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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陳東好幾天都沒出現。

我在第一天時,走進那條漫長的樹蔭遮蓋的小道時,回頭望去,他不在那裡,我調轉了頭,從那天開始,沒再回過頭。

我揹着書包進教室,把自己埋進書裡,平時挺大膽的蘇小明都不再跟我說話,眼睛瞅見我,嗖兩下,轉別處去了。

滿城的風言風語,我叔叔的事終於藏不住,成了人們的茶後飯餘,連帶的身邊所有人見我的眼神裡都有着好奇,也有着不知所明的鄙視。

"囧囧,看見了沒有,那是囧囧家的。"

"聽說他叔叔的官就是他們家用錢買的。"

"你沒聽說,他們家以前就是地主,專幹壞事的……"

我揉揉眼角,這年頭的高中生怎麼白癡成這樣,該說這年頭的教育成功得讓他們保持了腦袋的純潔無暇嗎?

媽媽把電話線給扯了,一些莫明其妙的電話總是打過來漫罵叔叔,驚得連奶奶都問誰打過來的,出什麼事了?

有天放學,叔叔問我:"學校怎麼樣?"

"還好。"

"如果有事,就先休學。"叔叔瘦得連眼晴都陷出了一個窟隆,怎麼吃都吃不下東西,每天會有幾小時外出讓人審問他之外,他不太在奶奶面前出現,怕讓她看見了疑惑,只是每天早上晚上趁着天黑點陪奶奶說會話,坐在旁邊讓奶奶看不見他。

"我知道分寸。"

這天回來,匆匆忙忙走到奶奶身邊,跟她說了幾句話,回到房間,把底下抽屜深層的跌打藥油拿出來,在出學校的時候被學校的幾個小混混堵住了,就那幾個仗着人多一點打混戰的小混混很容易打敗,不過難免受傷,爲了保護臉皮,我就讓身體代替了不可避免的傷害。

咬着牙對着鏡子把背部的青腫給塗上藥,媽的,那一棍子像把人骨頭都打斷,丫剛纔沒把那欠揍的給踹死算便宜他了。

剛擦到大腿,叔叔在外邊敲門:"快吃飯了,你去陪奶奶說會話。"

"好,就來,我做完這個題。"我掐住大腿,平靜地說。

紫紅的腫起,還有血絲溢出,大腿傷得有點重,那一棍子打下來的時候我似乎還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走回來的時候盡力控制着步伐的走動纔沒有出現瘸拐的現象,不過現在看來比我想象中的要好點,骨頭只是有點疼痛,不過我把藥油全部倒在上面時,疼得必須把牙給咬死了才能不喊出聲。

身上也就兩處傷重,一對四,這結果不錯了。

把臉上的汗擦掉,身上藥油味太重,一下樓就肯定被家人知道,還好是春天,捂得緊一點,味也不太重。

但靠得近的話不可能不被他們知道,我只好在下樓的時候,趁着媽媽在廚房時走到大門,回頭喊:"我有點事,出去一會。"

"去哪?"媽媽拿着勺出來連忙問。

"沒事,有幾套試題,我做不出,我想出去看有沒有參考書買。"我說着。

我叔戴着眼鏡正在跟奶奶在別廳讀書給她聽,也從門邊探出頭,"要吃飯了,明天再去。"

"我先去找找,試題晚上得做出來。"

"別去了,我教你做。"我叔站了起來。

"不用了,我找找去……"我把大門打開,鎮定地說:"晚上可能晚點回來,我想去看場電影……"

不等他們說話,我關上了門快步走了出去。

走了十幾步,門被打開了,媽媽在半黑的夜幕裡說:"天都黑了。"

"媽,我就出去走走……"衣服裡的藥油味還在飄散着我周邊,這種時候,讓他們知道了又何必,不過是讓他們心裡更難受,承受的更多?

"走什麼走,都快吃飯了?"媽媽有點焦急地喊,就要過來拉我。

"我先走了,我約了人……"我飛快地跑掉。

"張健,健兒……健兒,你跟誰約了……喂,別跑,你帶夠錢了沒有?早點回來……知道不知道……"

媽媽的聲音越來越遠,我在一棵大樹下停下了腳步,撐住樹幹,扶着大腿,這時黑幕終於把大地蓋住了,走過這條屬於張家的小道,再向前,會有點點燈光吧?

我一蹌踉一蹌踉地扶着腳走,剛纔的跑動已經拉傷了傷口了,骨頭連着肉隱隱作疼,我向前走着,不想被黑夜掩埋。

那轉彎處,有一道人影,靜靜地站在那。

我擡起眼他就在那裡,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後聽見他壓抑着什麼的聲音說:"你怎麼了?"

他不知道,他的臉在抽搐,一種受到驚駭的抽搐。

"張健。"他想過來碰我。

我打開他的手,冷冷地看他一眼,繞過他往前走。

"你怎麼了?腿怎麼了?誰打你了?"他轉過身彎下身子就要摸我的的腿。

"滾開。"我不耐煩地推開他。

"你站住。"他一瞪眼,把我扯住,就要拉開褲子打量。

"陳東,是不是天黑了你就想耍流氓了?"我拉住他的手,問他。

"隨便你怎麼說。"陳東也不耐煩,"反正怎麼樣我也說不過你,隨便你。"

他拉扯着褲子下來,我掙了兩下懶得掙,隨便他。

光線很暗,諒他也看不出什麼來。

他聞到了藥油的味道,湊到大腿處聞時,倒抽了口氣。

他拿出打火機,打起光在那處瞄了一眼,就一眼,他像爆竹一樣炸起了身,就着那點點火光,我看見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凌厲:"誰打的你?"

我說:"你想冷死我?"春的夜色裡,風不像白天般輕柔,卻像冬風一樣冽骨侵心。

他寒着臉把褲子拉起來,靈巧地繫上,把我的衣服的拉鍊拉到最高處遮住我的脖子。

"誰?"

"我餓了。"我揮手他的手,不想答,提起腳步就要走。

"你……"他狠狠地咬了下嘴,走到我面前蹲下,"我揹你。"

"我不是殘廢。"對着他那已經有了男人堅毅背影雛形的背影,我不爲所動。

"我知道你不是……"他轉過頭,煩燥地說:"上不上來?快點,別逼我發脾氣。"那眉宇間緊皺着,顯示着他的不高興。

"張健,你這個時候別跟我倔好不好?別逼我求你。"黑夜裡他眼睛有點發光,有點嚇人,我把身子倒在了他背上。

下一刻,他幫我背起,說:"我帶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我擦了藥。"我淡淡地說。

我的頭倚在他的脖子處能清晰看見他抿緊了嘴,他生氣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這樣抿着,真孩子氣啊……看着那已經黑透的夜,他只是個孩子,不像你,是個早熟的怪物。

怪物,怪物,小孩好可憐,什麼都不懂,你不要吃他。

怪物說,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