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時代綱常解體,世道澆漓,人心日下,在多年的教育生活中,維護封建倫理綱常已經深深楔入這些遺老的存在方式之中,而這個與他們格格不入的現實,不停地強化着他們對過去的眷戀和現實的憤懣。
從這個角度說他們所要維護的並不是大華李氏江山,而是倫理綱常,這一點與後來的保皇派們有着本質的差別,後世的他們已經沒有了這一份精神價值的維繫,剩下的只有各個家族赤裸裸的利益,與其說是保皇,不如說是舉着這面旗號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目的。
相比之下喬行簡他們這批遺老倒顯得單純可愛得多。
“立憲容易,革命困難,立憲有利,革命有害,只可以立憲,而不可革命……”
喬行簡和陳鬆兩人說着說着又說到了革命的問題上去,推杯換盞,聊以自慰。
“然也,彼新說持自治無須君治之理,推翻專制,屏斥奴性,自是一說。我舊說以忠孝節義範束全國之人心,一切法度紀綱,經數千年聖哲所創垂,豈竟毫無可貴?”
“清如,你來說說。”半醉的陳鬆還不忘聽聽愛徒的意見。
“我聞昇平年間,官惟無恥,不學軍旅而敢於掌兵,不諳會計而敢於理財,不習法律而敢於司李,年逾耄耋,猶戀棧豆,接見西官,慄慄變色,其下焉者,飽食無事,如此帝國,焉能不亡?”她不想惹他們不悅,也不想附和着說些保皇派的言辭,便將話題扯到了大華帝國自身的問題上去。
“小吏誤國啊。”遺老們都是經過那個年代的老人,特別是喬行簡,大華官員的醜惡他是在瞭解不過了,在帝國暮年,官場上已經有了一套固有的潛規則,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縱使他們上頭有心改革,卻是無力迴天。
“革命若真換得人民安泰,開千古未有之奇,則拋棄其固有之綱常,而應世界之潮流,亦可謂變通之舉,然觀今日之形勢,更虐於昇平百倍,直將舉歷史上公正醇良仁義誠敬一切美德悉付摧鋤,使全國人心盡易爲陰險狠戾,永永爭欺殘害,無有寧日……”
陳鬆一臉悲苦,喬愈是“自強派”的領袖,喬行簡的思想也不是真的腐朽落伍,他們不僅飽讀儒家詩書,也接受了西方的思想,在兩種思想價值下,他們只能選擇更有利於國家更有利於人民的,可是如今沒有了皇帝,說是革命成功了,但是社會還是戰亂連連,民不聊生,究竟是帝制能夠救國,還是革命能夠救國?
“老太爺,振園、振甫兩位少爺被軍警抓了,現在在局子裡。”範大爺靜靜地走到喬行簡身邊輕聲說。
“又怎麼了?”喬行簡皺眉。
“怕又是新式學堂惹的禍。”陳鬆冷笑,“成日攛掇着學生上街鬧事,不成體統!”
喬霏卻臉色肅然,心緒起伏不能自已,這只是暴風雨的前奏,兩年之內終將釀成一場巨大的暴風雨,革命這把烈火將會越燒越旺。
“派個人去局子裡把他們保出來就是了。”喬行簡不以爲意,只覺得大好興致被壞了,頓覺索然無味。
“學堂本爲師表,五常之所繫屬,然如今人心喪敝,已在無可挽救之時……”雖曾爲“自強派”的核心人物,但陳鬆對新式學堂卻依舊牢騷多多,這新式學堂教出了無數革命黨,是他們這些保皇派始料未及的。
“太爺爺、老師,我也想去看看振園哥和振甫哥。”喬霏站了起來。
“去見他們做什麼?”喬行簡皺眉望着神思不屬的喬霏,一向穩重的她鮮少有這樣的模樣。
“以兩位哥哥的秉性斷不可能胡作非爲,我讀了今晨的報紙,想必這次鬧事怕是和大戰爆發,倭國全面接手德國在我山東的勢力範圍有關。”
曾經在世界上最爲顯赫的帝國,如今卻成了任人宰割的肥肉,自家山河卻由他國隨意掌控踐踏,這種感覺無論是喬行簡還是陳鬆都覺得難過。
“倭軍在山東出示‘斬律5條’,規定‘如該村有1人妨礙倭軍行動者,將全村人民盡處斬刑’。這幾日山東省各界推定代表上京請願,要求北平政府交涉撤退膠濟路倭軍,想必兩位哥哥參加的是聲援這次請願的**。”
“倭人着實可恨!”陳鬆咬牙切齒,“太祖皇帝當年就應當屠盡倭人!”
“太祖爺一向最厭惡倭人,當初曾告誡後世子孫多加防範倭人,這些倭人狼子野心,欺軟怕硬,乃是世上最可惡之人,可惜當日出海遇上風暴,未能踏平我國,沒想到一直俯首稱臣戰戰兢兢的倭人不過數百年便捲土重來,竟佔我大華土地,殘殺我大華子民,可恨可惡!”喬行簡趁着酒意拍案而起。
“不錯!倭人欺人太甚,兩位哥哥此次聲援非但無大錯,反倒是大義!”喬霏凜然道,“他們是英雄人物,喬霏十分敬仰。”
“軍國大事自有人去操心,你們這些學生只管安心讀書,不該胡亂攙和。”陳鬆皺眉,“在其位謀其政,只有各司職守,我大華方能復興。”
大概是年少時的激情熱血已逝,陳鬆對於什麼學生運動、革命之流極爲反感。
“範大,你帶霏霏去局子裡把那兩人保出來。”喬行簡卻看着喬霏出人意料地說。
“老師!”陳鬆立刻反對,他一向不喜新式學堂,這段日子總是防着那兩個新式學堂培養出來危險人物來影響喬霏,卻沒想到喬老太爺竟然主動讓喬霏與他們接觸,革命黨那一套最是蠱惑人心,萬一聰慧的喬霏也被那一套歪理勾了去,豈不是糟糕?
“沒事兒,都是自家兄弟,”喬行簡卻不以爲意地擺了擺手,似乎重新恢復了好心情,“季達,來陪我看看這幅字。”
“可是……”陳鬆還想多說些什麼。
“可是什麼?”老太爺狀似不耐地瞪了他一眼,“小孩子愛看熱鬧就隨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