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草雖然一眼就認出了龍敏,但看見龍敏此時的模樣,卻還是傻了眼。
因爲他實在難以想象,此時趴在地上全身髒兮兮,臉上滿是灰塵,就連身體都有些臃腫的人,居然是那個蘇城龍家的年輕俊傑,爭強好勝比男人都還要強的龍敏。
昔日的龍敏因爲善舞的緣故身材保養的極好,眼神充滿英氣,雖然是男人性格,但特別愛打扮。一根長長的麻花辮上鑲滿了五顏六色的寶石。可看看現在,哪裡還有什麼寶石,就連那根麻花辮也是粗糙無比,彷彿每根頭髮都有難看的分叉。
或許是出於友誼,或許是出於同情,楊草的心居然有種莫名的痛。
“有誰證明她偷東西了?她偷什麼東西了?”
楊草向龍敏走過去幾步,環顧四周,放聲問道。
楊草的衣着穿戴很簡單,但卻是名貴的絲綢,小鎮上認識高級貨的人雖然不多,但名貴衣衫卻能襯托出穿戴着高貴的氣質。所以衆人都楊草這個年輕人都有一些莫名的警惕,不敢隨便和他嚷嚷。
這時一個老者說道:“她偷了我的饅頭。”
楊草朝那老者打量一眼,見他面向老實,只是身旁站着一個醜陋的老婦,那老婦一看就是尖酸刻薄之人。
楊草道:“饅頭纔多少錢一個。這女子年紀輕輕,又豈是那種偷竊之人。若不是餓到一定程度,身上又沒有錢財,哪會佔你幾個饅頭的便宜?倒是你,絲毫沒有憐憫之心,不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麼?何況還在大街上吆喝,要奪人尊嚴,當真是可惡。”
楊草一番話說的大義凜然,犀利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個老者,老者被楊草說的垂下頭,竟不敢再與楊草對視。
“你是什麼人?他又沒偷你的東西,關你什麼事?”
“哼!”楊草冷哼一聲,義正言辭的說道:“這裡可是壁暢鎮?壁暢鎮可屬於靖國?”
“這裡是壁暢鎮沒錯,壁暢鎮當然是靖國的!”
“那就對了。只要是靖國的事,我就能管!”
楊草這一句話一說出來,所有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看着他,都不敢再出聲了。
只要是靖國的事,我就能管!
多麼犀利的言語!
被楊草這樣一唬,還有誰敢胡亂做聲惹麻煩?那些平日裡和這對老夫妻要好的人都紛紛離他們遠了些。
老者拉拽着婦人的衣角,對楊草笑道:“對對對,就幾個饅頭的事,我們不追究了。”
“不行!”那婦人惡狠狠的看着楊草,叉腰罵道:“你好大的口氣!我就不信你這個娃娃有什麼本事!一看你就是外來人,欺負到我們本地人身上了?”
婦人說話非常厲害毒辣,這樣一說,又有許多人圍了上來。越是靠近荒漠之地,民風便越彪悍。若真的出現外地人欺負本地人的情況,他們很容易就連成一塊,做出一些暴力不合作的事情來。
婦人朝地上的龍敏的瞥了一眼,扯得如同鴨子般的嗓子喝道:“現在壁暢鎮婊子成風。依我看,這個小婊子肯定是曾經伺候過你,你在她面前想重重英雄救救她,像你這種小娃娃我見得多了……”
“放肆!”站在楊草身後的姚舟怒不可遏的將婦人狠狠一推,怒道:“你是什麼東西,敢這麼和我們八先生說話!”
“哎呀!打人了!外地人打人了!”婦人趴在地上便鬼哭狼嚎的大叫。
看着周圍蠢蠢欲動的人羣,姚舟將腰牌掏出來,怒喝道:“誰敢過來試試!?我們是靖國冠軍侯軍隊的!這位,便是我們冠軍侯的幕僚,我們的八先生!”
聞言,人羣中頓時鴉雀無聲。他們雖然不知道八先生在軍隊中的份量,但冠軍侯這三個字已足以震懾住他們。現如今冠軍侯的軍隊就駐紮在壁暢鎮周圍,冠軍侯此時實際上就是壁暢鎮的土皇帝,惹得一個不高興,就算將壁暢鎮推平了也就是一個時辰的事。
那婦人顯然也傻了眼,吱吱嗚嗚的不敢再吭聲。
她丈夫連忙跪下,向楊草磕頭道:“大人!大人!我家這個就是一個瘋婆子,請您不要怪罪,不要怪罪啊!”
“我知道你是一個仁慈的人,我不怪你。但你妻子侮辱別人的人格,就該受到處罰。”楊草蹲下,對龍敏說道:“她剛罵你是婊子,你可以過去甩她一耳光,把這口氣爭回來。”
聞言,龍敏看都沒朝楊草看一眼,便爬起來朝那婦人撲了過去。
可她並不是去扇她耳光,而是直接用嘴去咬。
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下,那婦人的一隻耳朵居然被龍敏生生咬了下來。等到楊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婦人的臉上已是血肉模糊了。
這突然的暴起讓現場一陣騷動。楊草抱着龍敏,對姚舟說道:“給她一旦損失費,我們快走。”
龍敏的舉動雖然激烈,但礙着楊草的身份,人羣中也只是騷動,倒真沒有誰敢出頭阻止。楊草捏了一把冷汗,雖然這些人中沒有誰會是他的對手,但他又怎麼會出手傷害這些平民?若真起了衝動,還真是一件麻煩的事。
楊草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龍敏居然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難道因爲家族的覆滅,她已經發瘋了麼?還是心中累積的怨恨太多,需要瘋狂的爆發?
三人來到壁暢鎮邊緣後,楊草吩咐姚舟回去給龍敏買幾套衣服,然後帶着龍敏往軍營走去。
從楊草出現,到現在牽着龍敏的手離開壁暢鎮,龍敏一直沒有看楊草一眼。以至於讓楊草對龍敏的精神狀況產生了錯覺,便用解釋的語氣說道:“龍敏,我是楊草。”
“我知道是你。”龍敏的回答讓楊草放心下來,看來她沒瘋,腦袋也很清醒。只是龍敏接下來的一句話便讓楊草有些尷尬了。
“你就算化成灰我都認得你。你的聲音,你的氣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龍敏的語氣很輕,很淡,但卻讓楊草感受到了一股毛骨悚然。
因爲這是深入骨髓的恨。
楊草卻笑了,道:“你當然要記得我。我們曾經是同窗,也是朋友。”
龍敏低着頭,任由楊草牽着她的手,跟着楊草一路向軍營走去,道:“你們趙家將我們龍家趕盡殺絕,我們就算是朋友又怎樣?龍家還剩下我一個,所以只要我活着,我就會殺光你們趙家所有的人。”
“我知道。我現在拿你沒辦法,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這段仇恨。所以我勸你不要救我,最好是殺了我,絕了後患。”
“你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楊草淡淡的說道:“蘇城大戰過後,我一直在拜託應採鵝尋找你。找你,並不是爲了殺你,而是爲了幫你。”
莫名的,楊草想起了劉繡。
那同樣是一個心中充滿仇恨,每夜每日都想取自己性命的女人。
楊草心中又是莫名的一痛。
他突然停下腳步,凝視着龍敏,很認真的說道:“看我一眼好嗎?”
龍敏垂着頭,道:“不看。那隻會讓我忍不住殺你。”
“你就算要殺我報仇,那也得看看我,記住我的樣子,萬一我的模樣變化了呢?”
這句話還真奏效了,龍敏猶豫了一會,擡起頭朝楊草望去。
臉,還是那張臉。五官,也還是和以前一樣的五官。但這張臉變得比以前充滿貴氣,五官比以前要成熟了許多。儘管這張臉依然還帶着稚氣,但已然是一個即將成熟的面容。隨着這份成熟的到來,這張臉漸漸的充滿了魅力。
龍敏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因爲眼角的灰塵深入眼中讓她的眼睛很不舒服,只不過她的手背也不乾淨,臉上越擦越黑。
楊草伸出雙手,輕輕的放在龍敏的肩上,溫和的說道:“龍敏,蘇城大戰是家族之間的戰爭,我們做小輩的都很無奈。事情已經結束了,你既然還活着,就應該有自己的新生活。放下仇恨吧,不要永遠活在仇恨裡,這對你來說不公平。”
龍敏沉默。
楊草誠摯的說道:“我不是假惺惺的作態,我是真的想幫你,因爲我一直把你當成朋友。包括陳科,還有龍陳兩家的那些同窗,只要還有活着的,我就會幫,因爲我們之間沒有仇恨。”
龍敏依然沉默。
楊草伸出白淨的手,抹去龍敏臉上的污垢,繼續用溫和的語氣說道:“我帶你回軍營,這些天你就在軍營好好呆着,等我從荒漠回來,我會給你安置一個地方。或者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和我說。無論你以後想過怎樣的生活,我都能滿足你。”
當說出這句話後,楊草突然發現自己什麼時候說話的口氣變得這麼牛-逼了。難道當上了國公府的少爺後,自己不知不覺的也有那麼一點衙內的氣概了?
他突然感覺到手上一痛。
龍敏一口朝他的手背咬去,力氣很大,牙齒已陷入肉裡。
楊草忍住痛,沒有反抗,也沒有用魂力護體,而是任由龍敏用不斷加劇的力量去咬。鮮血染紅了龍敏的牙齒,染紅了楊草的手背,一滴滴落向腳下的沙漠,將沙粒也染紅。
楊草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龍敏,依然溫和的說道:“想咬,你就咬,就當是我欠你的。”
聞言,龍敏停了下來,將楊草已經麻木的手狠狠一推,傲然說道:“這就是你留我在你身邊的下場。我以後還會找機會襲擊你,咬你,拿刀砍你,趁你睡覺時殺死你,你還敢留我在身邊嗎?你還敢幫我嗎?”
看見龍敏此時的模樣,楊草忽然欣慰的一笑。這一刻,那個好強的女人回來了,那個傲慢不服輸的書院大姐頭回來了。
“若是你每咬我一口,心中的仇恨就能減少一些,那麼你想咬,我就給你咬。走吧,不要鬥氣了,你知道我沒有惡意。”
楊草伸出另一隻完好無損的手,再次將龍敏牽住,往軍營裡走去。
龍敏比楊草的年紀要大一些,但此時的楊草就像哥哥在哄頑皮的妹妹一般,忍住痛忍住刁蠻忍住撒野也要把妹妹帶回家。
龍敏閉上眼睛,全身顫抖個不停,過了許久後才似乎下定決心,任由楊草牽住自己的手,隨着楊草的步伐向前走去。
在楊草微笑轉身之際,龍敏的眼角流下一滴晶瑩的淚。
沙漠上,一對男女牽手前行。一陣風吹過,捲起他們的衣角與長髮,捲起一陣風沙,覆蓋住他們流下的血與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