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蘅芝轉身進門, 只留給林蔓一個背影。林蔓看不見她的表情神色, 猜不透她對高毅生的決定到底是悲是喜。院落裡灰濛濛的影子打進門裡, 落在她略顯纖弱的身上,蘊起了一抹淡淡的愁。
清晨時分,鳥兒清脆地鳴叫,蟬噪聲輕了, 化進微微的風裡。
林蔓站在院落裡,深吸一口帶着江風鹹溼的空氣,突然感到一陣不由己的悵惘。
在這樣的年代裡, 如崔蘅芝這般的女人,所想所要的會不會太多了?
吃早飯時, 林蔓把高毅生回來過的事告訴九姐,免得她擔心。
“他什麼時候回來?”九姐關心地問。
林蔓搖頭, 表示不知情。高毅生囑咐過她, 關於他去北京的事, 不要告訴任何人。以免這裡有人傳出風聲, 壞了他的事。
九姐越想,心裡越發地不安:“那麼, 他有說過去哪裡?”
林蔓還是表示不知情, 她眼角的餘光瞥過崔蘅芝。崔蘅芝正端着一個精緻的小碗喝粥,對她和九姐的對話好像沒有一點興趣。小碟裡的鹹菜見底了,崔蘅芝喚九姐再加一碟。九姐長嘆了口氣,不滿意地撇了下嘴,嘟囔道:“他怎麼樣了, 你都不關心一下。”
話畢,九姐還是摔摔打打地去加鹹菜了。崔蘅芝又喚她取個新醃的鹹蛋出來。九姐一臉的不情願,卻仍是照做。醃鹹蛋的小壇就在廚房的窗臺上。她打開壇蓋,取出一枚青色的鴨蛋,沖水洗淨,持刀切成兩半。刀下落處,有金黃色的油流出來。
“小蔓,吃這個!”崔蘅芝推了半個鹹蛋給林蔓。
“高叔叔提的事,你有什麼打算?”林蔓持筷子夾了些混着蛋黃的蛋白入口,蛋白鹹得恰到好處,蛋黃香醇濃厚。
“我不知道,暫時還沒空想。”崔蘅芝心不在焉地答道,她想起廚房裡還有兩個空罐子,突然心血來潮要醃糖蒜,於是九姐剛剛回來,又被她打發了去弄些大蒜回來。
整整一個早上,崔蘅芝都忙忙碌碌,連對林蔓多說兩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當林蔓出門上班時,崔蘅芝正站在廚房裡,吩咐九姐找出所有的空罐子,聲稱要再醃些蘿蔔乾。
預告上工鈴響的音樂聲響起了,今天播放的歌曲是《我們走在大路上》。
“……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氣勢不可阻擋,向前進!向前進!朝着勝利的方向……”
隨大流地,林蔓跟着工人師傅們走進廠門。
還沒走到會場,林蔓突然覺得人羣的前面發生了一些騷動。她剛要向人打聽發生什麼事了,猝不及防前面的人忽然讓出了一條道,一羣穿人民服的人朝她迎面走來。她認得這些穿人民服的人,尤其是爲首長方臉的男人,他不就是政治1組的組長徐偉嗎?
“林蔓同志,跟我們走一趟!”徐偉似乎有點惱羞成怒,眼睛裡冒着火氣。
林蔓道:“這次又爲了什麼?”
徐偉道:“我們懷疑你給高毅生通風報信,幫助他畏罪潛逃。”
高毅生和劉中華同時不見了。這在五鋼廠裡不能不說是一件莫大的新聞。有人說他們畏罪潛逃,可也有人說還沒定他們的罪,何來畏罪二字。也有人說他們一定是去找人了,這麼多年X場上的摸爬滾打,哪能沒兩個說話有分量的人坐靠山。
徐偉一聽說高毅生不見了,立刻着了急。尤其是他得知高毅生和劉中華是一起不見的,更是坐立難安。
他很清楚他所面對的境況,扳倒高毅生,固然是個再大不過的功績,可是一旦沒能扳倒高毅生,讓高毅生又起來了,那麼他在五鋼廠可就徹底完了。他本想耗着高毅生,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耗着,難保不會查到一些、問出一些什麼。
可誰成想,所有的事纔剛剛開始,居然就先把高毅生弄丟了!他苦惱不已,忙想法補救。
他先質問門房的張大爺:“爲什麼放走高毅生?”
張大爺嘬了一口菸袋,重重地摔門:“人家是廠長,我還能管着人家,不讓他出去?”
張大爺家八輩貧農,一家子的老X軍,出了7個烈士。像這樣的人,底子成分都是無懈可擊。徐偉惹不起張大爺,只好勉強換上一副和氣的嘴臉說道:“那他走了,你也該來通知我一下啊!”
張大爺白了徐偉一眼:“通知你?我又不是特務,做不來跟蹤盯梢、通風報信的事。”
徐偉又將主意打在崔蘅芝的身上。他吩咐郝正義去把崔蘅芝帶來。郝正義面露難色,對他附耳講道:“這個女人不行,她認識不少上面的人,萬一得罪了,我們指定沒好果子吃。”
無法,徐偉只得寄期望於從林蔓的嘴裡問出東西了。因爲他稍微調查了一下,關於林蔓的背景,除了有聽說她跟高毅生稍微沾親帶故外,就是一個毫無根基的平頭百姓。對於這樣的人,可以任意拿捏都沒關係。
一帶林蔓回小黑屋,徐偉半刻都不耽擱,立刻開始了審問。
“說!高毅生到底去哪裡了?”徐偉高聲大喝,想用氣勢壓倒林蔓,好讓林蔓在心驚膽戰中交代出所有知道的事。
“你現在問我,是代表你們政治組呢?還是代表有關機構?”林蔓還是一貫的滿不在乎的態度,絲毫沒有被徐偉嚇到。
徐偉道:“不要東扯西扯,問你什麼問題,你就老老實實地交代。”
林蔓輕笑:“我再換個問題!你們找到高廠長貪腐的證據了嗎?”
“這個……”徐偉話一出口,立刻停頓住,他吃過林蔓的虧,稍不注意就會讓林蔓帶着話題跑。這一次,他決意要深思熟慮清楚了,再回答。
“現在沒有,但遲早會找出來的。”郝正義站在徐偉身後,理直氣壯地答道。
“那就是說,直到現在,你們都還沒有給高廠長定罪?”林蔓擡頭看向郝正義,欣喜地發現徐偉身後似乎有個能利用的“口子”。
徐偉回過頭,狠狠地瞪了郝正義一眼:“誰讓你插嘴了!”
郝正義感到委屈。他看徐偉不說話,以爲是讓林蔓拿話堵上了。他這時候開口,還不是想爲徐偉掙個面子嗎?總不能讓林蔓佔了上風!
“你只要回答我問你的問題就好,別的事情跟你無關。”徐偉極力將話題引回“高毅生的去向”上。
林蔓道:“徐組長,話可不能這麼說。既然你們還沒證據給高廠長定罪,那就是說至今爲止,高廠長都是清白的。他既然還是清白的,又仍是廠長。他去哪裡,好像用不着你們操心?”
徐偉要考慮清楚了再回答林蔓。於是,他不急着接話,而是默不作聲,細細地思忖。郝正義等不及了,重拍了一下桌子,發狠道:“上面說了,他就是畏罪潛逃!”
林蔓厲聲道:“連罪都沒定呢,哪兒來的‘畏’,哪兒來的‘逃’?”
林蔓的不合作態度激怒了郝正義。不顧徐偉的眼神阻攔,郝正義站到桌前,主動跟林蔓對峙了上:“你別得意,上面已經定性他有罪了,現在就是差點證據。”
“上面是哪個上面?總不會是你們政治科?你們好像沒這個權利。”林蔓不依不饒,好不容易扯出了一些“線索”的話頭,立刻追根問底下去。
郝正義一時心虛,磕巴道:“反正……上面就是上面……你那個高叔叔跑不了。”
林蔓輕蔑地笑:“他們要是真這麼厲害,就不用你們來審我,而是抓緊時間簽發通緝令去抓人了。”
郝正義冷笑:“你以爲他沒這權利嗎?不過就是不想鬧大,先內部解決罷了!”
“哦!原來是‘他’!”林蔓恍然大悟道。
徐偉意識到郝正義又說錯了話,連忙狠狠地踹了郝正義一腳。郝正義正在氣頭上,讓徐偉一踹,更是滿腹怨懟:“幹什麼!我不警告她,她能怕我們嗎?不怕我們,我們可什麼都問不出來。”
“你走!”徐偉繳械投降。他唯恐林蔓再多套出別的事,催着趕林蔓走。
林蔓站起身,挑釁地衝郝正義笑道:“真沒我的事了?那我可就走了。”
郝正義的火氣又上來了,指着林蔓警告道:“你別高興得太早!
林蔓滿不在乎郝正義的威脅警告,徑直出門,一點也沒有將政治組放在眼裡。
郝正義氣得更厲害了。他追出了走廊,衝着林蔓的背影,冷冷地笑:“哼!舉報你高叔的人,跟舉報你和沈風儀的人是同一個人。”
林蔓感到詫異,停住了腳步。
郝正義自覺終於讓林蔓有所懼怕,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壞笑:“想不到!盯着你高叔叔的人一樣在盯着你。他遲早能弄死你,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徐偉苦惱地扶額,帶着這樣一個滿嘴漏風的手下,還真是讓人受不了。纔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郝正義就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遍了。
兩個舉報人是一個人?
林蔓在小黑屋裡待了一上午。她出來時,下午上工的鈴聲已經響了三響。她在往化驗室去的路上,滿腦子裡都是郝正義最後的那句話。她依稀覺出了裡面的蹊蹺。
舉報高毅生的人,怎麼會知道沈風儀逃港的事?
舉報高毅生的人顯然是廠里人。表面上,舉報人是那天上臺讀稿的人。可是那人將稿子讀得錯字連篇,就足以說明寫稿子的另有其人。那麼那個人又是誰呢?他在想扳倒高毅生的同時,又知道沈風儀逃港的事。
林蔓的腦子裡恍然浮現出崔蘅芝的身影。整個廠子裡,可唯有崔蘅芝知道她跟沈風儀要好。那麼高毅生呢?又怎麼會……
林蔓走到化驗室門口,突然停下了腳步,轉身跑回家。經過供銷社的時候,她碰上了出來買菜的九姐。
“九姐,怎麼這時候買菜?”林蔓心疑。烈日當頭,往常這個時候,九姐可都是躺在牀上睡午覺。
九姐一臉不悅,嘆氣道:“還不是你那個高嬸,非說要吃新鮮雞蛋,我說這時候買不到,要下午晚些時候纔來。她不幹,非說要讓我來等着,說等雞蛋到貨了,一定要買頭筐的蛋回去。”
林蔓神色微動。崔蘅芝的話擺明是要支開九姐。那麼到底爲了什麼,她要將九姐支出來呢?
林蔓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回家。當走近院門時,她才放緩腳步,悄聲開門,踱步至後院。後院有個側門,可以直通廚房。而廚房的外面,就是餐廳和客廳了。
“小蔓的事是不是你說的?”
林蔓從側門走進廚房,聽見裡面傳來崔蘅芝的說話聲,便停下了腳步,站在陰影處,靜靜地聽。
一個男人回道:“是你對我說的,沈風儀逃港了。在那之前,林蔓和沈風儀玩的不錯。”
崔蘅芝氣道:“我只是當閒話講給你聽,沒讓你舉報啊!”
男人道:“林蔓這個人,你不瞭解。她有心機着呢!說不定,還是她利用你做掩護,幫助沈風儀逃也說不定!我舉報她都是爲了你好。”
“哼,”崔蘅芝冷笑:“哪裡爲我好?我竟不知道。”
男人放緩了語氣,柔聲道:“還不是爲了她不要連累你嗎?”
“那高毅生呢?也是你做的?”崔蘅芝又道。
男人沉聲道:“我是爲了我們的將來着想。”
林蔓覺得男人的聲音耳熟,她微微地探出頭,向客廳裡說話的人望去。
只見崔蘅芝坐在沙發上,她的對面坐了一箇中等身材的男人。林蔓看見男人的背影,更覺得熟悉了。驀地,男人側過身,傾身俯向崔蘅芝。林蔓終於認出了男人。他正是人事科的科長林志明。
林志明輕笑地哄崔蘅芝道:“高毅生不倒下去,我們永遠沒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爲了你,我可是什麼事都能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