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樣做,制臺大人是要失民心的呀!”
“民心不民心的,如今還有什麼用?!”常青雲猛的站起來身來,大聲道,“這梧州城中,暗流涌動,大小人家,大約都預備着藍布紅紙,香爐蠟扦預備着迎接天兵入城,等着做大宋的順民了!”
易浩然道:“你說得不錯。然而聖人有云: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自官兵入城以來,軍紀敗壞,一日甚之一日,上到縉紳大戶,下至黎庶小民,無日不受其害!說是來衛城護民,不如說是來殃民的!今日之局,難道不是咎由自取麼?!”
常青雲鐵板着面孔,卻不打斷他。直到他說完,他才道:“既如此,易老爺又有什麼妙計呢?”
這一問,易浩然頓時語塞。能用的辦法都用過了,梧州城真已到了山窮水盡,窮途末路的地步了。
若說有什麼辦法可以保全城池和百姓,那就只有開城投降了。
易浩然茫然若失,他說不出“投降”這兩個字。
常青雲並不答話,起身在房中踱步道:“長洲、榜山兩地失守,梧州內外交通已斷,桂林、南寧的糧秣就運不進來,全城的兵卒斷糧只在頃刻之間!不收繳存糧,是等着他們譁變嗎?即奪了百姓的存糧,不把那些城內的丁壯編入勇隊隨時監視,就不怕他們之中出什麼奸細,像廣州一樣開門迎敵進城嗎?留那些婦孺老弱在城裡,是等着他們在這座危城裡餓死,還是等着破城的時候一把火被燒死?”
“可城外不見得有吃的,髡賊勞師遠征,又能有多少糧食救濟百姓?”
“不是據聞澳洲人素來仁義嗎?”常青雲冷笑道,“百姓就算喝粥,髡賊的糧食也要消耗不少。就算能攻下梧州,一樣吃不飽飯。髡賊再厲害,頂天了就能待在梧州,如此廣西可安!”
易浩然抽了一口冷氣,腦子一片空白。片刻之後他纔回過神來,大聲道:“還是要燒城?!”
“爲今之計,只有玉石俱焚!”常青雲道,“我等守不住,髡賊也別想得了去!”
“我要見熊制臺!”
常青雲道:“熊制臺已經不在城中了。”
“什麼?!”
“易先生稍安勿躁。”常青雲的態度很是平和,“熊督是兩省的經略,困守梧州有何用處?自然是要出去主持大局纔是。”
易浩然卻有些隱隱的失落,自己最近幾個月主持新軍編練,儼然是熊文燦幕中的紅人,沒想到這位東家不言不語的丟下自己就跑了!這也未免太過無情。令他更受打擊的是,既然出城的時候不帶自己,顯然他在熊文燦眼中並不重要。
幸而常青雲也在城中,讓他的心情多少能平復一些。
“易老爺不是要死守梧州麼?常某如今就要和你共患難,共生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常青雲發出一連串古怪的笑聲,道,“來,且先與常某一起用茶……”
另一邊,駱陽明已經心如亂麻,被通知赴宴的其他大戶,更是心急如焚,存糧不說,家人也要蒙難,自己還要被困死在這裡。此時,遠遠處不時傳來慘叫聲,駱陽明知道,那是明軍在搶奪各家各戶的糧食,很明顯,那些星斗小民家中的存糧是聊勝於無,官兵打的是他們這些大戶的主意。眼下局面尚未完全失控,但是拉住亂兵的繮繩已經愈來愈鬆了,百姓的一場劫難就在眼前了!
他和喬老爺在喬家的宅子裡與各行會的會首們密議,商量下來大家達成共識:第一,宴會決不能去,不但自己不能去,還要儘可能的通知周邊的大戶們不要去――去了十之八九會被一把火燒死在裡面;第二,幾個總甲的壯丁隊都要掌握好,決不能讓官兵裹挾了去;第三,城中各處的水會都要備好器具,一旦起火立刻出動滅火,壯丁隊隨行保護;第四,做好和官兵動武的準備。
別看大戶們平日裡爲了生意明爭暗鬥,這節骨眼上卻都肯出力:畢竟這梧州城事關自己的身家性命。因而毫不費事的籌到了二萬兩銀子,饋贈城中衛所兵丁、壯班和壯丁隊,確保他們到時能出力賣命――至少也能不參與劫掠。同時向帶隊將官校尉們許願,只要保得梧州平安交到澳洲人手裡,事後大戶們另有饋謝。
這時候又有人來報告,說官兵正驅使東西城的幾處城門的壯丁隊挖開城門,看來是準備在夜裡驅逐百姓出城了。
“其實城門一挖開,天兵便可趁勢入城。只是天色已晚,天兵恐憂中計,未必會趁機攻城。”
“要是有人能冒死出城聯絡天兵就好了!”有人提議道。
這建議甚是妥貼,然而衆大戶卻面面相覷,無人敢應。出城聯絡不是什麼難事,只要肯出錢,手下必然有人願意冒死出去聯絡。但是,既要取信於澳洲人,必有若干憑據在手,少不得要有書信。萬一落在官兵手裡,頃刻便是彌天大禍!
“此事我來辦!”事到如今,駱陽明只有自己挺身而出了,“我和澳洲人的米商大昌打過交道,聽聞這次辦理澳洲人軍需的便是大昌――我與他們是老生意了。”
有人挺身而出,衆大戶們都鬆了一口氣,紛紛拍胸脯表示“汝妻子吾自養之汝勿慮”。駱陽明此時也顧不得計較這些人是真心還是假意了,匆匆忙忙從喬大戶宅裡辭出來,帶着僕人走小路,竄巷子,專走冷僻的地方,一路往回趕。
城中到處瀰漫着驚慌不安的情緒,大街上,不少房屋商鋪已經被砸開,不時可見橫屍街頭的死人,到處是嗥叫和哭喊聲。
駱陽明顧不得那麼多,他急急忙忙趕回自己的鋪面,手下的老掌櫃李文升和溫鐵頭已經等候多時。倆人見他回來,不由的大喜過望。李文升已經六十,是他的老家人。立馬熱淚盈眶,口裡馬上說:“東家,官兵們把咱鋪裡的米全搶了!我是一粒米都沒保住啊!”
溫鐵頭也有些不好意思,嚅嚅道:“官兵人多,又有刀槍,我一個人勢單力薄……”
駱陽明經營的米棧,嚴格意義上是元老院的財產,雖說如此,作爲牌面上的米商,一下子丟那麼多大米,駱陽明還是很心痛。但此刻不是計較的時候,他安慰道:
“米他們要就讓他們拿去好了。這幫兵匪,吃不了幾天大米了!只要人平安,什麼都好說。”說着他關照溫鐵頭到後宅照護家眷,叫李文升到到書房去。
李文升本來是駱陽明在三水時家中米鋪的夥計,後來米鋪被奪,李文升也流離失所。駱陽明去梧州擔任情報員的時候,在三水遇見到失業在家窮困潦倒的李文升,又招攬了他,作爲自己在梧州開米棧的助力。雖然他從來沒有透漏任何一絲情報工作的內容給李文升,甚至在臨高的經歷也不願多談,但駱陽明還是很信任這個從小看着自己長大的老夥計,現在的老掌櫃的。
他年齡很大,一副垂垂老者的模樣,驅逐老弱病殘的時候混進去一點問題也沒有,而且他的身體其實相當結實,翻山越嶺的事還做得來。
駱陽明用秘語寫了一封信,叮囑李文升,出城的時候,千萬千萬一定要把這封信交給澳洲人的大官。
“如果他們不肯讓你見澳洲首長,你就說你有情報要給澳洲首長,實在不行,你就說你是孤狼派來的,我只說一句,你可千萬記住了。”駱陽明叮囑道。
“東家,老朽一定不辱使命,只是明日一別,又不知是何時可以再見面了。”忠心耿耿的老掌櫃含淚說道。
“會再見的。”
當天傍晚總督衙門宴請城中商戶的宴會,該來的大戶和總甲們沒來幾個,只來了喬大戶一個,雖說貴賓只來了一個,身後卻帶來一大羣百姓,好幾百號人堵在衙門口請願,只說不知道哪個傳開的謠言,說是熊大人要燒城,帶上滿城男女老幼玉石俱焚。老弱病殘一起當街下跪嚎啕大哭,要熊大人“以天下蒼生爲懷,無血開城爲上”。
消息傳得極快,半個時辰就鬧得滿城風雨,整個梧州城沸反盈天,街上到處是無頭蒼蠅一樣亂轉的人。
城中的喧譁和騷動引起了城外伏波軍偵察隊的注意,然而他們並不能判斷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從這幾天從城裡投出來的官兵降兵的供詞中他們大概知道城裡的情況不穩,秩序混亂,但是裡面到底混亂到什麼樣子,自熊文燦以下的這些大小官兒們到底又打算做什麼,降卒卻所知甚少。
不過,從降卒的供詞裡,朱鳴夏已經大概知道官兵很可能會在城破之際放火燒城。這讓他非常擔心。一旦官兵燒城,不但梧州很可能會毀於一旦,原本計劃中打算就地利用的梧州的糧食也會化爲灰燼。所以攻佔榜山之後,他立刻着手調動部隊部屬,做好進攻的準備,準備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