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拾要帶走的人是皇后, 自然想到了無數遮掩的法子,只是不曾想最後林馥不跟她走,反而將蘇燕推給了她。
出城需要勘合公驗, 她僞造了許多身份文牒, 還給蘇燕換上了灰撲撲的老舊衣裳, 讓她扮作是瘦小的男子, 兩人出洛陽時都廢了不少力。讓人意外的是徐墨懷的反應, 大有將整個洛陽翻過來找的意思,連出城後的路都有兵馬把守,只爲了逮住一個小小的蘇燕。
一路都是找蘇燕的人, 林拾甚至想將她丟下自己離開,然而每每想到林馥, 又覺着這是她最後的託付, 便強忍着沒有將她趕走。
蘇燕倒也不嬌弱, 再勞累都一聲不吭,因爲路上有追兵, 她們只能繞遠路從崎嶇的大山翻過去。蘇燕的腳上磨得都是血泡,臉上脖子上也都有荊棘劃拉出來的傷口,偏是一聲不吭地跟着林拾,半點怨言也沒有。
她已經精疲力盡,卻一刻也不想停下。身體上的苦痛不及心中半分, 只有離開了徐墨懷才能得到解脫。只要看着他, 便不可抑制地想到來自他的蔑視與侮辱, 想到自己在他身下發出的哭喊與求饒, 以及那個因怨恨而死去的孩子。
蘇燕想要自由, 就算貧苦也不低賤地活着,她想要一個真正的家人, 願意愛她護着她,而不是同徐墨懷一般暴戾涼薄,自負自私。
“林娘子,我們要去什麼地方?”
林拾回過頭拉了蘇燕一把,說道:“叫我名字就好,隨你想去哪兒都成。”
蘇燕擦了把汗,笑道:“既如此,你叫我燕娘吧。我阿孃的祖籍在潞州,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親人。”
林拾點了點頭,隨後問她:“皇后在宮中過得好嗎,聽聞陛下十分……”她似乎覺得有幾分難說出口,頓了頓才說完這句話。“十分寵愛她。”
蘇燕搖了搖頭,實話實說道:“他們並非如傳言一般恩愛,我瞧着倒像是相看兩相厭,笑起來都假惺惺的。但皇后出身那樣好,宮裡沒有不敬重她的。”
“我們娘子是林氏的嫡女,即便是公主都比不得。”林氏小聲地說了一句,回頭將蘇燕上下打量了一番,語氣略顯憤懣:“狗皇帝看不重我們娘子,卻一門心思撲在你身上,屬實是瞎了眼。”
蘇燕此刻穿着粗布麻衣,頭髮挽成了男子的髮髻,褲腳也是泥灰,實在跟美人不沾邊。宮裡嬪妃們才貌雙全,不像蘇燕舉手投足都帶着改不掉的粗俗,偶爾話說得太快,還會摻雜着旁人聽不懂的鄉音。
“皇后娘娘好人有好報,日後必定有自己的福氣。”
林拾這話換做是旁人,只恐怕是早就不滿了,蘇燕卻沒放在心上,在她眼裡林馥也是極好的人,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徐墨懷是犯了什麼病,一邊奚落欺辱她,一邊又一副非她不可的模樣,或許當真是如林拾所說瞎了眼。
尤其是林馥大發慈悲,頂着被遷怒的危險讓林拾帶她走,如今在她眼中,林馥簡直是她的大恩人,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
——
洛陽幾乎被翻了天,也沒找到蘇燕的行蹤,以她的本事,連城門都出不去,不過三日便能被壓到徐墨懷面前認錯。然而這回過了五日,卻連一片衣角都沒摸到。
徐墨懷已經連笑意都裝不出來了,他幾乎可以確定,有人幫着蘇燕逃走。
他幾乎將當日蘇燕接觸過的所有人都盤問了一番,其中尤其是林馥,起初蘇燕便是追着她纔不見,無論如何她都有一份責任,林馥也很自覺地來與他請罪。無論徐墨懷如何威逼引誘,她都只說自己一無所知,甚至於哭着說要回林家找父親。
徐墨懷縱使憤怒也無可奈何,更何況他想不通林馥幫着蘇燕離開有何好處。
一連好幾日,徐墨懷都頂着一張陰雲密佈的臉,最後總算尋到了有關蘇燕的蛛絲馬跡,卻沒過多久,緊接着在附近發現一具被野獸啃到稀爛的女屍,開膛破腹渾身不見一塊好肉,唯獨破碎的裡衣可以看出來價值不菲。
徐墨懷讓人去看那女屍的肩上是否有疤痕,可惜肩上的肉也被啃壞了。
他將自己關在房中一整日米水不進,再出來時眼中爬滿了紅血絲,神色陰翳到令人膽寒,冷聲下令讓兵馬繼續追查,隨後便與外祖相告一聲,帶着人回了長安。
徐墨懷不是蠢人,他當然知道這女屍出現得蹊蹺,似乎是刻意要證明蘇燕已死。即便他知道絕不可能是蘇燕,在侍衛前來稟報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心中一顫。
他不禁將這慘狀聯想到了蘇燕身上。分明蘇燕辜負了他的好意,又一次要將他拋下,可他在聽到這錯漏百出的死訊時,卻渾身僵冷,霎時間連話都說不出口。
他恨不得將蘇燕碎屍萬段,可他又想讓她好好活着。
回了長安後,宮中便傳蘇燕病逝洛陽,一時間對徐墨懷的猜測更多了,先是趙美人,又輪到了蘇美人,不少人開始懷疑徐墨懷是否真如傳聞一般性情暴虐,有些與衆不同的喜好。
蘇燕不見了,他卻不能因一人而頹喪,更不可能爲了她耽誤朝政。回宮後他在朝政上更爲勤勉,只是戾氣也比從前更甚,帝王威嚴之下也隱隱有暴君的影子。
加上科舉一事罷免了不少朝官,也讓很多從前古板執着的老臣醒悟,溫潤和善的太子早就一去不復返了,如今□□狠絕的帝王纔是他真正的模樣。
書房中的燭火幾乎是徹夜長明,徐墨懷的眼中也有清晰的紅血絲,人已經是疲倦至極,卻又強撐着陷在繁忙的政務中,似乎是不願讓自己停歇。
一旦閒下來,他免不了會想起蘇燕。入夜後他會摸到牀榻一側的冰涼,聽不到另一人平緩的呼吸,清早去上朝時也不會被壓到頭髮。
少了一個蘇燕,不過是回到了從前,他應當覺得省心。
勞累許多日後,他下了朝下意識朝着清合殿走去,緊接着纔想起來蘇燕不在,他本是要回到紫宸殿,卻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去了空蕩蕩的清合殿。
因着都說蘇燕死了,此處的宮女也去了其他地方,僅剩一個碧荷在此處看守,偶爾落灰了纔將此處打掃一番。
徐墨懷去的時候,清合殿的海棠也快凋謝了。
他覺着蘇燕是沒見識,纔會喜歡山林子裡的野花,清合殿正好有一棵高大的海棠,開花的時候美極,誰知蘇燕不等海棠花盛放,便先一步走了,當真是將他的心意辜負個乾淨。
看到這棵海棠,他心中更覺煩躁,沒有理會瑟瑟發抖的碧荷,擡腳便往殿內去了。
那些個宮婢也是膽大包天,趁他沒有吩咐,便將蘇燕妝奩中的珠花簪釵拿得所剩無幾,底下還放着一個看品相便知不值錢的玉鐲子。
徐墨懷常見蘇燕戴着,以爲她喜歡,又送了許多成色極好的玉鐲,卻只見她偏愛這一隻。幾次將她剝了衣裳,抵着她纏綿恩愛,這隻鐲子便掛在她腕間,隨着晃動而磕在牀沿與書案,發出清脆的聲響。
徐墨懷深吸一口氣,腦袋疼得厲害。
他將鐲子拿起來端詳,不慎手滑,鐲子落到了地上,好在鋪了層軟毯,沒有碎成兩半。
徐墨懷俯身去撿,無意中瞥見了牀榻下隱約露出的一塊衣料,他皺眉扯了一把,才發現是一塊不大的帕子,包着幾根枯萎的雜草,顯然放了好些日子。
他摸了一手的灰,本不耐地想要丟棄,卻又忽然隱隱覺得不對勁,便將雜草拾起來丟給薛奉,讓他送到尚藥局詢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