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五老爺說溜了嘴後,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有心要拉着林仲海去以畫會友,又怕五太太那裡沒人照顧。`
他這裡正躊躇猶豫着,不想那裡林老夫人只三言兩語,竟就這麼消除了和五太太間的陌生,二人漸漸湊到一處說起話來。看着這麼容易就得到五太太好感的林老夫人,五老爺不禁一陣眼饞。
他卻是忘了,那林老夫人可是梅山女學的掌院,一輩子都在跟各種性情的女學生打交道,如今跟五太太只略聊了幾句,也就知道她是個不擅長交際的,林老夫人便把語氣放得更爲溫柔和緩。偏那五太太又早有向學之心,聽說林老夫人是女學的掌院,對這老夫人自是一番崇拜敬仰,這二人豈能合不到一處?——五老爺那裡便是各種羨慕嫉妒恨,也學不來這一招的。
那邊長輩們各自找到了樂趣,小輩們卻總嫌跟着長輩受拘束,故而只坐了片刻,林如稚就坐不住了,悄聲問着珊娘:“都說你家這個別院修得好,帶我去轉轉唄。”
珊娘也有些事想要去確認,二人便和五太太、林老夫人打了個招呼,正準備帶着丫鬟去逛園子,小胖墩跑了過來。
“我也要去。”小胖墩笑眯眯地攥住珊孃的手。
珊娘尚未拒絕,林如稚就拉起小胖墩的另一隻手,笑道:“好,我們一起去。”
珊娘無奈,幾乎是習慣性地伸手一彈小胖墩的腦門兒,便任由他一手一個,蹦蹦跳跳地拉着她和林如稚往前走了。
林如稚愛說話,小胖墩也愛說話,二人一路嘰嘰喳喳,倒省了珊孃的事,她只需要脣角含笑,被小胖墩拉着走就好,心裡卻一直在默默轉着她自己的念頭。
這天正是三月初三,春-色最好的時候。一路欣賞着春光,林如稚和侯玦卻是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他們正被珊娘悄悄地引導着,往她想去的幾個地方轉悠着。
轉悠到柳堤附近時,從柳堤對面急急過來一個年輕媳婦。那媳婦一臉的焦急神色,看到十三娘,媳婦兩眼一亮,忙不迭地跑過來行禮問安,又問道:“姑娘可看到我們七姑娘了?”
珊孃的媚絲眼兒一彎,笑道:“沒有啊。”又道,“可是含煙水榭那裡的屏風壞了?”
那媳婦一陣驚訝,“姑娘怎麼知道的?”
珊娘又是抿脣一笑。她當然知道了,前世的這個時候就正發生着這樣的事,且也是這個媳婦在到處找着她七姐姐。不過,前世的這個時候,因爲沒找到七娘,最終是她替七娘處理了這件事。只是這一世,她卻再不會多這樣的事了。
於是她笑着避開這個問題,答着那媳婦道:“之前在花廳上倒是見過七姐姐的,後來我就出來了。她這會兒不在花廳上嗎?”
媳婦搖搖頭,勉強笑了笑,道了聲:“那小的再到別處找找。”便告退了。
小胖墩擡頭看着他這神奇的十三姐姐,終於忍不住好奇,問道:“姐姐怎麼又知道屏風壞了?還有先前那個什麼帳圍子的事,姐姐又是怎麼知道的?”
“你姐姐我能掐會算。”珊娘笑着又彈了一下小胖墩那突出的大腦門兒。
其實說起來,不過是袁長卿那變成墨青色的衣裳,以及湊巧飄到林如亭頭髮上的花瓣,叫她忍不住對前世的記憶心生了懷疑而已。不過好在,似乎大多數的事都沒有變,該壞的屏風還是壞了,該不夠的帳圍子還是不夠的……就是不知道,等時間到了,她若再去那西角院的海棠樹下,還能不能看到那一身白衣的袁長卿……
想到不夠的帳圍子,珊娘忍不住就側了側頭。這一世之所以帳圍子不夠,是因五老爺的胡鬧,叫衆人紛紛效仿,那上一世又是因爲什麼原因來着?難道還是五老爺的原因?雖然她記不清了,但應該不是。如果事關五老爺夫婦,以她前世那麼好面子的一個性情,肯定會覺得這樣的父母丟了她的臉面,便是她不好指責什麼,應該怎麼都會記在心裡的。
可,爲什麼兩世都是帳圍子不夠,理由卻又各不相同呢?
就像,同樣是海棠花瓣飄落在頭上,同樣回頭看向她,那人……卻是不同的……
且神情也不同。
想着那極爲相似的詭異一幕,珊娘莫名打了個寒戰。
“姐姐,你冷嗎?”許是感覺到她的打顫兒,小胖墩回身拉着她從柳堤上下來,一邊體貼地道:“咱們還是別沿着湖邊走了,湖邊的風大。”
珊娘緊了緊身上的披帛,調侃着侯玦道:“我還以爲你是害怕再被人扔進水裡呢。”
小胖墩一聽就紅了臉,放開林如稚的手,揪着珊娘就是一陣撒嬌不依,逗得珊娘和林如稚一陣哈哈大笑。
正笑着,她們忽然就聽到一個聲音問道:“那邊可是林師妹?”
那熟悉的清冷音質,忽地就叫珊娘收了笑,回頭看向聲音的來處。
便只見柳堤下的竹海里,隱隱約約站着兩個人,一個是近似墨色的深青,一個是鮮亮的大紅。隨着話音,那墨青色人影向着那紅色人影恭敬一禮,便沿着小徑急急向着他們走來。紅色人影似衝着墨青色的背影擡了擡手,到底沒有出聲挽留,卻是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那墨青色人影,然後才轉身從小徑的另一邊走了。
而竹海外,珊孃的眼忽地就閃了一下。她七姐姐最是偏愛個大紅色,且今兒穿的也是一身大紅衣裳。
繞出竹林,袁長卿忍不住悄悄吐出一口氣,向着林如稚和侯十三一揖,叫了聲“師妹,十三姑娘”後,便再沒有多餘的話了。
倒是林如稚,好奇地看看那個走遠了的紅色人影,問着袁長卿:“師兄這是跟誰在一起?”
袁長卿卻顧左右而言他,問道:“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林如稚果然好騙,這麼輕易就被他帶偏了話題,笑道:“早聽說這園子是山芥子老先生的手筆,十三姐姐正帶着我們領略各處的妙境呢。”
“可否算上我一個?”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眸看向珊娘。
若以本心論,其實珊娘真不想跟袁長卿有什麼交結,可她又好奇着一些事,便屈膝一禮,笑道:“原就是應盡的地主之誼。”
袁長卿那裡也規規矩矩地還了她一揖。
看着如此客套的二人,林如稚瞅瞅這個,再瞅瞅那個,笑道:“你倆有必要裝得這麼陌生嗎?又不是今兒第一次見。”
聽着這話,珊娘微微一笑,纔剛要說兩句冠冕堂皇的話,可擡頭的瞬間,竟就這麼毫無防備地撞進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眸裡。然後……
忽地,她的臉就紅了。
看着那麼漂亮深邃的一雙眼眸——不,應該說,被這麼深邃漂亮的一雙眼眸看着,便是隔了一世,便是如今她對此人已經再沒有別的想法,那些明明說好要忘記的“往事”,總會像那不散的陰魂,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飄出來曬一曬存在感……比如,現在。
前世時,不管之後他們鬧得多麼僵,在新婚初期時,二人到底也曾有過一段甜蜜時光。那時候,他就曾用這樣勾人的眼神瞅過她,在……某些特殊的時刻……
說到底,重生的珊娘並不真是一個未經世事的純情少女,何況前世時,她可是跟眼前這個男人,直接在牀上滾出過兩個孩子的。所以……
——好吧,小十三兒這會兒不純潔了。
而,和兩世爲人的珊娘不同,此時的袁長卿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純情少年。對男女之情,他連“懵懂”二字都算不上,更別提什麼瞭解了。這會兒純情的袁大公子正在納悶着:他這是怎麼了?
若說之前在五老爺府上,他的眼第一次和珊娘對上時,那點心慌可以歸咎於是他以爲珊娘發現他在偷看她而心虛發窘;那麼,剛纔在花廳上第二次跟她四目相對時,那突然而至的心跳,就令他很有些不解了。
袁長卿一向很是自律,他總能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但纔剛在花廳上,和珊娘四目相對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不明白自己了。他不明白,明明一切都按照他的預測在進展着,他爲什麼會感覺心裡慌慌的,就像好像哪裡會出什麼事一樣。那心神不寧的感覺,甚至叫他都沒那個耐心去應付兩個孟老太太,只得隨意找了藉口從花廳裡溜了出來。
只是,他原想找個地方好好琢磨一下這件事的,卻似乎這侯家的別院裡就沒個清靜地方,一路過來,他都已經不知道“偶遇”過多少姑娘了,且還不全是侯家的姑娘。好在他被侯家七姑娘攔下時,及時聽到了林如稚的笑聲,這才得以擺脫那個頗爲強勢的侯七姑娘。只是,他沒想到的是,和林如稚在一起的,竟然還有那個“小十三兒”。
而,直到第三次和珊娘四目相對,那種叫他心煩意亂的心悸再次出現後,袁長卿才終於明白,一切跟他的計劃無關,似乎只跟那十三兒的狐狸眼有關。
袁長卿一歲喪父,兩歲喪母,他的那個家,與其說是家,倒不如說是個借宿之地,因此,他的成長過程頗爲孤寂。習慣了孤獨的他,也習慣了掌控身邊的一切,任何陌生的事物都本能地叫他心生警惕,甚至是心生厭惡。但,此刻面對十三兒給予他的陌生感覺,他卻是在眉心刺癢難耐的同時,又有種難以解釋的……蠢蠢欲動。
偏不管是以往的經驗,還是他從書本上讀到的那些知識,似乎沒一樣能解釋他此刻的心情感受。
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默默注視着珊娘,袁長卿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