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胡人與叛軍侵佔的失地在逐漸收復, 西北等地頻頻傳來捷報,唯獨安慶王府一片悲涼氣氛。徐伯徽是自願上戰殺敵,臨了徐墨懷還曾規勸過他, 如今他戰死, 也不能怪到徐墨懷的頭上。徐墨懷有意不讓人告訴他們徐伯徽爲何而死, 然而安慶王與王妃悲慟於兒子的死, 勢要弄個明白, 有關於阿依木的事還是被他們知曉了。
當日他們伏在殿外痛哭的時候,蘇燕也在內殿中聽到了動靜。她還以爲得知了內情後,身爲徐伯徽的父母, 應當會悔不當初,恨沒能成全兩對有情人, 誰知卻全然相反。
“那胡女給我兒下了什麼蠱, 叫他如此死心塌地, 如今連命都賠了進去!當真是好狠的心,死了也不肯放過伯徽!”安慶王妃哭得幾乎要斷氣, 悲慟到了極點,氣憤也到了極點。阿依木成了她發泄的的矛頭,將喪子之痛都歸於這個低賤的異族人。
“早知當初,便不該留她的性命,讓她到了邊疆還纏着伯徽。”
他們不憐惜阿依木的死, 只怨她死得不合時宜, 怨她要從徐伯徽面前跳下去。
蘇燕越聽越心冷, 漸漸地也對他們沒了期望。
即便是阿依木死了, 依舊是他們眼中不配與徐伯徽相守的異族人。
蘇燕只是隱約聽到了幾句, 便實在聽不下去了,走到桌前端起藥碗, 又朝着門口瞥了一眼,見沒人看着,便端着藥碗走到窗臺前,小心翼翼將藥湯倒進了花叢,再裝作無事地坐回去。
徐墨懷應付完安慶王夫婦,走入內殿看到蘇燕正在練字,輕飄飄地瞥了眼乾淨的藥碗,隨後坐到她身邊,問道:“藥喝完了?”
蘇燕才一點頭,徐墨懷便伸手扶着她的後腦,吻得又深又狠,吮得她脣瓣微微發麻。一吻過後,他放過蘇燕,對侍從吩咐道:“給蘇美人重新煎一碗藥。”
他頓了一下,瞥了眼蘇燕心虛的臉,又說:“藥裡多加一兩黃連。”
蘇燕敢怒不敢言。
徐墨懷待她好似比從前多了幾分耐性,也不再輕易出言輕賤她,只是她依然覺得二人之間隔着一道天塹,無論他投來什麼樣的目光,都讓她覺得自己在被藐視。
等宮人將熱好的藥送進來,徐墨懷親眼看着她喝,蘇燕最怕喝藥,苦得感覺心口處都一抽一抽的,險些將喝進去的藥嘔出來。
徐墨懷面色不變,將一碟蜜餞推給她,溫聲道:“朕不喜歡有人對朕說謊。”
蘇燕悶悶不樂道:“分明你也不講真話。”
“因爲朕可以。”他答得毫無愧疚,坦蕩到讓人覺得可恨。
——
端午近了,宮裡在撒雄黃粉,但是沒多少人會表現出欣喜,只因這一日本是先皇后與長公主的忌日。因爲先皇后與長公主死得不大光彩,先皇也並不待見他們,宮中從不大肆祭奠。
從前端午的那幾日,徐墨懷會明顯比往日陰鬱,常沛也會近乎寸步不離地伴他左右,只是今年有人發現,自恆王意圖篡位奪權後,常沛似乎一直很忙,鮮少被徐墨懷傳召,連遲鈍的蘇燕都察覺到了這一點。
在此之前,徐晚音請求回長安爲王皇后與長公主上柱香,徐墨懷毫不留情地拒絕了,而後似乎是爲了安撫宋箬,賜她食邑六百戶,大靖開國以來從未有哪一位公主能有這樣的特例,即便是從前的徐晚音也只有食邑三百戶。雖說是逾制,然而念及宋箬從前受的不公,對此事不滿而上書的朝臣也寥寥無幾。
因天氣漸熱,從北疆回長安的路途遙遠,顧忌到徐伯徽回程屍身腐敗,軍中的將軍不等安慶王要求,便早早將徐伯徽的屍身與阿依木合葬,一同留在了相州。安慶王一家鬧得不可開交,甚至讓徐墨懷下令處置幾位將士,都被他輕飄飄給揭了過去。對比他們反應激烈,身爲徐伯徽遺孀的世子妃反而還算淡然,僅得知消息後哭了幾日,不僅得了封賞,孃家人也在暗中爲她相看新夫婿。
蘇燕在宮裡被人看得很嚴,有什麼事都是從碧荷嘴裡聽到。
碧荷看着蘇燕一路走來,對她與徐墨懷之間的糾葛並不清楚,卻也能察覺到蘇燕的變化,偶爾會想着法子逗她高興,端午近了,便提着一捆糉葉來教蘇燕包糉子,將徐墨懷拋在腦後。
整整一日,徐墨懷都不知去了何處,聽人說是去祭奠先皇后,蘇燕也沒有留心,直到深夜的時候,徐墨懷宛如一抹遊魂回到了紫宸殿,身上帶着涼如水的寒氣。
蘇燕已經睡下了,殿內僅有一簇微弱的燭火還在躍動,照得滿室昏暗中留有一抹暖黃。
他的面上也像是覆了層寒霜,森冷到讓人不敢直視,薛奉也沒有多言,只在心中默默地期望蘇燕不要在今日激怒徐墨懷。
等徐墨懷走入寢殿,腳步卻突然緩了下來。
他聞到屋裡有一股微甜的糉香,桌上有吃了半隻的糉子。
徐墨懷的目光落到牀榻上,被子被撐起一個微凸的輪廓,他凝視了很久,能看到微弱而平緩的起伏。
蘇燕睡相不好,像蜷起來的某種鳥,腦袋都埋進了被褥,僅有縷縷黑髮落在外面。
一切躁鬱的,令人不安的情緒,都在此刻近乎離奇地消散。徐墨懷盯着蘇燕,心中也在漸漸安定。
他不喜入夜後屋裡有人,從前也花了很長的時間適應蘇燕的存在,而現如今彷彿離了她便是長夜難眠。
蘇燕如今夜裡也變得淺眠,徐墨懷合衣躺下的時候驚醒了她,嚇得她瞬間往後一縮,而後看到是他,便不由地想起幾年前在枕月居,被他掐着脖子差點殺死,連忙出聲提醒:“陛下,我是蘇燕。”
徐墨懷歪着頭掃了她一眼,兀自躺下了,而後才伸手拽了她一下,將她攬到懷裡抱緊。
“知道是你,睡吧。”
蘇燕確認他不會發瘋才鬆了口氣,正想闔眼,就聽耳側傳來低緩的嗓音,比起詢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的母后與長姐,都曾待我極好,是世上與我最親近的人,如今她們都死了。燕娘,你不會離開朕,是不是?”
他出聲的時候,尾音微顫着,竟能聽出一□□哄的意味。
蘇燕違心地點頭,得到他滿意的一個吻。
——
自從那一日的棋局過後,蘇燕與孟鶴之又見過幾次,二人只疏離地行禮,一句寒暄也不敢說。
即將入夏時,河洛之地因連日的降雨引發了洪澇,而當地官府卻出了貪墨糧餉的事。因戰事本就耗費了不少錢糧,如今遇上天災,義倉中的賑災糧食拿不出來,當地世家官府勾結起來隱瞞朝廷,反讓谷價暴漲,人民乏食,引發了民間的暴動,消息壓不住了才傳到長安。
徐墨懷處死了牽連貪墨案的十數位官員,流放了近百人,又提了孟鶴之去收糧。
於孟鶴之而言,這既是一次升遷的機會,也是一個不慎便將他害死的巨石。即便長安王孫貴族多如牛毛,家中屯糧一輩子吃不完,他們也不願意白白掏出來給災民,更何況他一介寒門,根本沒人願意賣他的面子,反是吃力不討好,得罪一衆權貴。
倘若期限內不能完成籌糧,輕則貶官,重則斬首。
孟鶴之從前是門客,最好最遊說的事,脾性也算好的。然而去吃了幾次閉門羹,說到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對方還悠哉悠哉地喝茶,對於交糧的事一再推脫,不說不交,卻也不肯立刻鬆口。連着幾日下來,縱使他耐性再好也要火冒三丈。
誰知最先交糧的會是宋箬,她食邑六百戶,交糧的時候毫不猶豫,幾乎一人填了一半的空缺。孟鶴之是徐墨懷一手提拔的人,誰不給孟鶴之面子,便是公然與徐墨懷作對,連公主都站了出來,一時間爲難他的人也稍微收斂了些,陸陸續續交了賑災糧。
徐墨懷知道孟鶴之與宋箬交好,繳糧一事不僅是對孟鶴之的考驗,更是對這些公卿貴族的一次試探。
然而這一次的流民顯然比想象中多,事情發展越發古怪,即便賑災糧分發下去,事態仍未得到改善,反愈演愈烈,如同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一般。
徐墨懷爲安撫民心徹查河洛水患一事,決定親自前往東都一趟。蘇燕本指望他走了自己能得到喘息,誰知他彷彿要將她綁在腰上一般,此次去洛陽又要攜她同去。宋箬思量着尚未見過她的外祖,便讓徐墨懷帶着她一起。
約莫是蘇燕上一次從洛陽逃跑的緣故,徐墨懷這次命了四個人看管她,且吩咐了下去,倘若她有半刻鐘不見,碧荷與張大夫都會被五馬分屍。
蘇燕那點逃跑的念想還沒冒頭便被他掐死了。
徐墨懷的馬車極寬敞,他處理政務的時候,蘇燕會在一旁服侍。
馬車裡鋪了層軟墊,他被馬車晃得心煩,落筆時墨都染上了袖子,不由地去看蘇燕,她靠着車壁睡覺,腦袋一晃一晃的,粉脣無意識地微張,睡顏顯得她有幾分嬌憨。
蘇燕是感受到身體的異樣才醒來的,徐墨懷的衣袖掩在她的裙裾下,冰涼的手指讓她呼吸變得急促,羞惱地蹬他。
他貼過去親吻她,將她未出口的聲音堵回去。
而後有人端了一盆淨水與帕子送進馬車。
他的手指落在她脣角,輕輕地摩挲了兩下,嗓音也略顯喑啞,盯着蘇燕的時候,眼底彷彿有暗潮翻涌。
“按照朕說的做,倘若朕滿意了,興許能允你幾個不算過分的請求。”
緊接着,徐墨懷的手指落在她的後頸輕點了幾下,如同某種隱秘的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