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莫淮”這個名字, 徐墨懷的動作忽然凝滯了。
一瞬間心中升騰起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痠麻又澀苦,像是咬了一口未熟的杏子。
莫淮也不過是他而已, 爲什麼非要執着於莫淮, 而不肯將目光落在他本身上。
徐墨懷一瞬間覺得可笑, 很快又覺得自己可憐。他虛僞地與蘇燕扮演了半年的溫潤郎君, 那個他一無所有狼狽不堪, 甚至在受傷之時處處要人照料,不過是她的拖累,無非嘴上說的好聽, 會哄得她開心罷了。而如今的他是萬人之上的帝王,能給蘇燕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他能將她厭惡之人殺盡, 可她唯獨不喜歡這樣的他。
蘇燕喜愛馬家村那個虛僞的莫淮, 對真實的他不屑一顧。
“爲什麼?”他伏在她身上,吐出的氣息滾燙。
蘇燕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摸索, 壓抑着聲音,說道:“你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
他動作忽然停下,似乎要好好聽聽她想說些什麼。
蘇燕的手緊扣着書案邊沿,她咬牙道:“你出身高貴飽讀詩書, 卻還是忘恩負義, 自私自利, 整日裡胡亂發脾氣, 還有一身瘋病, 即便你再尊貴,也無人真心愛你, 不過是出於權勢被迫向你低頭。”
徐墨懷附在她耳邊,親密如情人間的耳鬢廝磨。“你以爲世上有什麼真心,權勢纔是最牢固的靠山,即便再不情願,還是要向我低頭,世家望族如此,你也如此。真心靠不住,你還沒看明白嗎?”
蘇燕聽到這一番話,算是徹底明白徐墨懷這個人爲何總讓她有種古怪感。
他分明在心底鄙棄真心,卻又想得到她的真心,得到後還會反覆懷疑是否是假的,因此要靠着反覆踐踏來確認。
他們二人走到這一步,都是他活該。
蘇燕冷聲道:“你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真心。”
她說完,徐墨懷火氣上來,又用了幾分力道,疼得她眼淚瞬間便出來了。
他似乎是被她惹怒了,煩躁地去折騰她,想要讓她閉嘴,企圖從她口中得到哭泣求饒。
蘇燕沒想到他會用這麼多花樣,她的手指用力到青白,死死地掐着掌心也不肯出聲。徐墨懷面頰微紅,鼻尖出了層薄汗,他從薄衫上擡起頭,去親吻她的下巴,手指強硬地分開她攥緊的手,最後與她握出熱汗的手交疊在一起。
“燕娘,你喚我一聲阿郎。”徐墨懷的眼眸漆黑如墨,像一汪看不見底的深潭,此刻眸中映着她的臉,似乎深潭中也浮了點點碎光。
他眼睫輕顫着,似是期冀一般看着蘇燕,最後又在她的沉默下抿緊了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竟聽到一聲似是失落的嘆息。
蘇燕記不大清楚是過了多久,她從書案到地毯,再回到榻上,最後已是渾身無力。
徐墨懷大概是身體盡興了,心裡卻不大高興,面色稱不上太好。蘇燕不肯動,他自覺找來了帕子,端着熱水給她擦乾淨。
——
年關將近,將士們都許久不曾回過家了,也沒人指望着能回去與家人過這個團圓宴,他們只盼着能活下來。
朔州是極北之地,胡人善騎射,但凡有戰事,朔州總是不能倖免,城中軍民都是堅韌的性子,無論老弱青壯都去守城,女子們也同樣不閒着,想法設法修補城防,爲守城的將士們備寒衣湊軍糧。
然而正逢冬日,山裡連野菜都沒有,朔州被圍困了幾個月,鳥雀都吃盡了。
徐晚音很害怕,她每夜都睡不着,林照忙得抽不開身,疲倦到好似老了十歲。她不能這個時候去給他添亂,如果朔州守不住,他們是要死的。
徐晚音去找林照的路上,見着了街上餓到直不起身的百姓,還有城牆邊堆成丘等着認領的殘屍,血都凍成了冰碴子,分不清是誰。她看了一眼便吐了,回去以後大病一場,夢裡哭着喊皇兄。
等醒來以後,她纔想起來,自己其實是沒有皇兄的,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這個名字都不屬於她。
徐墨懷孤僻又陰晴不定,她的確很怕他,可除了林照,便只有徐墨懷是真心護着她。
得知自己不是公主,無異於從枝頭落入塵泥,而被她鳩佔鵲巢的,還是她看不上眼的一個繡娘。徐晚音既挫敗又絕望,甚至還跑去跳湖自盡,她被救起來以後,醒來看到林照紅着眼,眸子還溼潤着,她便覺得自己再也不要死了。
林照兩日未曾闔眼,一回府便擁着她睡了過去,連好好說幾句話的功夫都沒有。不到兩個時辰,又有下屬來催他,說是有戰事了。林照急忙醒來,徐晚音委屈地拉過他,說道:“不能再歇一會兒嗎?你這樣身體都要累垮了。”
林照無奈地拍了拍她,說道:“你前幾日去過城門了。”
她點點頭,面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他說:“那都是爲了守城戰死的軍民,我雖是文臣,可若是連我都退縮,讓他們去送死,便不配爲官,對不起自己所受的俸祿,更對不起林氏一族的家訓。”
他又說:“那些死去的軍民有妻兒有父母,同樣是血肉之軀,死後連完整的肢體都拼不全,他們並非螻蟻,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爲保家衛國而死,我們尚且能活着,也是受了他們的庇護。”
徐晚音本覺得這是天經地義,臣爲君死,豈不是理所應當。可她去過城門口,她看到不知是誰的妻兒老母伏在那裡一邊哭一邊翻找親人的屍身,每一個人眼神都絕望悲慼,她又覺得自己說不出這樣的話。
“我知道錯了”,她小聲說道。“你去吧。”
正當朔州軍民精疲力竭之時,畏懼於郭氏與李付威逼下的晉州夏州接連城破,太原郡太守出身名門,一身風骨寧死不屈,滿門皆爲守城戰死,死後李騁帶領叛軍屠城泄憤。
此舉激怒了各地平叛的將士,包括在相州應戰的徐墨懷,何況僅差三日,去太原的援兵便到了。
李騁素有殺神一稱,無奈在相州屢次受挫,久攻不下不說,還反而折損幾萬大軍,氣得他想法設法給徐墨懷找不痛快。
兩軍還未交戰之時,眼看着年關推進,他命人將一封信射到了城牆的柱子上。
信被送到了徐墨懷的那處,他收到信的時候,正在與將士們商議正事,本以爲與戰事有關,誰知他看完後面色森寒,一聲不吭快步地走了。
等他回到營帳的時候,已經壓下了蓬勃的怒火,蘇燕正好在趴在書案上犯瞌睡,下面墊着幾張寫得歪歪扭扭的椒花頌。
他思量片刻,將信撕了丟入火盆。
蘇燕即便是睡了,也覺得如芒在背,醒過來後果不其然看到徐墨懷正盯着她看。
這次不等她主動開口詢問,徐墨懷便直截了當地說:“李騁可有強迫你?”
她看到徐墨懷眼底的怒火,猶豫着正要開口,就聽他說:“別想着說有,朕就會放過你,想清楚了再說話。”
徐墨懷眼底容不得沙子,即便她真的跟李騁有了什麼,他也不會就此嫌惡她而將她放了,將她連同李騁殺了才更符合他的做派。蘇燕只一瞬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實話實說道:“他雖下流不假,卻說自己不愛強迫,最後也沒得逞。”
徐墨懷早前已經盤問過李騁的所有姬妾,對蘇燕在那處發生的事已經十分清楚,如今再聽她親口說出,的確沒有太多出入。
然而如此想着,心底還是忍不住憤怒,緊接着就聽蘇燕又說:“他同你說過了?”
“說什麼?”他面色陰沉地看過去。
“他說你瞧着便體虛病弱,不如跟了他快活,方能懂得什麼是真正的男歡女愛。”
徐墨懷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大言不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