修,我還要去個地方。”
“去個地方?”見女子並未吸取教訓,龍修不耐的皺起眉,“這裡還有你想去的?”
“……你真沒聞到嗎?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飄過來的香氣,在這冷宮之中不是很特別嗎?所以我想找找廚房在哪裡。”
“你,廚子都有這毛病嗎?走到哪都想到廚房去看看,這種地方的廚房估計也不會有什麼東西,連送膳都要內膳房的人送,你以爲會找出什麼新鮮食材?”
“呃,可是這味道的確是炒雞蛋的味道我不會聞錯的。”
聽竺米這麼一說,龍修也試圖聞了聞,除了腐朽枯燥的空氣味道,中間確實夾雜了一絲淡到不易察覺的香味,這女子倒是沒有說謊,見她一心想要去找那裡,龍修忍了忍想要爆發的脾氣,低聲開口,“就一會兒,找到就立刻離開。”
竺米欣然點着頭,在龍修的陪伴下,繼續向東面庭院深入進去,偶爾會看到像剛剛那女子一樣瘋癲的人在迴廊裡跑來跑去,也有蹲在一角徒手挖着雪的人,還有坐在窗邊望天的,自然也有看到竺米他們出現戒備躲到一旁的。
淒厲的聲音再次從遠處傳來,竺米知道,西面的庭院也一定關着這樣的女子,他們或是年輕或已是半老徐娘,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紋路,有得甚至都已白髮蒼蒼。
“你們……天哪,大人您怎麼進來的?”
“恩?”聽見有個清楚的聲音傳來,竺米回過頭髮現端着木盆裝滿柿子的婦人出現在身後,見是昨日同她說話之人,竺米鬆了口氣,至少這裡面還有意識清醒能夠溝通的。
龍修也回望向那婦人冷聲問道,“你是這裡的宮女嬤嬤?”
“……您是?”見男子氣宇軒昂,凌厲剛毅,身着絳紫直襟長袍,衣服的垂感極好,腰束月白祥雲紋的寬腰帶,其上只掛了一塊玉質極佳的翔龍墨玉。烏髮用嵌玉銀冠扎束,自是高貴之人,再聽龍修自報出身份,連忙惶恐的跪下身,“不知福王殿下駕臨,老奴罪該萬死。”
“起來說話。”
“是……王爺怎會和大人來此低賤之地?”
“哼,這女人非要進來看看,你們廚房何在,帶這女人看完我們就走。”
聽着龍修滿是嫌棄的語氣,竺米乾笑一聲走到婦人面前,“嬤嬤,我聞到一股蛋香味,可是有人在做菜?”將午膳遞給對方,竺米迫切問着。
接過竺米手中的東西放到空曠之地,不一會兒,那些還在閒逛的女人就蜂擁過去搶奪起來,不過是一塊普通的皮凍在她們眼裡卻跟寶似的狼吞虎嚥,看得竺米不禁一陣辛酸,婦人復又轉回身低聲回答,“大人指的或許是徐氏,她經常自己一個人做些什麼去吃。”
“是嗎?那可否帶我去見見那個徐氏?”
婦人先是看了眼龍修,得到應允時才欠身道,“請王爺和大人隨老奴這邊請。”
緩慢的跟着腿腳不便的婦人向前走了一段路轉到另一個四合庭院停下來,竺米便看到那可能是徐氏的中年女子在窗邊正認真的炒着雞蛋,頭髮微散,髮髻上插着一根紅木簪,面容枯瘦而憔悴,聽見腳步聲擡起頭,驚慌的鬆了手中的鏟子,與石砌地面發出清亮聲音又像是驚醒一般連忙撿了起來。
“娘娘,這兩位是川國的昭惠福王殿下和御膳房的竺米大人。”
聽見婦人還尊稱她一聲娘娘,竺米目光看過去,想象這人曾經光鮮亮麗的樣子也定是肌若凝脂吹彈可破如那蒸籠上的蒸蛋一般。
“蒸的時候用東西蓋住碗口比較好,那樣可以防止水氣滴落在蛋液上形成蜂窩狀。”見女子沒有反應,竺米不自覺走過去看着蒸籠上的東西提醒着,一旁龍修冷哼一聲,“多管閒事。”
“唔……王爺當我職業病不行嗎?”
見面前兩人互相頂嘴,女子忽然笑了起來,聽見笑聲,竺米訝異的轉回頭,原來這冷宮裡也還有未瘋掉的人,又會自己燒菜,對於這個徐氏,竺米暗自加了好感,“若是你想做甜的蛋羹,放點牛奶可以幫助蛋液凝固。如果不放牛奶,放少許鹽也可以幫助蛋液凝固,一點點吃不出來鹹味。還有水少了,口感會偏幹。”
“我看你在做餡,是要做餃子嗎?”
“女人,話太多了,該離開了。”
“欸?這麼快?”
“本王可不是在這陪你探討烹調的。”
“這位王爺說的沒錯,多謝你的指點,不過大人還是不宜在此地多留。”
聽見此話,龍修側過頭眯眼睇着女子,懷疑道,“你不認得本王?”
“你我以前見過?”
“……哼,不認得也罷。”龍修雖在初見這女子時就認出她是曾與文瑤太后姊妹相稱的徐淑妃,不過那時他來軒瑞也還尚幼,不認得便不認得。
只是女子突然開口,使得竺米驚喜的望過去,她的聲音依舊婉轉有力,絲毫不像在冷宮長時間住着的人,眼睛也透露着淡淡生氣,竺米剛要說些什麼,卻被龍修拉至一旁低語,“女人,你莫不是有了要將這女人帶出去的想法吧?”
“……我沒有啊,怎麼可能。”
“最好不是,那種愚蠢的行爲只會害了你。”
“……嘿嘿,我哪有那麼傻。”竺米含笑說着謊,剛剛有那麼一瞬她的確產生了一絲那種打算,可龍修點醒了她,不能那麼做,否則必然會在宮中掀起軒然大波,那樣只會給楚堯奚造成不必要的麻煩,而且,就算自己把這女人帶出了冷宮又能如何,先皇已逝,這世上能讓她有所眷戀之人也早已不在,出去也只會徒增傷感而已。
“既然沒有別的想法,人你也看到了,就快隨本王離開這裡。”
“等等,龍修,你說我進來會揭開別人的傷口的事究竟指的是什麼?”
“那件事……啊,你還真找對人了。”
“恩?什麼意思?”
“那個徐氏就是能給你答案的人,不過你真想知道?即使不顧別人的傷也想知道?”
被龍修淡漠的話問住,竺米又出現了猶豫,的確,走進來前就在想自己該不該去探究,結果還是進來了,好巧不巧能告訴自己的人又是眼前這難得沒有精神崩潰的女子,即使知曉的是他人的傷事,也要知曉的自己是不是太過殘忍?不顧別人感受只是爲了解決自己內心的疑問?這和那些不顧他人死活只爲自己得寵的女人又有什麼不同?
就在竺米猶豫兩難的同時,御書房內,正同丞相商議防範冬季凍害措施的楚堯奚,聽着走進來的舒睿通報的事情怔愣的放下手中的文書。
“你說竺米又去了廣寒宮?”
舒睿沉靜點頭回道,“有人看到她同福王在廣寒宮附近起了爭執,隨後福王便拉着她向那裡走去。”
“……是麼,她還是過去了。”還是沒有攔住。“丞相,凍害一事就交給你來安排處理,還有什麼等朕回來再議,朕現在要去廣寒宮。”
“來人,擺駕。”
“陛下!”舒睿和童戰同時站在楚堯奚面前做着勸攔,“陛下,廣寒宮乃是冷宮之地,萬金之軀不宜前去那種地方,還是臣去將他二人帶回來。”
“不,此事朕要親自去。”不論是否有危險,都要他親自將那女子帶回來才行,她在冷宮之中可能遇到的事也必須由他來解釋才行,爲何龍修會同意帶她去那個地方?知曉了那些事,對他也沒有任何好處。
看着楚堯奚堅定的眼神,舒睿與童戰對視一眼,終究還是妥協,於是,就在竺米那邊還未知曉什麼時,楚堯奚也已經向着那個地方趕了過去,趕去那從不曾有新鮮氣息踏進的領域,趕去接回他心繫的女子,趕去那死寂般的空間,擋下對這女子僅存在宮裡的好念想的磨滅。
他也明白了龍修後又帶她走進那裡的原因,所以他在怕着,害怕那個地方會成爲他們彼此間本就不近的距離中更大的阻礙,那個總在想着自由的女子他怎麼能讓那裡封閉了她的心,明明都已經對他表明過心意,他怎麼能讓那心意重新化爲烏有。
想到這,楚堯奚的腳步便更急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