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一清早便到了紫宸殿, 隨行的還有在尚藥局當值的女官。
徐墨懷的面色很可怕,一雙漆黑如墨的眼裡看不見光亮,緊緊盯着榻上那個面色蒼白的女人。
女官掀開被褥後看到了暈開的一大團血, 禁不住倒吸一口氣, 面色也變得難看, 強忍着沒敢吭聲, 再去脫蘇燕的衣裳替她仔細檢查, 便能發現各處的傷痕,身下也因爲粗暴對待而血流不止。將各處細節與醫師小聲說起的時候,對方都忍不住皺了眉, 面帶不讚許地瞧了眼徐墨懷,似是沒想到表面溫雅清雋的人能下這樣的狠手。
醫師又待了一會兒, 大致瞭解了蘇燕的傷, 看到她翹起的指甲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
“娘子的傷再重些便要危及性命了, 每日上藥,約莫半月便可痊癒, 只是這陣子切記不可再行房事。”
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讓徐墨懷蹙眉,說道:“儘管說便是。”
醫師也是宮裡的老人了,見好好的人被摧殘成這副模樣,終是沒忍住,略有些不忿地說:“陛下日後也需剋制些, 此事該是二人享樂纔好, 不能只顧着自己快活, 若再有下次, 這位娘子性命不保。”
對方無論如何也是德高望重的老醫師, 徐墨懷被這樣教訓,當然知道自己做得過火, 連醫師都看不下去了,不由面上微赧,應道:“朕知道了,謝過張醫師。”
蘇燕的藥送來後,她還是沒有醒,就那麼蒼白地躺在榻上,連呼吸都輕得微不可查,看着就像死去了一般。
常沛到中宮的,看到的就是徐墨懷僵站着如石像的模樣。
他的墨發仍散亂着,身上披着一件外袍,神色倉惶地回過神看向常沛。
“朕差點殺了她。”徐墨懷嗓音乾啞地說道。
“陛下怎麼了?”
徐墨懷的手指捏緊,眉眼間都是陰鬱。“蘇燕惹怒了朕,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他當時是真的想殺了蘇燕,只是礙於沒有立刻找到佩劍,倘若他找到了,蘇燕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
然而他清醒後殘存的憤怒,都在蘇燕的奄奄一息下被掃的一乾二淨。
常沛知道徐墨懷是個古怪又偏激的性子,此刻必定是既憤怒又懊悔,無奈勸道:“蘇娘子還活着,陛下不用過於自責了。”
徐墨懷陰沉着面色,自言自語一般地說:“朕當然不會自責,分明是她做錯事,活該,都是活該……”
他這副神色,像極了多年前長公主死後,他喃喃地說着一通話安撫自己。
常沛不免說:“陛下若不想後悔,便將蘇娘子送走吧。”
這麼下去遲早有一日,蘇燕也要被他逼死,屆時徐墨懷的瘋病又要加重。
然而徐墨懷聽了,想也沒想便拒絕道:“絕無可能。”
“即便是死,蘇燕也要死在朕的身邊。”
聞言,常沛也沒了要勸的心思,交代了幾句公事後便出去問起了薛奉。
薛奉昨夜也聽到了蘇燕的哭叫聲,臉色也算不上太好。他問起的時候,便忍不住說:“常舍人還是勸一勸陛下的好,蘇燕到底是個女子,當真死了陛下反而失悔。”
“他自己會知道分寸的,倘若沒有受到教訓,陛下永遠不會收斂。”只有蘇燕自己才能勸止徐墨懷。
——
蘇燕昏迷了一整日,徐墨懷爲她上好了藥,便坐在榻邊處理政務。一直到蘇燕醒來,看到牀榻前一個昏黑的身影,她顫了一下,隨即撐起身子往後縮。
徐墨懷放下摺子,正想問她如何了,就見蘇燕滿臉都是恐懼,捂着臉忽然發瘋地開始喊叫,嘶啞的嗓音歇斯底里地哭喊,聽得人心頭一震。
寢殿外侍奉的宮人聽見這樣淒厲的叫喊,紛紛嘆息着搖頭。蘇燕傷重成這模樣,陛下怎忍心再對她出手?
然而殿內的徐墨懷什麼都沒做,見蘇燕突然發瘋,蹙眉道:“燕娘,你怎麼了?”
蘇燕一邊喘氣一邊往裡躲,牽動傷口更是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徐墨懷傾身去拉她,蘇燕抖得像篩糠一般,尖叫聲更慘烈了,如同在受什麼酷刑一般,直逼得他起身往後退了幾步。
“你是不是瘋了?”他凝神聽着蘇燕口中含糊不清的話語,勉強聽懂看“別過來”幾個字,臉色頓時黑如陰雲。
他忍耐片刻,蘇燕仍是一副瘋癲的模樣,如同面對野狼的羊羔一樣,被嚇得撕心裂肺。
無奈之下他只好走出去,讓兩個宮婢去查看一番。
蘇燕終於被安撫了,叫聲果不其然停了下去。
徐墨懷不悅地走進去,才緩和了情緒的蘇燕一見他直接打翻了藥碗,縮到牆角顫抖着哭喊。
他的腳步僵住,沒有再往前。
“蘇燕。”
他軟下語氣喚了一聲,蘇燕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在哭喊,嗓音都已經變得嘶啞。
如今聽起來,如同刀割一樣哭喊聲,他昨日卻沒有任何反應。
徐墨懷心中發緊,眼白爬滿了紅血絲,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快步走近,想掰過蘇燕的身子逼迫她看着自己。
蘇燕亂叫着往後躲,被逼着轉過身直面徐墨懷,緊接着她突然低下頭,抓着他的手臂哇地吐出一口血。
刺目的紅落在徐墨懷霜白的衣襟,如同一塊燒紅的炭掉落在他身上,燙得他猛地鬆開了蘇燕,慌亂道:“醫師在哪兒,去把他叫回來……”
蘇燕伏在地上咳嗽,髮髻散亂衣衫不整,比他還要像一個瘋子。
眼前此景突然和某個畫面重合起來,徐墨懷頭痛欲裂,腦海中一片喧囂,他連連後退幾步,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蘇燕也會被他逼死。
醫師很快趕到,眉眼間還有些不悅,以爲是徐墨懷又對蘇燕做了什麼。結果醫師一進去,蘇燕也開始慘叫不止,嚇得對方腳步都趔趄了一下。
蘇燕胡亂地撲騰着,對方也不好診治,還是勉強替她查看一番,說道:“這娘子約莫是氣血攻心纔會嘔血,沒有什麼大礙,只是眼前突然心智失常,慢慢養着便能好轉,陛下切忌再去刺激她,最好莫要再與之相見,以免瘋病癒發嚴重,日後再難痊癒。”
徐墨懷沉默地聽完這些,黑沉無光的雙眼望着遠處,也不知在想什麼。
等醫師離去後,他在殿中緩緩踱步,來回走了很多圈才停下,手指緊了又鬆,鬆了又緊,除了一聲極輕的嘆息以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昨日是團圓宴,他不知道蘇燕喜歡什麼,便蒐羅了幾件新奇的玩意兒,想送到她那兒去,讓她忘了之前的事。然而總是天不遂人願,事情竟發展到瞭如今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覺得疲累不堪,忽然間生出了送走她的心思。
然而這心思也僅僅只有一瞬,很快便打消了。
他不會送走蘇燕,他要將她握緊,死也不放開。
——
林馥也不知怎得,好好一個蘇燕被接到紫宸殿一夜便神智失常,一時間更加對徐墨懷虐待姬妾的事深信不疑,畏懼極了與這個暴虐的人同房,只盼着徐墨懷莫要來中宮煩擾她。
蘇燕被送到了宮裡一個較偏的清合殿修養,這也是醫師的建議。
即便是尚藥局最好的醫師也無法做到絕對的精確,他爲蘇燕診治也是模棱兩可更多,只挑了最不會出錯的來說。讓蘇燕離徐墨懷遠一些,對誰都是好事。
碧荷被送去了侍奉蘇燕,見到蘇燕成了這副模樣,心中也不免憤怒,在爲她沐浴擦身的時候,小聲地罵道:“真是禽獸不如,虧我當初還……娘子這樣好,竟還忍心將你折磨成這副模樣。”
蘇燕低垂着眼,睫毛被水打溼一縷縷地黏在一起,眼眸也被水霧氤氳到朦朧。
好好的身軀上遍佈着青紫紅痕,碧荷上藥都覺得心中不忍,等給她穿好衣裳,她便自覺走到榻上去睡了。
照料蘇燕的這幾日,她的狀況都會被說給醫師聽,對方也無法走近蘇燕爲她看診。一旦面前有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她便發瘋了一樣的喊叫,還會將周圍的物什全部丟開,嚴重了還要拿頭撞牆。
醫師也不敢刺激到蘇燕,只能讓宮女描述她的狀況,以此來開藥。
除此以外,蘇燕一切正常,除了時常發呆以外,還會與碧荷她們說話,跟她們一起玩雙陸。
林馥來看過她一次,蘇燕先是躲在碧荷身後,最後慢慢鎮靜下來才與林馥說起話,看得林馥心中更加同情她了。
科舉到底沒有正式推行,還有不少紕漏在,徐墨懷讓自己忙於政務,剋制着不去想蘇燕,然而每日聽侍者說起她的日常,甚至連她做了什麼吃了什麼都詳盡之至,他只會愈發想去見她一面。
徐墨懷一直覺得蘇燕是堅硬的,就像快石頭似的怎麼敲打都不管用,直到那一日她氣息微弱,身下是不止的鮮血,他才恍然想起,蘇燕也會覺得受傷,她承受不住了便會碎掉。
徐墨懷處理完政務,去清合殿的時候已經是深夜,碧荷從殿內端着一盆水出來,見到長身玉立站在庭中的徐墨懷,嚇得手上一顫,險些將盆給丟了出去,慌亂間就要行禮。
徐墨懷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她不必行禮,碧荷猜他要來找蘇燕,心中猶豫着要不要讓他對蘇燕手下留情。
然而徐墨懷只是靜站着,沒有立刻走進去,壓低聲音問她:“燕娘睡下了嗎?”
“才上榻,娘子應當還未睡下。”
“她近日要多久才肯睡着。”
碧荷聽出了他的意思,是想等蘇燕睡了再去看一眼,猶豫中還是扯了一個謊,想着讓他等不了趕緊回去。“娘子近日睡得淺,約莫半個時辰才能徹底睡過去。”
徐墨懷點了點頭,說道:“無事,你去做旁的吧。”
碧荷鬆了口氣,端着盆去打水,準備將自己的衣裳洗了。
等她做完一堆事準備去屋裡看蘇燕一眼的時候,才發現庭中的人影竟然還在。
徐墨懷斂了斂眉,估量着半個時辰到了,才步子輕緩地走入寢殿。
碧荷驚訝徐墨懷竟默不吭聲地站了這麼久,既不肯回去,也不去找個地方坐着歇息。加上方纔那副小心的模樣,應當不會再傷到蘇燕了。
想到這裡,她才放下心來。
榻上的人呼吸平緩,睡着的時候也蜷着身子。徐墨懷的心緒安寧下來,俯身想去摸她的臉頰,又擔心將她吵醒,蘇燕又要發瘋一樣地叫喊,猶豫片刻還是收回了手。
屋子裡很安靜,只有燈花微弱的噼啪聲,徐墨懷一言不發地盯着她,而後仍是沒忍住,輕撫過她微紅的臉頰,似是確認她還好,這才悄然離去。
等腳步聲徹底消失後,熟睡中的蘇燕緩緩睜開眼,漠然地望着帳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