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蘇燕要去長安這回事,除了張大夫以外,沒有一個不反對的。連一向待她溫柔耐心的周胥都沉了面色。
然而蘇燕就是一個很倔很擰巴的性子,下定決心之前會猶豫很久,一旦決定了,任誰勸都無法更改她的主意。
周胥去見蘇燕的時候,她正在收拾衣裳,準備和明日的商隊一同去長安,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非去不可嗎?”周胥忍不住問她。
蘇燕停下手中的動作,回過頭略顯無奈地說:“我知道先生是爲了我好,可若不親自去長安一趟,我始終放不下心來。”
周胥緊抿着脣,眼神有幾分冷硬。“你是想去尋親,還是想找到你那位心上人,就此留在京城,再不回來了?”
“當然不是。”蘇燕毫不猶豫地否認,緊接着說:“張大夫還在這裡,我說好了要替他養老送終,還有我阿孃也葬在此處,我總不能將她孤零零地拋棄。若真能找到親人,我也是要回來將他們接走的。”
“那你的心上人怎麼辦?”
蘇燕提到這裡神色也不自在了起來,微低着頭,說道:“其實我也沒想好,只是如今連他生死都不知,又何必再想旁的。”
“若他是出身望族,不願娶你爲妻,只讓你做妾呢?”周胥說話很少這樣直白不留情面,然而他自己比蘇燕看得更清楚。連他這樣沒落士族都不屑與庶人結親,又何況是能住在崇安坊的貴人,即便看在救命恩人的面子上,也絕不可能真的娶蘇燕回家,撐破天也是給她一個妾侍的身份。
蘇燕並未猶豫,立刻說:“那我就回來。”
她皺着眉,神情難掩低落。“我也不是什麼死纏爛打的人,但爲救他也花費不少心血,讓他給我幾貫錢總不過分,做妾是萬萬不能的。我娘說了,說好聽了是妾,實際上就是奴婢,主人家隨意打殺都沒人管,做什麼都由不得自己,還不如種地放牛來得自在……”
聽蘇燕這樣說,周胥的臉色緩和了些,輕嘆口氣。“路上當心,我等你回來。”
——
清水郡到長安的路不算近,加上商隊要運貨,走得也不算快。路上還下了兩次大雪,耽擱了好幾日,連除夕都是和商隊的人一起過的。
這個商隊從北邊來,運的都是些西域的新奇物件,裡面還有幾個金髮碧眼的胡人。蘇燕沒有家人,去年的除夕是和徐墨懷一起度過。當時正巧下了大雪,蘇燕支着桌子教他包餃子,莫淮包得歪歪扭扭,十分入不得眼。
蘇燕還記得春節當日,莫淮一早便不見身影,她穿好衣裳正要去洗漱,卻見到了他在院子裡堆了一個半人高的雪人,一看便是女子模樣。
他腿傷未好,走路還一瘸一拐的,走了兩步險些摔倒,蘇燕連忙去扶他。
莫淮抓着她的胳膊,突然朗聲念道:“旋穹週迴,三朝肇建。青陽散輝,澄景載煥……”
她聽不懂,疑惑道:“這是什麼意思?”
莫淮的肩上發上都落了雪花,呼出的白霧讓他的面容都有幾分朦朧,眼中的笑意卻清澈明淨。“是新年祝詞,聽不懂也無甚要緊。”
回首當時,竟然已經過了一年之久。
蘇燕裹緊了身上的被褥,有些出神地想,她今年請教周胥,已經學會了那個新年祝詞,若是能見到莫淮,她也要給他念一遍。
一路舟車勞頓,直到在長安城門口勘合公驗的時候,蘇燕還有些恍不過神來。她竟然就這麼跋山涉水,獨自來到了陌生的長安城。
比起窮鄉僻壤的雲塘鎮,長安街巷相連,一眼望不到盡頭,路上也都是車馬行人,各式各樣的攤販商鋪,以及穿着綾羅綢緞策馬而過的貴人。
蘇燕只敢沿着街邊走,生怕衝撞了什麼人,又忍不住好奇地四處張望。她在雲塘鎮這麼多年,除了偶爾經過的商戶以外,從未在鎮上見過誰家有馬車的,可長安城不僅有馬車,上面還雕花鑲玉好生奢華。
她一路看一路找,卻不曾想長安竟這樣的大,邊問邊走都快日落了還沒走到崇安坊,又怕趕上宵禁被抓進大牢,連忙找個客棧住下。
客棧的東家見她是外鄉人,送膳食的時候順帶說了句:“明日就是上元節,街上有燈會看,小娘子要是還想看焰火,就去豐樂坊那塊兒,聽聞明日林相國壽辰,去了還能討個賞錢。”
蘇燕道了謝,回了自己的小廂房。
夜裡下了大雪,等清早起來的時候,雪都鋪滿了長街,白得晃人眼睛。
蘇燕的冬衣不算厚,冷風吹來凍得她直哆嗦,縮着脖子往崇安坊那邊去了。
正如那客棧東家說的,大白日街上都掛好了各式樣的燈籠,上面畫着花鳥蟲魚,還有不少是寫着字兒的,倘若蘇燕認出了哪個字,就會在心底暗暗高興。
雪地被人踩過,車馬再碾過一遍,已經十分硬實了,她還得小心不要摔着。
聽人說,今天是沒有宵禁的,這些花燈徹夜通明。
蘇燕走得更快了些,一心想找到莫淮。
她記得很清楚,去年上元節莫淮還跟她說過,長安的花燈一到夜裡可好看了,恍若人間仙境一般,還有那些富貴人家,燈都是上好的緞子做成……他還說等一切了結,就帶着她一起看花燈,從街頭看到街尾。
離崇安坊只剩一條街了,蘇燕感覺自己的心跳似乎都快了些,就像有個小錘子在敲她似的。
她正要繼續走着,就聽見身後傳來陣陣響動,回頭去看,似乎有一大批人正朝此處走來,緊接着突然聽到了喝道聲,蘇燕只來得及聽見一聲“天子出巡”便跟着行人齊刷刷跪了下去。
蘇燕腦子都懵了,第一次來長安,竟讓她撞上了天子車駕。聽聞這位新帝才即位一月,如今正年輕俊朗,也不知是何種模樣。
雖然心中再好奇,她沒那個膽子擡頭去看。
天子儀仗何其壯闊,車馬官員護送,僅僅是餘光便能瞥見旌旗招展,華蓋翩翩。
蘇燕第一次面對這樣鼓樂喧天,氣勢恢宏的大場面,渾身都僵住地不敢動。也不知這儀仗有多少人,她跪在雪地裡膝蓋都凍麻了,褲子也叫雪水給浸溼了。
她低着頭許久,風雪灌進了衣領,凍得她一個哆嗦,不小心擡了下頭,只是一瞬,恰好瞥見了華蓋之下,那坐在車輦中的新帝。
蘇燕驀地怔愣住,身邊一個熱心腸的大娘趕忙扯了她的袖子。蘇燕重新低下頭去,卻在一瞬間遍體生寒,腦子也嗡得一聲,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桶冰水,從她頭頂澆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新帝的模樣分明與莫淮別無二致。
蘇燕滿心都覺得荒誕,於是又悄悄地擡起頭,朝那逐漸靠近的新帝看了過去。
精緻到像畫一樣的眉眼,在一身華服的襯托下,顯得凌厲而冷峻。
這一眼,她終於確定了。也是同一刻,就好似有個什麼東西突然碎了似的,蘇燕顫了一下,眼眶莫名發酸。
雪花飄到眼睫上,將蘇燕的睫毛打溼成一縷縷的,她眨了眨眼,肩膀抖得厲害。
天子車駕走遠了,身旁的大娘嘀咕道:“那可是天子,直視龍顏是爲大不敬,要受刑……”
大娘見蘇燕在發抖,以爲她被嚇到了,便不再說什麼。
直到天子儀仗陸陸續續走遠,再看不見那人的車輦,蘇燕仍跪在地上沒有起身,按在雪地裡的十指已經凍得通紅,她也只愣愣地看着。
去年這個時候,她的心上人坐在她身側包餃子,目光溫柔而專注地聽她講話,包出來的餃子醜到入不得眼,但她其實很高興。而後他在辛夷花樹下替她簪花,在山洞中撫着她的臉頰,眼神總是熾熱而繾綣,似乎不曾摻進半點虛假。
蘇燕來之前,想過很多種可能,也許會有人說莫淮死了,亦或是說她一個鄉野村婦只能做妾,唯獨沒有想到,竟有人告訴她:那是天子,她不能看的,看了就是大不敬……
即便那個人曾說要娶她爲妻,即便二人早已相視千萬次,甚至是在陰寒山洞中許下誓言……
於是,蘇燕渾身僵冷,一動不動地跪在雪地裡,任由心上人的車輦從身前遠去,也不敢擡頭看他一眼。
雲泥之別……她平生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雲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