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過後,吸足雨水的野草、野花,遠遠的,都能聽到生長的“吱吱”聲。天有不測風雨,豔陽高照兩個月後,就來了一場雪,豌豆粒大的雪,又把草啊花啊凍枯了。
那時,桃有一歲五個月大,她的媽懷孕了。懷孕本是件喜事,可在她們家裡,媽的懷孕比不是她家老母牛懷崽高興,母牛下崽會給家裡帶來收益,而她媽懷孕,給她和媽帶來了春雪般的災難。
肚子一天天如皮球圓起,家裡人就毫不忌諱在飯桌邊討論,讓她的媽媽的擔心,像裝滿火藥般圓大起來,只要了見火星,就要爆炸了。
孩子沒出世,家裡人就給判定了兩條路,如果是女孩,一條是送人,一條就是不能給見陽光。
晚飯吃到一半,奶奶對桃的媽媽說:“大媳婦,我說你莫火起,如果這個還是個姑娘,就不要了,如果是要留着,就送給你大哥。”奶奶這麼說,因爲比桃的媽大12歲的大舅爹,在桃出生以後才結婚,婚後生了一個孩子,夭折了,一直沒有孩子。
“如果你大哥不要,就不要留着了……”說着,筷頭從碗裡撿出一塊肥肉,扔給了桌下的大黃狗。
桃子的媽不敢看婆婆的眼睛,可能是長期和那條大黃狗共處,她那滿臉褶皺的渾眼裡,有大黃狗一樣的綠光,看着嚇人。
可能是料定可以生過男孩,在孩子沒出生前,桃的爹媽有過短暫的“出雙入對”恩愛,媽也常對着那面破鏡子,把長辮子梳得又黑又長。
春節很快就到了。
春節,桃的老家有回孃家拜年的習俗,那時,媽的預產期兩個月。
桃的爹媽帶着桃子回阿婆家拜年。在阿婆家住的第二晚,睡到後半夜,桃在迷糊中被媽喚醒,她睜開眼,見阿婆、姨媽和舅爹舅舅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她還小,不知道大人在商量什麼,但後來長大了,三舅爹告訴她,那是在商量着要不要把她的爹叫醒。
別人都說要叫醒桃子爹,理由很簡單,桃子的爹是未出世孩子的父親,桃子的媽卻斬釘截鐵:“不要叫,不能叫。”她生怕又生個女兒,孩子就沒有存活的希望和機會了。
桃子的三舅爹最後做了主:“不叫了,趕緊走!”安排小姨媽背上桃子跟着媽媽,桃子的外婆緊隨其後。
像逃難似的地走了一段,桃就不樂意了,她用哭鬧來表示她要媽媽背,只有媽媽的背,纔是她唯一的安全港灣。挺着大肚子的媽媽,只得背上桃子,恐懼趕着驚慌失措的她們向前跑,向桃子的老家方面跑,向認爲安全的地方跑。桃的阿婆家和桃的家中間有一條河,她的媽媽怕還沒有過河,孩子就出生了,再過河就麻煩。
跑在最前面的桃子的媽,過了河,手腳並用地爬上一個小山坡,在野外的深夜裡,在驚慌失措裡,桃的妹妹降生了,驚慌失措的奔波和逃避,讓桃子的妹早產了兩個月。因爲命中註定要活,所以,她出生的時候,計劃着要她命的人,一個都不在她身邊,身邊只有作爲姐姐的桃子和苦命的媽媽,另外就是還帶着刺刀的寒風。
那時,桃子不明白,爲什麼出世後妹妹在呱呱地哭,媽媽也在樹下下默默地哭,哭泣的聲音,讓一個一歲多的孩子掉進了恐懼的深淵。她就在她們的旁邊,受傷小狗般莫名其妙地看,一直等到阿婆和小姨媽趕來,小姨從地上撿起已快哭得沒氣的妹妹,放進桃阿婆的圍腰裡,阿婆把圍腰的兩個角別進圍腰帶裡,紮緊了帶子。妹妹太小了,兜在圍腰裡的妹妹,就像兜一把小蔥小菜。
回到桃的家,桃的爹還在阿婆家做着生兒子的美夢。
推開大門,桃的奶奶正擡着水桶往門的方向走,準備去給要下崽的牛喂水。看見阿婆和姨媽,便明白了幾分,她一邊走路一邊目不斜視地問道:“親家母,生得個什麼?”
桃的阿婆膽怯地說:“哎……!親家母,添得一個小孫女外。”
桃的奶奶聽了,把鐵桶丁零當啷地丟在牛圈門旁,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音調,顫抖着仰天長嘯:“哎!……!……!啊……!……!……!……,樹叉叉就這樣折了一叉了!”她奶奶的意思是,一個家族是一棵樹,一個兒子就是一個枝條,兒子生兒子,就是枝條長枝條,生不出兒子,就相當於那一枝沒了。
牛有水喝,人沒有。喝不上水的外婆,覺得自己的姑娘沒能給姚家生個兒子,愧對親家,在桃的媽媽躺下後,就悄無聲息、無可奈何地回家了,丟一聲哀嘆給這個死氣沉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