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雲霆慢慢伸出右手比出食指,道:“一,不可與其硬碰,只可旁敲側擊,避其鋒芒, 只要拖,不要打,以拖待變,漸蝕其勢,若能拖到朝廷兵馬來到,便事有可爲。”
說完雲霆又伸出中指,道:“二, 阻其政令,使僞朝政令難行鄉野,襲殺落單僞吏、投髡刁民,擇一二死硬之新投假髡,殺其滿門以儆效尤,使鄉里驚懼,小民遂不敢爲髡吏、不敢言髡事。只一味攪鬧,讓其威權難樹、糧米難徵、法令難行。”
接着又比出無名指,道:“三,使各山好漢襲擾交通,截殺行人客商, 阻隔道路, 壞其治安, 髡賊爲保安守序只能多設哨卡、廣佈兵馬,日久必首尾難顧。髡人最重陶朱、匠作,若尋機縱火, 焚燒行劫廣裡新立之髡賊作坊、貨場、商棧、店鋪,擾其商營、造物, 當可增其煩難, 亂其腳步。”
說到此又比出小指,道:“四、我觀髡人每至一地便多募鄉勇,但此等鄉兵即無髡槍又無甲冑,僅只刀矛,且髡賊幕中少有士子,所委僞官僞吏者甚少,不得已用鄉賢族老代爲治民,此等鄉兵中亦是良莠不齊,不乏心向朝廷的忠義之士,說降爾等,乘其不備,英雄羣聚,裡應外合,打下一兩處村鄉公所,奪槍搶糧,定能震動髡賊,大漲士氣,只此事殊爲不易, 輕易不得行。”
緩口氣雲霆接着道:“平日多倚賴地方豪強、依託圖裡親眷藏身遮蔽,與髡賊周旋遊走, 若事機不密,遇髡賊痛加剿洗,無法存身之時,則扯起人馬退守八桂,盤踞邊地,掩映羣山之中,尋機禍亂騷擾,待大兵到時,以爲前驅,方能捲土重來。”
木石道人聽後,道:“皆是消減皮毛之策,不能動其根本啊。”
雲霆冷哼一聲道:“運籌之事但能所行一二便已不易,人切不可貪心不足,髡賊掩有兩府之地,兵精糧足,豈是你我旦夕間所能撼動。至於你說的熊督,他如今人頭尚在,足見朝廷目前並無對付髡賊之意。”
木石道人沉思片刻,道:“嗯,倒也有理,此事暫且不論,那盟會之事……”
雲霆道:“大抵可定,我已聯絡薛圖,明日便來與我等相會,前兩次你也見過此人,其人目光短淺,粗陋貪鄙,只可利用脅從,不可由其主事,屆時你要把的定心思,誘其入彀中,不可爲他左右。但此人甚有義氣,衝打不怕,在江湖上頗有聲名,其人背後有幾家大門支撐,方得了這天門元帥,最盛時便五七千人也拉扯的起,如今髡人勢大,裁抑大戶、道門,但刨去首尾,兩三千衆也是有的,現下此人備受擠壓,極是難過,爲求自保也會掙上一掙,許以重利不難招攬。”
木石道人略一點頭,道:“貧道明白,上次已許了那薛圖一個實授遊擊,看他喜的無處抓撓,言語試探間,當是個沒心肝的。”
雲霆一皺眉,道:“你可能讓他如願?”
木石道人冷笑道:“嘿嘿,撐篙離岸,到那時便由不得他了。是真是假有何分別?”
停一停,又道:“雲兄,你我再細細謀劃,好好思量思量,莫要出什麼紕漏。”
遠山、密林、山崗、怪石,絲絲月光自烏雲間透出,映照得山野朦朧虛幻,樹木枝條在山風中輕輕搖曳,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樹影映在山壁之上,好似曈曈鬼影,深山古寺中一豆鬼火,映着窗紙上兩個黑影秘密私語,有如地獄的呢喃。
一條小船在河道里搖擺着迤邐而行,船篷內共坐着三人,徐桐與李百傾均被黑布蒙着雙眼靠坐着,一條大漢則直坐身子目不轉睛的緊盯着兩人。徐桐斜歪着身子倚在船篷壁上。身體隨着船隻的起伏不時地輕輕地晃動,似是在迷瞪着打盹,暗中感受分辨着小艇的移動速度、傾轉和點播,捕捉着沿途環境每一處細碎、特殊的聲音特徵。徐桐心中默數着數字記錄着時間,他將雙手貌似隨意的交叉抱在胸前,左手衣袍擋住右手,右手斜插入懷中,手心中攥着一個短短的筆頭,每遇車廂傾斜,左轉便在裡衣交領內側按由上至下的順序畫上一道,右轉便在交領外側畫上一道,每次轉彎都在裡衣依序用速記符號記下默數的數字,在不能直接記錄情況下,徐桐用此作爲記憶的補充參考,依此約略估算每次轉彎的里程和時間,希望事後比照地圖能大致推測出目的地所處方位。
這種訓練方法,在過去他實踐過多次,至少有六七成的準確。但是以往都是陸陸路,不是乘車便是坐轎。乘船還是頭一回。較之於車轎,船上對方位的把控更爲困難。只能算是聊備一格。
接頭處離城甚遠,二人前一日在附近賃了房子,住了半宿,天不亮便來等候,上船後又行了良久,小船才緩緩停下,船伕將二人眼上黑布取下。睜眼望去卻是在一片極大的紅樹林之中。
棄舟登岸,樹林中卻又有一條小道,由嚮導引路一路往前。二人也不辨東西南北,只跟着嚮導一路前行。
沿路而行,路上不時有其他人匯入,都是步行而來。顯然此地不通車馬,來者都要依靠舟楫。徐桐心中暗暗憂慮,自古水道最爲複雜易變,尤其是這般大片沼澤沙洲之中的水道。宋人的梁山三十六員好漢聚義梁山泊數十年,官兵束手無策。實際梁山並無險要之處,全靠八百里水泊遮蔽官府。
這些人大約便是今日各會的頭面。徐桐用探尋的目光看向李百傾,李百傾只略微點了下點頭。又走了移時,道路越加複雜,時而需撥開樹叢,時而從溪流上臨時架板通過。周邊不是樹林邊是蘆葦蕩,連天光也看不到。路上明暗哨卡忽隱忽現,戒備森嚴,直走到近午時分,方來到空地上一座寺宇。
徐桐暗暗心驚,小船劃劃槳搖櫓速度甚慢,別看時間長,實則此地距離廣州城大約只有十五到二十公里。也就是說,從西門出來,最多四十里路邊是匪巢了。而這匪巢深居沙洲紅樹之間,若無嚮導,便是動用大軍拉網也休想輕易搜尋出來!難怪這幫人有持無恐,在這裡公然聚集。
這座寺院庭院佔地極是寬廣,但格局卻不甚大。建寺之時據言因爲缺少大木爲樑,便在拼接的主樑上外包鐵皮,故得名鐵樑寺,寺內殿宇房屋俱是石基打底,外壘土牆,內修木殿,佈局兩進,前爲山門堂院,中爲佛殿,後爲方丈室、廚房、居士房。如今大多已經坍塌。山門早已破敗,門前匾額也不知所蹤,殿內倒着一個缺足少把的香鼎,正殿裡供奉着木雕佛祖寶象,只是早已彩繪失色、金裝剝落,佛祖身旁侍立兩尊比丘立像,兩側偏殿列着二十餘尊大小菩薩,高矮胖瘦形態各異,年久失修,均已朽爛不堪,辨識不出面目。
山門前幾名嘍囉迎客,驗看了公帖,便即有人引入,院中分兩列擺着幾十餘張條案交椅,不少人已然落座,自有嘍囉上前奉茶敬菸。正中擺放一把圈椅,椅後設一張香案,上置一神龕,供道教天帝,上書“昊天金闕玉皇玄穹高上帝”,案前設三爐四碟,三爐香各敬天地人三才,每爐內插高香三注,四供碟擺着豬、牛、羊、雞全葷供,喻天帝統御各界弟子不忌葷腥。
院中桌椅排列各有座次,一名嘍囉將李百傾與徐桐二人領至最末尾一桌,嘍囉高聲唱道:“老李莊授業弟子李百傾攜侄李健到,排位入座。”安頓李百傾二人坐了,又擺上煙茶果品方纔退去。不多時,兩列座位漸次坐滿,除四五十會首外,加門人弟子足有百多號人,各人奇形怪狀,或高聲闊論、或竊竊私語,衆人心思各異,目光閃爍,眉眼不住四下撒摸,院中鬧鬧哄哄,一片嘈雜。
衆人最關注的,便是堆積在左右廊下,由十多個小嘍囉看守的硬木箱子,箱體箱蓋上都加了鐵箍,還上了大鎖。莫非裡面是。
關於薛總帥弄到了一大筆銀子這件事,早就在會首們中間傳開了。據說某道人“點石成金”而來,也有人說是他掘到了熊都督當年埋藏下來的軍餉。但是薛圖對此不置可否,愈發顯得神秘莫測。
由不得他們多猜測,突然一聲靜鞭,院內立時靜了下來,接着一通鼓響,一名嘍囉懷抱一根木製大令閃身而出,唱道:“天門點將,衆人聽令。”與會衆人聽到齊齊站起,帶得桌椅一片叮咣之聲,嘍囉待各人站定,方纔唱到:
“駕車須走陽關道,
行舟當要泛海平。
……
黃道吉日早選定,
天門大開點將名。
良時已到,開天門,旗牌官掌旗。”一首點將令唱罷,一陣鑔鈸齊鳴,又一通悶鼓敲過,一條大漢將一杆青竹大幡挑了出來,上書五個大字:天門道神會。
稍停片刻,嘍囉又高唱一聲:“元帥升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