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終於達成,而且還不是陳沐主動開口,這也給了陳沐一些優勢,如果是陳沐主動開口,那麼動機就會太過明顯,反倒要引來懷疑。
也虧得是弗朗索瓦主動提出,陳沐才爭取到了休息恢復的時間。
這段時間對於陳沐而言,是非常寶貴的,因爲接下來還有一場戰鬥。
不過陳沐並不打算馬上休息。
領事館的僕人們開始安置傷員,打掃現場。
碎骨者和維京海盜率先被擡了出來,當這個曾被視爲殺神的碎骨者,被擡着從陳沐身邊經過之時,他猛然擡起頭來,指着陳沐,滿眼驚駭地叫了起來。
“鬼魂!他是鬼魂!是死神的使徒!”
衆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見得此狀,也難免對陳沐敬而遠之,雖說陳沐接受挑戰的意圖俗不可耐,但並不能因此而否定他的能力。
普魯士敦和巴蒂斯特等人也走了過來,他們對陳沐可沒有那麼多的懼怕。
陳沐朝巴蒂斯特笑着問道:“巴蒂斯特先生,你押我贏了嗎?”
巴蒂斯特尷尬地乾笑了兩聲,陳沐也是搖了搖頭,此時巴蒂斯特夫人卻掩嘴笑道:“親愛的,你放心,我早就改了你的簽單,我們可是這次唯一的贏家了呢!”
“真的嗎?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太愛你了我的甜心!”巴蒂斯特也是欣喜若狂,抱着美麗的妻子便親吻起來。
雖然已經見慣不怪,但陳沐到底是有些害羞,也就轉過身去,此時見得僕人們正在攙扶孫幼麟和褚銅城等人。
陳沐走了過去,蹲在了擔架旁邊,朝孫幼麟問道:“爲什麼要幫我?”
陳沐也是明知故問,這些人幫助陳沐,自然是因爲陳沐對他們的承諾,只要幫助陳沐取得勝利,他們便可以加入洪順堂了!
不過陳沐卻仍舊需要確認他們的態度,這是如何都少不了的。
孫幼麟並沒有睜開眼睛,彷彿在避免尷尬,過得片刻,似乎沉入了記憶的海洋一般,輕聲開口道。
“小的時候,家裡很窮,母親又得了病,爲了救母親的命,就把我賣到英德去背礦……”
“礦上很多孩子跟我一般大小,大家跟狗子一樣,渾身礦粉,混着汗水,就跟廟裡的爛塑像一樣的……”
許是適才經歷了生死時刻,記憶難免閃現出來,又許是在向陳沐表達自己的姿態,竟然跟陳沐說起交心的話來。
“礦上有個監工,是個很惡的人,動輒打罵,鞭子都是泡過鹽水的,抽在身上,拉出口子來,火辣辣地疼,便是餓極困極了,也要賣十二分力氣,不然就要吃鞭子……”
想起這些來,孫幼麟即便閉着眼睛,仍舊緊擰着眉毛,彷彿一個沉在噩夢之中,想要拼命掙醒的人。
“當然了,這世界到了哪裡都一樣,有壞人,自然也有好人。”
“礦上有個阿叔,大家都叫他二叔公,是個燒窯的火工,比泥鰍還滑頭,時常教我們怎麼偷懶,怎麼找食,教我們上礦之前先像豬崽子一樣在泥坑裡滾幾圈,泥巴幹在身上,鞭子打下來就不疼了……”
陳沐雖然也時常聽兄長說起江湖險惡,也時常聽到市井間的一些有趣爭鬥,但從未聽過這種底層的掙扎,心裡也別有感念。
洋人要過來擡孫幼麟,後者擺了擺手,讓洋人們先去救治其他傷員,繼續給陳沐說道。
“我家雖窮,父親卻是個正直的人,總教我不要耍滑頭,要老老實實做人,我又是個愛乾淨的,所以就沒滾泥坑……再說了,監工又不是瞎子,耍這樣的花招,會被打得更厲害……”
陳沐難免贊同地點了點頭,露出欣賞的眸光來:“你做得對。”
孫幼麟卻哼了一聲:“對什麼呀對,後來我發現,監工並沒有讓那些人刮下身上的泥巴,反倒對我打得越狠……”
陳沐皺起眉頭來,心裡也厭惡這監工了。
“這就是馬善人騎,人善人欺麼……”
孫幼麟卻又搖了搖頭:“倒也不是,監工有一天問我,說你知道爲什麼要打你麼?”
“我自是不想回答,監工卻說了,這世道已經爛成這樣了,沒有打人的本事,就必須練好捱打的本事,能捱打的,才能活得更久,如果你用心一些,說不定還能學會怎麼揮舞鞭子,捱打多了,往後就可以打人了……”
“這是什麼歪理……”雖然嘴上這麼說,但陳沐心中卻又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總覺得這監工的話,也並非全錯。
孫幼麟似乎也能感受到陳沐的情緒變化,朝陳沐道:“沒錯,我起初也覺得是歪理,但後來才漸漸明白過來了。”
“在礦上呆了三年,那些滾泥坑的,後背漸漸爛了,因爲被鞭子打過,傷口又沾染污泥,很多人生了爛瘡,根本不需要監工去打,漸漸也就爛死了……唯獨我……還活着,還在捱打……”
“背上的傷口就沒能癒合過,但皮骨漸漸硬了起來……”
“我開始勸那些新進來的孩子,讓他們不要去滾泥坑,有人聽,也有人不聽,聽話的都留在了我身邊,不聽話的就跟着二叔公繼續混……”
“二叔公在礦上燒了二十幾年的窯,不斷地教人偷懶,教人找吃的,教人如何在殘酷的日子裡活下去,在旁人看來,他是好人,但那些聽了他話的,來了又死了,就沒幾個能活下來的……倒是我身邊,留下的兄弟越來越多……”
“終於有一天,我覺得有能力不用再捱打了,就聯合這些兄弟,用礦石磨出刃來,夜襲了監工營房!”
陳沐默默地聽着,感覺整個身子都在發燙,熱血往頭上涌,雞皮疙瘩都不斷冒了出來!
“成功了?”其實也不用多想,若是失敗了,孫幼麟怕也不能活到現在了。
“是,我們成功了。”
“這些監工都很惡,兄弟們打死了其中幾個,但我卻留了那個大監工一條活路。”
“爲什麼?”陳沐倒是疑惑起來,因爲孫幼麟是個殺伐果決的人,又怎麼會留活口?
“因爲是他教會了我怎麼活下來,沒有他那番話,我又怎麼能幹出這樁大事來?”
陳沐也默然,過得許久才繼續問道:“後來呢?”
“後來呀,他問我,接下來打算怎麼辦,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過來,到時候我們一個人都跑不掉的。”
“我就問他,那該怎麼辦好……”
陳沐也是哭笑不得,按理說,那監工又怎麼會告訴孫幼麟?
可孫幼麟卻說:“他告訴我說,就像捱打一樣,要繼續忍,會忍,才能翻身,要像卑微的狗一樣活着,最後才能昂起頭來當獅子老虎……”
“我說,我知道了,那我就先逃命,逃得遠遠的。”
“那監工卻說,逃不是辦法,滾泥坑也是逃,最後不都爛死了麼?”
“我就問他,那又該怎麼辦好?”
“他說了,逃不過,那就加入他們,像他們一樣,揮舞鞭子,鞭打其他人!”
“我當時就像你現在這樣,驚訝到說不出話來,但我最終還是說了,我襲擊了監工營,他們又怎麼會收我?”
“那監工嘿嘿笑着說,你還是聰明他,他們確實不會收你,但總有一天,他們會收你的。”
“然後呢?”
“然後?啊……然後我就一直逃,帶着這些兄弟,逃的路上,又不斷收了不少兄弟,每個進來的兄弟,都少不了吃我的鞭子,但也得到了我的道理……”
陳沐心中也有些感嘆,朝孫幼麟問道:“所以你最後還是加入了他們的行伍?”
孫幼麟終於睜開眼睛來,朝陳沐道:“加不進去了,他們已經倒了,只剩下一個少主,混在洋人圈裡當什麼紳士,差點讓人打死,還大言不慚說要收我們這些人……”
陳沐身子猛然一僵,整個人都呆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洪順堂雖然不是什麼合法的堂口,但也不會幹傷天害理的事情,若真要對號入座,他寧可相信燒窯的二叔公是洪順堂的人,怎麼都不會去想,監工竟然纔是洪順堂的人!
他知道洪順堂有着不少產業,主要是海運等等,在英德等地,也確實有一些私礦,不過如何都沒想到,故事竟然會是這麼個結局!
孫幼麟看着陳沐,頗有些戲謔地問道:“所以,我的少主呀,你倒是說說,如果我們加入,你要打我們鞭子,還是教我們滾泥坑?”
陳沐輕輕吸了一口氣,看着孫幼麟,遲遲不知如何開口,過得良久,才朝孫幼麟道。
“或許對你們而言,那是一座礦,但對於我,那卻是家,我只想找回一個家,你們不想加入,走了我也不攔着,你們要報仇,父債子償,我也全都接了,而且保證絕不手軟。”
“但如果你們真心想加入,我會當你們是這個家的一部分,沒有鞭子,也沒有泥坑,當你們是兄弟。”
“兄弟?你覺得可能嗎?”孫幼麟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忍不住大聲嘲笑起來。
陳沐的眸光冷了下來,認真地回答道:“爲什麼不可能!不要告訴我,你拼死幫助我,就只是爲了看不順洋人,只要你願意,咱們就是兄弟!”
陳沐激動起來,朝孫幼麟伸出了右手,滿眼期待着孫幼麟能同樣伸出手來,與他相握在一處!
然而孫幼麟卻彷彿看見了白癡一般,看了陳沐一眼,而後閉上了眼睛,任由洋人將他擡走了。
陳沐的手還定格在半空之中,久久說不出話來,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副擔架被擡了過來,擔架上那人渾身是血,伸出一隻手來,握住了陳沐的手!
褚銅城受傷極重,也不知道是否聽到了孫幼麟與陳沐的對話,此時此刻,他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握着陳沐的手,雖然很快就鬆開了,但陳沐也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