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課時,常常會跟孩子講她上學時的故事,每每講時,心酸就會從眼睛噴薄而出,她哭,孩子們就跟着哭,她笑,同學們就跟着笑……
她珍惜人民教師的榮譽,她不想誤人子弟。
夜深了,他常常想起自己讀小學時的事,她差點就被“誤人子弟”慘痛。
到中心校上四年級,才知道什麼叫上課,上課老師要一筆一劃寫板書,要領着鸚鵡學舌讀課文、要做作業。
她讀書的山村小學,老師是倆夫婦。
兩個老師把幾頭豬餵養得肥肥大大的,肥大的豬,主要功勞歸功於這羣懵懂的孩子,豬吃的食物,是老師佈置的作業,上課的時間要打,放學也要打,到學校後邊的山林裡打,到老鄉的農地裡打。豬食打回來了,還要小孩們用薄刀切碎,春夏秋季還好點,到冬天,要把切碎的豬食撮到大缸裡,豬食裡不僅有豬食,還有冰塊。老師不允許孩子們用撮箕撮,要用手撮,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撮。老師說那是勞動課,要認真,就如老鄉案板上的豬,要宰殺了,不能叫,嘴要用繩子紮上,不忘唸叨一句:我吃你肉,是天經天義的!
中心校要組織作文競賽,要每個教學點推薦一個名學生參賽。
“不參加行嗎?”在村公所,這位平時把教學當副業、養豬當主業的教學組長,有些爲難,他心裡清楚,他還沒有真正給孩子上過作文課,要是讓自己教的孩子去比賽,不是去露餡嗎?有人叫自己老師怎麼好意思應?
“必須參加,知道必須嗎?”那頭好像線斷了半分鐘,又聽到說話了:“下午就把名單報上來,記住了,到時,娃你要親自送來,親-自-。”話語就是上級對下級老子對兒子般的強硬,不容置疑。
“我得同組裡的其他老師商量下。”他把“其他”兩個字說得很輕。
“其他老師?老李啊老李,要我怎麼說你,不就是你婆娘嗎?這點球事都要去商量,我看你這個組長也讓了吧,省得給我們男人丟臉……”“啪”一聲,對方掛了電話。
被訓了一通,黑着臉回到學校,看一羣娃還在剁豬食,大砍刀剁在木板上,聲音很歡快,就如風吹過後山的樹林。
“不要剁了,都回教去。”
聲音“咯吱”像一根繩子樣斷了,一雙雙小眼睛瞧着老師,神情有些不情願。
“回去,快點!”
沒有人動。可他渾重的話把圓腰女人從廚房裡拽了出來。
“還沒剁完呢,你發什麼神經,不叫娃剁,你要剁嗎?”
“今有大事!”
“什麼大事?”
“中心校說要讓我們派個娃去參加作文競賽。”
“這算什麼大事,派去就得了。“
“哪?派誰去?”
“派誰去不都一樣嗎?”
“這是去參加比賽,不是去趕街。”
“派哪個去,還是要報個名單的。”他心裡明鏡似的,派誰去都一樣,二十多個娃都不會寫作文。
“還是回教室說吧。” 他的眼神是在商量,也在企求,豬肚子餓般的企求。
孩子齊刷刷的,把純淨地如山泉水般的眼睛投向叫李老師的女人。
“回去吧”,女老師吆喝了聲。
孩子腳沒動,刀子還在手上。
“快點回,怎麼還一個個不情願,是想剁豬食吧……不要怕,只要不好好唸書,一輩子就可以在這溝溝裡放豬討豬食……”她那吹了捲髮的頭,擺起來,是一朵發了黴烏黑的陰雲。
“姚桃,你還不回去嗎?你不是向你媽告狀,說我們不讓你念書嗎?”
桃子“啊”了聲,又“噢”了聲,感覺還是不對,臉頰不白不紅了,放下刀,提着腳跑回教室去了。
其他同學也跟着一窩蜂回了。
“就叫姚桃去吧,我看她個子最高,也最憨,寫不好也不光我們的事……”
“就這樣定了,讓她去……”
這對老師夫妻,當時在桃子看來,做法也沒有什麼不對,就像看父親打母親久了,心疼是心疼,還是覺得男人打女人,也不是父親的首創,東村的嬸西寨的嫂,也天天活在自己男人的拳腳下,也看不出生活的一點點破綻,每天的太陽都走着點兒升起,走着點落下。只是多年後,這對夫婦兒子的夭折,隱隱約約的,桃子覺得有一些善惡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