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其的眼神一跳,他手中那枝臨時點着的細柴突然的花,頭上那點微弱的火苗瑟縮了幾下,竟然熄滅了。
周圍又歸入一片黑暗之中。
我心中一緊,坐起身,伸手在黑暗摸索着:“食其……”
耳邊響起審食其一聲輕輕的嘆息,接着有一隻手握住了我那隻在黑暗中尋找他的右手,“小姐,你做惡夢了。”
“食其……”我依舊在黑暗摸索着,也許是剛從惡夢中驚醒的餘悸,也許是黑暗讓人少了很多顧忌,讓恐懼和脆弱也變得赤祼祼。我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三歲前的那個自閉的孩子,“抱抱我,只要……一小會兒……”
那隻手頓了一下,然後一個溫熱的身軀靠了過來,輕輕環住了我。“現在沒事了,小姐你放心睡吧。”
像是在狂風暴雨裡掙扎很久的小舟突然找到了一個平靜的海港,我閉上眼,把那片黑暗隔在眼簾之外,感覺原本惶亂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葉歡,食其,不要叫我小姐,叫我葉歡。”我閉着眼,喃喃道。
“嗯?”他有些無法理解。
“葉歡,是我的名字,食其,叫我葉歡。”我低聲道:“食其,現在我不是呂雉,我是葉歡。”
葉歡,一個這一世從未說出口的名字,一個原本屬於我的名字,一個我深藏在心底的秘密。
葉歡,是一個普通到幾乎找不到什麼特點地女孩。但我直到這一世才明白。普通原本就是一種最大的幸福。
呂雉被浮塵世事牽扯着無法自拔,但葉歡不是,葉歡還是自由的,是我心底唯一自我的東西。
“叫我葉歡……”我道。
“葉……歡,葉歡。”審食其大概有些奇怪,但還是說了兩聲。
“食其……”我在他的懷裡輕嘆了一聲:“食其,你……會喜歡葉歡嗎?”說完,不禁屏住了呼吸,突然間所有感覺都敏銳起來。
審食其已經跟隨我十多年了。這十多年讓他從少年慢慢成長爲一個成熟的男人。但在今夜之前,我從未想過和他之間會發展什麼,因爲在我眼中,他是忠僕。是兄長,也是最不可缺臂膀。直到剛剛噩夢驚醒的那一刻,睜開眼看見他,所有的驚恐瞬間都消失得乾乾淨淨。我這才知道,在這世間,原來只有看見他的時候,我纔會感覺到安全。
安全感。我自墮入這個時空後無時無刻不在尋覓地東西原來就在身邊,就在他的懷裡。
在面臨死亡時,這世上若只有一個人會毫不猶豫的擋在我面前。那也只有他。
那十多年朝夕相處的歲月貌似流水無痕。其實卻不動聲色地讓一個人長在了心裡。等你發覺的時候,才發現它的根扎得那麼深。若要拔出來除非先把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挖出一大塊。
好吧,我承認,葉歡心底裡愛着這個始終對她不離不棄的男人,葉歡不是呂雉,葉歡有一顆自由的心。
審食其全身都僵住了,呼吸也急促起來,我聽見他的心咚咚跳着,像是在敲着細碎地鼓點。“小姐,呃……葉歡,你已經醒了,這不是在夢裡了。”他艱難地道。
“我知道……”我微嘆一聲:“就是因爲醒了,才記起來原來自己的名字叫葉歡。”頓了頓,輕聲道:“食其,你心裡是不是還記着……紅玉?”
審食其沉默着,然後含糊的嗯了一聲。
“她……去以後,你爲什麼沒有再娶妻?”我終於問出口。
這時代流行早婚,與他同齡地人孩子都快要成年了,而他還孑然一身。雖然一直軍務,但也並非找不到再娶地時機,只是他從來沒提過這件事,而我也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也許,潛意識裡,我一直把他看作是自己的私有物品,從心底裡就不願讓一部分給別人。
“食其,我們都是傻子,我是,你也是……”我嘆息着,在黑暗裡擡起頭,輕輕地吻過他的脣。
他的脣,乾燥而溫暖。
審食其突然全身都顫抖起來,他顫聲道:“小姐……”
“我是葉歡……”
我的話語被他堵在了口中。這個男人像是一座沉睡的火山,被那個淺淺的吻點了,突然間爆發出驚人的熱量。他輾轉
脣舌之間,掠奪着口鼻間的每一絲空氣,直到兩人都了,才喘息着低聲喚道:“葉歡……”
應了一聲。
“葉歡……”他又喚道。
又應了一聲。
“葉歡……”他嘆息着反覆念着這個名字。
“是的,這裡沒有什麼小姐,只有葉歡……和你。”
……
多年以後,我和審食其之間的關係成爲別人攻擊我的最強利器。但是我和他都從來沒有爲這茅屋裡的一夜後悔過。
那是我生命中最美麗的一夜,一個叫葉歡的女子,爲他喜歡的男人,綻開了生命中最璀璨動人的花朵。這樣的一夜,哪怕是沒有未來的一夜,也讓人願意拿一生去交換。
……
我伏在他的懷裡,久久的,連指頭都不願動一下。
從這一夜起,他不再只是那個忠僕審食其,而是我愛着的男人。我也不再是什麼漢王后呂雉,而是,他愛着的女人。
歷經慘痛絕望之後,這突然如其來的愛猶其讓人覺得幸福和感動。
二千年後的那一世彷彿如鏡花水月般模糊起來,唯一真實的只剩下身邊的這個人,只剩下他的懷抱。
葉歡,終於,在這個時代找到了自己的愛。
葉歡,也纔在這一世真正重新活過來。
“爲什麼……要叫葉歡呢?”他的嗓音在胸腔裡形成了共鳴,嗡嗡的,感覺很是厚實。
“那個呀,是個很遙遠很遙遠的故事……”我在黑暗中微笑着:“在另一個時空裡,有一個叫葉歡的女孩子,不很聰明,也不很漂亮。她有父親、母親,還有一個弟弟,她很喜歡讀書,但成績卻一般般,考試總是很勉強……”
“考試?女孩子要考試?”他有些奇怪。
“是啊,在那個時空,每個孩子都要考試。那個時空沒有馬,走遠路就要坐一種鐵殼的車子,更遠一些的地方,就坐一種鐵鳥兒飛過去。哪怕是隔着幾千裡,也能馬上就和對方說話。在那個時空,夏天可以像春天一樣清涼,冬天卻可以像夏天一樣溫暖,在那個時空,家家都有一個故事匣子,裡面整天有人給你講故事……”
我喃喃道,未來的一切彷彿又在眼前,父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裡撮着把瓜子嗑着,而弟弟正埋頭在電腦前打遊戲……
“這麼奇怪的地方?”他輕笑道。
“是啊,就是這麼奇怪。在那個地方,規定必須一夫一妻,也沒有大王、王后。”倦意上涌,我閉上了眼,輕聲道:“食其,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帶着你去那個時空……”
我慢慢沉入深眠之中,自來這世上從未真正有過的深眠。身心徹底的放鬆,不再時刻崩着一根警覺的神經,不再考慮明天會怎麼樣,不再有那麼多沉重的責任需要我去揹負。
只是沉睡……幸福的沉睡……
……
門突然被人一腳踹了開來。
我像是被人從黑甜的夢境裡一把抓了出來,猛的睜開眼睛,只見到一羣楚軍擁在門口,神情怪異地看着我和審食其。
心臟像是不會跳動了。我下意識的掃了一眼身上的衣服,還好因爲這茅舍找不到蓋的東西,審食其怕我凍着,昨夜仔細的替我套好衣服,又把自己的外袍拿來給我蓋着。這會兒楚軍看到的也不過是兩個依偎而眠的男女罷了。
再回頭看審食其,他同樣是一臉震驚,大約他昨夜也沉沉睡去,竟沒留意到周遭的動靜。
領頭的那個楚軍將領嘴角微動,似笑非笑地道:“劉夫人,真是……好悠閒啊。起來跟我們走吧。”隨即回頭喝道:“先出去,全擠在這裡做什麼。”那羣楚軍被喝得四下散去,但隨即就在人羣中爆起一陣笑鬧之聲。
我默默站起身,看了審食其一眼。
他也正看着我。
如曇花般的一夜,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