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米怎麼也沒想到,最後讓她知曉事情真相的不是陽星,而是旁人無心的一句話,一紙詔書,滿城的言論。須臾之間,鋪天蓋地,人聲沸沸,而她,站在高樓平臺之上,看着鑼鼓相送的情境,卻融不進其中,兩眉之間,愁情萬緒,終究說不上那句,定要凱旋歸來。
看着壯志滿懷的出征隊伍之首那騎馬緩慢前行的男子,竺米口中輕嘆,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昨日清晨她還不曾想過今日就是與陽星相別之日,昨日她還不曾想過,原來他要說的是離開。
他們彼此從昨日起就踏在了分岔路口。
一心想要知道楚堯奚透露的事情究竟是什麼,竺米早早就離開芳霄閣等在宮門口,直到日頭高掛,她等着的人才帶着淡漠的神情緩步走過來,見到等在那裡的女子時還露出些許驚訝,垂首停頓片刻才繼續走上前。
“要回六聖樓嗎?”
“恩,不過也是在等你。”
“……哦,那麼一起回吧。”
陽星的聲音帶着淡淡沙啞,好像累了幾日後的疲乏感,至少當時竺米是如此理解的,也並未有太多在意,畢竟滿腦子都在想着對方可能會說的話,已經讓她無暇顧及其他,是他主動提出來,還是自己試着問問看,如此糾結着,直到人都已回到六聖樓,依舊毫無頭緒。一路的安靜,她本以爲是平常的表現,可目送他回房時才發覺了異常。
今日的陽星,要比寡言的舒睿還顯沉默,或者可以說是心事重重。這已不是兩人再對視無言就可以進行下去的溝通了,竺米緊忙上前擋去男子前進的路,“陽星,你是不是有話要與我說?”
“……是,有些話想要親口對你講。”
“是什麼?”回視陽星,竺米眨着眼無比期待的問道,可對方卻在看到她這表情時偏了偏頭錯開了那視線低聲說道,“等我先回房收拾一下再來找你。”
眼看着男子未等她迴應就繼續向樓上走去,竺米有些呆愣,他今日的表現實在可疑,與往日的老實大相徑庭,而且還愁容滿面。竺米靠着樓梯扶手納悶的思考着,耳邊響起的是身後嘈雜的議論聲。
“看見了嗎?躲過去了。”剛從集市回來的胖子見狀拉過阿成訝異道。
“恩恩,躲過去了,掌櫃的明顯不想與主子說話。”阿成頭如搗蒜,卻爲陽星的反應表示不滿。
“是因爲主人和皇上好了的關係嗎?”正在收拾桌椅的小秋也走過來疑惑的問道,想起前些日子生日宴那晚,那位大人竟然留宿,而且早上她去給主人打水洗漱竟見其是從那個房間裡出來的,許多事也就不言而喻了,他們的掌櫃的最終成了輸者。
“我看是老闆娘被嫌棄了,被掌櫃的嫌棄了,恩,要不要上去安慰一下呢。”竹竿摸着下巴煞有介事的準備走上去卻一把被身邊幾個人給拉了回來,攪成一團。
而站在樓梯間的竺米則早已糾結的嘴角發顫,“喂,你們幾個,我可都聽到了啊。”
發火的話還沒說完,衆人早做了鳥獸散,她無奈的拖着沉重步子往樓上走,胖子的聲音卻打斷她的思緒,“老闆娘,昨日上貨時見掌櫃的在街上同兵部尚書在交談,他不會是想去打仗吧?”
“……什麼?胖子你再說一遍?”
見竺米忽然情緒有些激動,胖子也猶豫不知自己是否說了不該說的話,卻在對方的逼視下只得繼續說道,“就是這樣吧,街上都在傳邊境又要開戰了,不知那位大人是否會御駕親征,都議論不休,呃……”胖子本還想接着說下去,女子陰沉的面孔則讓他嚥了口水,想他膀大腰圓的體格,竟然要怕小姑娘家的,果然老闆娘變什麼樣都還是老闆娘。
“這個,小的也沒看清,許是認錯了,啊,該開工了,開工。”說着一溜煙就逃出正廳,速度之快絲毫不受身上那幾斤肉的影響。
而仍站在樓梯上的竺米本可笑他滑稽,此時卻完全沒有任何心情,只有一件事充斥腦海,她必須要確認,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疾步走上四樓陽星的房間,也顧不得禮貌敲門,也沒想男子是否在更衣,竺米直接推開門,看見的是對方正在打包行李的畫面,不禁怔在原地,“……你這是在做什麼?”
“竺米!”意外於女子突然闖入,陽星本想在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再去找她,不曾想一直拖着面對的事,終究還是來臨,他停下手裡的動作直起身子凝視晃神的女子,這反應顯然是知道了什麼,他也只好不做隱瞞。
“明日,我將以將軍身份同都統大人共同西征,這一去可能一年半載是回不來的。”
“出征?你真的要去上戰場?可是……可,可也……”竺米忽然不知該怎麼說,行軍打仗本不是女子插手的事,他也不是沒有過經驗,爲何她會覺得心裡揪痛?是因爲預感到要與他天各一方的寂寞嗎?就好像吃着碗裡的卻還想着他這留在鍋裡的,貪圖他的陪伴。
“不會決定的太突然嗎?而且明日就上路,我,不對,夥計們也都不知情,你這樣說走就走……”
“是已做了打算的,竺米,”陽星走上前,托起女子慌張垂眸的臉柔聲道,“在回京都前就已經做了這種打算,北方邊境是我父親隨先王打下來並一直鎮守的地方,如今西方戰事起,身爲將相後人我理當征戰沙場贏回勝利,還百姓安居樂業,只是,竺米,我還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問題?什麼,問題?”竺米發覺自己無法直視陽星此時的目光,那般熾熱與專注,好似要將她全部包裹住,然而卻仍感受到淡淡冰涼。
“這場仗結束後我可能是不會回來的,想回北邊那片養我到大的地方,你是否願意同我一同離開?”
聽着陽星的話,竺米徹底怔住,原來,這就是楚堯奚爲何說要她不要離開的理由,那個人早就預見陽星會說這種話的可能,早就預料到她的心裡會出現起伏。
想到胖子等人的議論,想到她與陽星的關係。真成了那種滿大街都能見到的爛透的苦情劇了。她不記得是從哪裡看來這樣一句話,總之是在現代世界時閒來刷微博瞄到的:男主是給女主愛的,而男二是給觀衆愛的。所以,在旁人眼裡陽星纔是那般讓人心疼吧,而她想去疼愛的卻只有楚堯奚。
真是這樣嗎?在自己心裡陽星的存在就可以輕易甩掉嗎?當初也想過這樣的問題,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捨不得割下任何一面,不單單是因爲陽星長的像習謙,更因爲他給自己帶來的無數感觸,不過……啊,的確是這樣,感觸,感動,這些情終究都不是愛,她終究無法說上一句,陽星,我喜歡你,我願與你偕老。
脫開男子的手,竺米垂下頭看着彼此的雙腳,曾經陪她走過坎坷,陪她度過一段布衣生活的男子,依舊執着於想要與她共伴花田裡,笑談塵世間,可她也很清楚,即便陪着這個人走過再多地方,她手中的紅線早已被那皇城裡的男子拴住,不讓她迷路,不讓她走遠,終究會沿着那條線走回去的。
“陽星,原諒我,我無法迴應你的心意。”
她用與當初同樣的話來回答他的問題,至此,也就徹底劃定了她與他的距離,然而竺米聽見的依舊不是強求的聲音,只是從對方的口中吐出無奈而又如釋重負的笑,“我知道,知道你仍舊會如此回答,所以,已經沒有退路了,那位大人的江山,就由我來守住吧,爲了你,爲了你們的幸福。”
“陽星?”竺米意外的擡起頭,這才發現他眼裡的苦澀還帶着明顯的堅定,原來他的決定並非毫無理由,原來他是爲了她而決定前往戰場,打拼楚堯奚的江山,爲了她生存的地方。
爲了她麼?
“我何德何能讓你如此傾盡一切,戰場不是兒戲,我懂,所以不必給自己加了那麼重的擔子,我會受之有愧。”
“我陽星又何德何能得你最初相救?從你施予我一飯之恩那時起,你對我來說就已不是普通分量,這場仗我定會給你贏回來,你且安心等着。”
他許下千年願,只想得她一笑傾城,如果願意,下一次,願做最先駐進這女子心底的留戀,繞指的情,天笑我癡又何妨。
“能否爲我做頓飯?”
“……恩。”
竺米輕輕點頭,應和着男子的請求,這或許會是他最後對她的要求,卻是聯繫彼此又斷了彼此的存在。
那一夜,燭火繚繞,搖曳的噗啦聲,廚房內僅剩下兩個人,男子坐於桌前靜默直視着忙碌的女子,看着她的背影,燭火映入他眼中竟開始看不真切,唯獨那有節奏的聲音迴盪着,提醒着他與她最後擁有的時間。
只見竺米將牛肉細細切成塊,與牛舌、牛心、牛頭皮和牛肚一起漂洗乾淨,用八角、桂皮等香料同鹽、花椒麪等各種調料滷製,先用猛火燒開再轉小火,滷製到肉料粑而不爛,然後撈起晾涼,切成大薄片備用。
竺米本想給陽星做頓餃子,所謂上車餃子下車面,雖然這裡並沒有什麼綠皮火車,也沒有那種講究。可想了想還是換成了這道夫妻肺片,這是當初她爲了讓楚堯奚懷念巴蘭的心情能釋放出來,痛快的哭一場而準備的菜,當然,那時的結果是失敗的,而此時也並非想讓身後的男子哭。
將芹菜洗淨切成段。芝麻炒熟和熟花生米一起壓成末備用。盤中放入切好的牛肉、牛雜,再加入滷汁、豆油、味精、花椒麪、紅油辣椒以及備用的材料一同拌勻。
看着紅彤彤的菜,竺米苦笑一聲,或許,出於私心,她只是想讓這人記住她,記住她給的味覺刺激,記住有這麼一道菜可以來懷念一個人吧。
麻辣鮮香,鮮嫩化渣的口感,陽星邊吃邊擡眸望向女子,對方只是微笑看他吃下每一口,依如最初時,她看着他吃下略帶苦味的魚排飯一樣,那不是欣賞,是一種滿足,如此想來,自己的心裡竟也被慢慢填滿,懂得了知足。
他曾不止一次想問她,自己對她算是什麼,她偶爾迷糊時會叫他別的名字,那時他就知道,她在透過他看着別人,而那個人或許長着與自己相同的臉孔,只是這些都不重要,他或許還要感謝那個叫做習謙的人,因爲有了那人的存在,他在這女子心裡定是帶着不同意味的,即使那意味叫做替代。
然而現在陽星也明白了,就算有那種替代,得不到的終究無法得到,他終究沒有那位大人在她心裡存在的重量。
“無法實現一直追隨你的承諾,對不起。”
“爲何道歉?你並未違背誓言。”
“可是我……”
爲陽星倒上一杯橘子茶,竺米露出盈盈笑意,“陽星,你沒有違背什麼,你依舊在爲着我們當初說過的話而努力着,追隨我,爲了我而去做的事,說實話,我感動的不知如何形容,又怎麼可能怨你離開了我,倒不如說,沒有接受你給的一切的我才該感到對不起。”
沒有選擇離開,每每拒絕着又毫不避諱的接受着,這樣自私的我,才該對你說那句對不起。
可是啊,陽星,縱然我說過千百遍的對不起你依舊選擇爲我而前進,縱然我搖頭擋去你萬般心思,你依舊接受了這一切,愛我如初,甚至愛我如生命,這份情太重了,我想我就算拼盡全力,窮極一生也無法站在與你同等的位子去回饋你給的愛,這樣自私的我,有何資格接受你的道歉呢?
竺米這麼想着,默默滴下心傷的淚,她知道這些淚算不得什麼,甚至在她看來都只是博得這男子心疼的廉價卑鄙的手段,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流下淚,告訴自己,她負了一個給她全部溫情的男人,也告訴對方,她心裡有他一席之地。
次日,滿城因要出征的隊伍而熱躁着,帶着不同的心情送別即將遠行的親人,而竺米只是靜靜站於六聖樓四樓的露天平臺上遠遠眺望着從這裡經過的隊伍,陽星是威風凜凜的樣子,她覺得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帥氣,那種帥還與習謙有些不同,是將士的薰染,是風霜洗禮下沉澱的一份穩重。她喜歡如此易懂而貼心的男子,只是這種喜歡也只得停留在一道坎上。
身後腳步聲響起,竺米聞到熟悉的香氣,垂眸淡笑,他果真是怕她不辭而別,即便聽到了想要的答案也還是過來確認啊。“這時不是該去給行進的隊伍送行嗎?皇帝盛裝來此,可是會引人注目的。”
立於門口的楚堯奚聽到女子這番話,啞然失笑着走上前,“今日的主角並非是朕,那些男兒纔是他們的主場。就在這看着嗎?朕以爲……”
“以爲什麼?我在你心中的信任可真是低啊。”
楚堯奚扯了扯嘴角,並不否認,但也未承認,事實上,不是對她的信任低,而是對自己的不自信,他怕根本敵不過那男人給她的影響,從聽到她跟陽星離開川國那時起,楚堯奚就有了這種不確定,感情不是等着就會繼續停留在自己這裡的。
所以他纔在日後的時間裡不停的表露着自己的心意,生怕眼前這女子哪日就不再等待離他而去了。但他也認同陽星的感情,畢竟,同是對着這個女人,喜歡的心會有相似也在情理之中。
“不怪朕嗎?沒有留下他,而是放他去那有着生命危險的地方。”
“你希望我怪你嗎?”
“不,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恩,我理解,我理解你的想法,可是楚堯奚,雖然理解,生氣還是有的,我經常會在想,你們都爲了我而付出,我又能給你們什麼?我的雙手,除了做菜什麼優勢也沒有,與你們許過的諾言也都是與飯菜有關,如此笨拙的我,能給你們什麼?”
“人,你存在這世上活着的,笑着的,滿懷幸福的人,對於我們來說,你只要給予這個就足夠了。”
“……”竺米被楚堯奚的話觸動着,啊,原來,他們只是希望她快樂,希望被賦予生命的她,談笑風生。
“可有未說完的話,朕爲你轉達。”
竺米搖了搖頭,望着即將轉過街角的隊伍,那裡,男子回首相望,那個她在這個世界唯一以自己意識相交的友人,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不過是普通的“願君平安”。但這話對他們來說要比其他人的意義更沉重一些。
多少離別無恨相攜,轉眼蹉跎浮生因緣劫,策馬烽煙河山踏遍,不過傾我一生盡付相思結。
這不是生死訣別,也絕非此生最後一面,竺米知道,這終究要走的一步,不過是那男子送她的禮物,一生都還不完的情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