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竿先生面含微笑，手搭在腕上兩指，略一沉吟。沒有像前面一樣脫口下定語，臉上現出茫然，擡起頭，空落落的說不盡的惶惑，換了隻手，又搭脈。
周圍人開始聒噪：“說話呀，怎麼這個算不出來啦？”
“前幾個說不定是托兒吧？”
“快說，快說。”
鐵口先生安靜的說：“姑娘，不，小先生命格不可說。就說富貴吧，可以嗎？”
元順點頭：“可以，謝謝。”
有好事者問：“先生，說說他的前途命運，稍微有點實際內容的，別盡是落實不了的虛話。”
“說說婚姻吧。”
“說說仕途吧。”
元順並不追問，自覺起身退後，剛好迎上林昊竹停在頭頂的目光，兩人迅速回閃眼光。
鐵口先生好像突然失去說有氣力，額上甚至有細密的汗珠，說：“那就說說身體吧。小先生體質奇特，不吃五穀雜糧，底氣虛無，要想長長久久，還是吃五穀的好。”
一個旁聽的人冷笑：“說着說着就不像話了，最多家裡有錢，吃酒吃肉，不比喝湯啃饃好呀？”周圍一片鬨笑。
鐵口先生坐不住了，站起身，擡腿往外走。
周圍人閃開些，有人提醒：“先生，現在外面還在下大雨，你聽。”一串悶雷轟隆隆碾壓過。
“是呀，你算的很準的。天下聞名。再替我算算。”
“反正你說的前幾個，我認識的，無論身體家事還是修屋架橋，都是真的。”
圍觀的人們一片讚歎之聲。慄旬眉頭緊鎖，正在斟酌，要下一個很重大的決定。
鐵口先生用空洞的目光掃視一圈。那沒有眼珠的眼睛陰森可怖，所到之處，人們自覺閉嘴，雞皮疙瘩佈滿全身。
鐵口先生喃喃說：“八字真言，好自爲之。使命未竟，痛心疾首。”大踏步往外走。
衆人糊塗了，眼睜睜看着他拄着竹竿，像有眼睛一樣，毫無阻礙，徑直走進大雨瓢潑的屋外。
剛有人想出手阻攔，沒有靠近，手彷彿摸到燒紅的烙鐵，慘叫一聲，跳出去。
極其短暫的時間，鐵口先生在衆目睽睽之下，昂首走進雨中。
天上電閃雷鳴，剎那雨勢大增，天地間詭影重重。
一道閃電，撕開天地，正正擊中鐵口先生，他大吼一聲，人們隱約覺得是句話，但聽不真，眼見他仰面跌倒，閃電打的身體像出水的魚一樣，抖了幾下，終於不動了。
就在眼前，一個人被劈死了。大家嚇傻了，你看我我看你，話都說不利索。有幾個反應快點，大喊：“報官，出人命了。”
慄旬挺身而出，擋在大門口，高聲斷喝：“我是平安州捕頭，剛纔算命先生自己走進雨地，不聽勸阻，被劈死。誰有疑問？”
好一個精明幹練的捕頭，三言兩語說的清楚，理清責任，大家連連點頭，“就是就是。”
“幸虧慄旬捕頭在這裡，不然還說不清了。”
很快，大雨驟停。雨過天晴，還有一道彩虹。
林昊竹示意慄旬處理，他站立不動，元順自然也動彈不得。
小風扶着夫人坐下，驅散周圍人等。斟茶問候：“沒事吧，喝口茶。”輕輕撫摸着後背，替元順順順氣。
人們紛紛離去。
花瓣姑娘有點嚇到了，她是頑皮好奇，不是不知輕重，出了人命，還是讓她消停害怕。
慄旬找人召集衙役，用手巾遮擋屍首面容。回來覆命說：“是劈死的，不過，”猶豫一下，說：“大人最好親眼看看屍首，有些怪異之處。”
元順剛纔像只小病貓，蔫蔫的，捧着茶盞吧嗒水。聽了慄旬“怪異之處”的話，眼睛立即亮晶晶的，伸長脖子往外看。
小風扯了下她的衣袖，必定是林老爺的憤怒，肉眼可見。
元順乖巧低頭，喝水，側耳傾聽。
林昊竹想了想說：“也好。”
慄旬回覆說：“等你看過，我就安排衙役送到義莊掩埋。畢竟這個神人總得入土爲安。”
“神人？什麼神人？”元順低聲問，沒有人回答。好吧，林昊竹的問題都有人上趕着回答，到了隨從小廝就無人搭理。元順認了。
掀開手巾，林昊竹心中一驚，死人見過許多，猙獰恐怖嚇不住他，可是鐵口先生的這張死人臉太過離奇。
臉色鐵青，麪皮詭異，再細看，是下半張臉鼓起，顏色青裡發黑，黑中透紅，一道道，說不出的驚悚。
“而且，身材也矮小許多。”慄旬在一旁補充，果不其然，原先想竹竿一樣瘦高的身量，現在平白短了二寸多。就是中人的身高。這也會縮嗎？
還是，小風掃了慄旬一眼，因爲身旁濃眉大眼的捕頭會一門奇怪功夫，可以融合至剛至柔功力，通過呼吸改變身材。
慄旬何嘗不明白小風的含義，但是有些話是說不成的。
“太嚇人了。”如果只聽前半句，元順肯定逃不了一頓責罰。她竟然跟過來，壓着恐懼噁心跟着看死人。
元順的後半句話救了自己，解了疑惑：“怪不得叫鐵口先生，原來嘴上真的箍有鐵絲。奇怪。”
慄旬真是服了，服了世上有如此聰慧之人。鐵口，原本以爲是說話斬截，沒有想到是圍繞嘴，箍鐵絲。
所以被電閃雷擊，一張臉爆裂，下半部詭異，如同惡魔。
“這有什麼講究嗎？”元順自顧自問，她應該也沒有見過這種奇景。
“閉嘴。”林昊竹忍無可忍，淡然轉過身，主動找着元順的眼睛。目光如刀鋒。
元順避無可避，乾脆閉上眼。不然會被嚇死的。
手巾再次覆蓋死者面容，後繼衙役趕到，聽清捕頭吩咐，腳不沾地幹活去了。
雨停了，人散去。
慄旬低低說着：“這裡離沁香樓很近了，我們所在的街邊小店。
一擡頭，元順佇立遠望，好看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
小風問：“夫人，怎麼了？沒事吧。”
“啊，沒事，”元順回過神，搖搖頭，疑惑說：“怎麼那個人的背影很像管家呀。”
順着她的眼光看過去，剛好一個高大細長的身影消失在樹後，看樣子剛纔也待在同一個小店了。
“是路府的管家嗎？”自從天坑和灰衣人打交道，一個淡然的身影始終縈繞在小風腦海，那和路路通如出一轍的奇異黑色指尖，這樁大案怎麼能少了天下首富從中運作？
元順搖頭，喃喃說：“不是，是我家管家，是我爹的管家，他很少露面的呀。”
“你看錯了。”林昊竹罕見的對着元順說：“你爹的管家到這裡做什麼？”
小風順着老爺的話頭說：“是呀，真是你爹的管家，找你？說不通呀。他怎麼知道你離開京城，老爺送你走呢？必定認錯了。”
“嗯。”元順擺擺手，此事聊過不提。
慄旬辦案辦老了的，對細節有種直覺。他明顯感到元順說到“管家”，身旁的廷尉府高官有一絲絲不適。難道是自己過於敏感？還是管家出現，讓林老爺非常不安？
慄旬頭腦急速轉動。
他一直受制於林昊竹，但是和人交往，總是俯首聽命，未必就能包的平安。
他很想多多瞭解冷峻威嚴的林老爺，比如這件事。
雨過天晴，任務繼續。目標沁香樓。
慄旬捕頭是當地土著，向三位介紹這大名鼎鼎的沁香樓。
沁香樓，就如同當初店小二流着哈喇子說的一樣，是銷金窟溫柔窩。最美貌的歌女，最精美的酒菜，都集中在這裡。
當家人異乎年輕，是一對姐妹。大的叫金寶，年紀不過20，很少露面。小的，就是見過的銀寶，十五六歲，豐腴美豔，美若天仙。歌喉就像銀片一樣的清脆響亮。
沁香樓和平安州甚至整個帝國的有頭有臉的人都來往甚密。喬老爺路路通都是沁香樓的座上客。
說到這裡，有一個名字從小風腦海閃過，出聲問：“喬姐兒呢？”
“上一次我們經過沁香樓，一個女子上來搭訕，被老爺用眼光逼退，後來出了什麼事情？”
元順繃着小臉，嘟嘟囔囔的說：“不知記得準不準，上一次從路府莊園，拖出一個裹得嚴實半死不活人，聽聲音好像是喬姐兒。”
小風心一沉，她知道夫人聰明絕頂，耳力眼力記憶力無人可及，大致斷定喬姐出事了。
小風轉向慄捕頭問：“這事您是知道的，只是爲什麼要喬姐兒要遭此大禍呢？”
捕頭說：“你們知道，你們林家人一入平安州，就在各方的監視之下。喬姐兒當街搭訕林老爺，我是知道的。她失魂落魄回到沁香樓，竟然失蹤。”
“剛纔羅羅人說了，是他們綁架，奉灰衣人之命。”
“可是，如果我家夫人聽的是準確，她又怎麼怎麼會出現在路府莊園呢？”
元順見怪不怪說：“不正好說明灰衣人與路路通有關聯嗎？”
慄旬遲疑說：“你不覺得灰衣人和我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嗎？武功部署如出一轍。”
在天空伸出的雙手指尖發黑，這是他們第二次見到。怎麼會忘掉？上一次是惡鬥路路通的時候。
林昊竹安靜聽大家聊天。他嚴肅冷漠，從不與人說笑，更何況身處險境。
看着大家都看向自己，淡然說：“也許很快我們就可以見面。羅羅人正在找他，我們只要跟着就是了。”
羅羅人說過，他們要找灰衣人就在沁香樓附近。
防人之心不可無。小風冷冷說：“很可能就是在沁香樓。羅羅人沒有說實話。”
“錢是真的。”元順興高采烈。
一說到錢，另外三個人都不出聲，這是一個大忌諱，只有元順年紀小不懂的其中厲害。
但是一看林老爺的皺起眉頭，元順馬上閉嘴，捋一下上脣的一字胡，掩飾慌張。
林昊竹難得評價，冷冷的說一聲：“真醜。”
元順委屈的撅起嘴：“我還以爲你不看呢。一個男的盯着女的看，合適嗎？”
林昊竹哼一聲：“你還是個女的嗎？”
元順氣的目瞪口呆，小風笑的樂不可支。慄旬暗自搖頭。能把廷尉府高官惹的罵人，小姑娘有本事。
溫泉山的驚心動魄，到現在，在笑聲當中消解。
沁香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