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水鄉,夜河之上畫舫款行,燈火輝映。河畔一座酒樓上,重重紗幔裡流淌出絃歌清唱,交雜鼎沸人聲,一派絢爛盛世之景。
酒樓某處包廂一角,聶江寒長身玉立,摺扇合起漫不經心地敲着掌心。他不過一晃神就被拉進了這裡,不僅地方不認得,連他自己一身的裝束,手裡的摺扇都不是他平常用的樣式。唯一熟悉的就是腰上懸着的配劍枉生。
他略略打量了一番四周,猜想這等怪力亂神之事,約莫也是青黛的哪路“道友”搞出來的一個幻境。自王嫂之事後他已太平了五個年頭,未料到剛遇上青黛便又被扯入是非之中,倒真是有趣的緊!
聶江寒頓時覺得平日裡渾渾噩噩的頭腦一陣振奮,頗有興味地瞧向正在房中的飲酒少女。
蘇映雪提着酒盞將自己掛在欄杆上,眯眼遠望盛渡河如畫夜色。她生的極美,烏髮隨意傾瀉下來,身着層疊華裳,繡着錦簇牡丹,將她的雍容眉眼襯托至極,右眼下一點嫣紅淚痣,便勾勒出傾城的絕色。
她已然微醺,連千金酒釀順着她手指滴落都不知。酒水滴下樓,飄散出濃郁醉人的酒香。有一小童恰巧經過酒樓下,一滴酒水滴在她額上。她伸出手指蘸了點酒水放進嘴裡,笑彎了眼。
小童擡起頭,看見樓上欄杆處倚着的美人以及美人手中的酒盞,眼珠一轉,跑到樓後一處僻靜之地化作一隻小雪狼竄上酒樓。
無人得以見到,連蘇映雪自己都未曾察覺,有一隻漂亮的小雪狼摸到她身邊,藉着她繁複衣裙掩護將頭伸進她手裡的酒盞中,把當中的美酒舔得乾乾淨淨,而後打着酒嗝飛快逃走。
等到蘇映雪宿醉一夜,次日捂着頭從酒樓中結賬離開時,與一名男子擦肩而過。男子白衣冷冽,身姿筆挺如出鞘利刃,端的是清冷凌厲的好相貌。
若蘇映雪是妖,那必然會認得這個男子。他是西北邊境最強大的雪狼王凜封。
凜封身後跟着一個憨態可掬的小女孩,搖頭晃腦,步履不穩,身上散發出揮之不去的酒香。蘇映雪聞到酒香味時停下腳步,疑惑地望着小女孩。
她認得這酒香,是她昨夜喝的金萍露,金萍露千金一壺,她昨夜買下的已是整座城中最後一壺,可小女孩身上的酒氣顯然時隔不久,莫不是店家欺騙於她?
未等蘇映雪細想,那個小女孩瞧見發愣的蘇映雪,竟撲過來抱住她的腿,奶聲奶氣叫道:“姐姐的果露,嗝,好喝,盈盈還要!”
蘇映雪愕然,手足無措地看着抱住自己的小女孩,推開不是任由她抱也不是。幸好領着女孩的凜封走過來,握住小女孩胖乎乎的手臂,不知使了什麼巧勁輕而易舉將女孩從蘇映雪身上拉開:“莫要吵鬧,回去罰你。”
眼看凜封領着盈盈欲走,蘇映雪連忙移步攔住他,溫聲道:“公子請留步,令嬡說我的果露好喝,是否意指我昨夜所飲之酒金萍露?令嬡年歲尚小,喝了如此烈性的酒水對身子不好,我懂些醫術,可以爲她調養一番。”
她雖生在皇家,性子卻是難得的直爽乾脆,即便是自己的無心之失,若是因她而造成幼女誤飲烈酒,她也是定要負起責任來。
但凜封婉拒了她的好意,對於她誤會盈盈是他的骨肉也未加以解釋。盈盈是雪狼,自幼生啖血肉,腸胃與身子不似人那般嬌弱,酒醒之後再歇息兩日便可復原。蘇映雪不知其中內情,只道自己突兀冒出說要給別人家孩子調養,家中長輩不放心也是理所當然。她略微思索,從懷裡掏出一枚通透玉瓶遞給凜封:“這是雪蓮丸,是我身上最好的補藥,你拿去給令嬡服用,可以強身健體。”
這回她不等凜封推辭,將玉瓶塞進盈盈小手裡便快步跑開。凜封俯身拿起玉瓶,瞧見盈盈醉醺醺的小臉,無奈地點了下她的額頭:“真愛惹禍。”
盈盈捂住翻紅的額頭,委屈地撅着小嘴拉住凜封衣袖嘟囔:“狼王,疼……”
聶江寒站在一旁,已猜出大概。這幻境約莫是有關雪狼王的過往,他身處幻境中一見着凜封便知他是雪狼王,估計製造此處幻境之人有意要讓他知曉雪狼王的往事,再往後大致還會有雪狼王即將不久於人世的原因。
既來之則安之,往下看便是,自然會得知幻境主人的目的爲何。
聶江寒將摺扇合起,轉而跟向凜封離去的方向。
時隔不久,不出所料他又見到蘇映雪。
彼時蘇映雪已換了身輕便行裝,腰間掛着兩柄銀月彎刀,仍舊靡顏膩理,美不勝收。她正站在畫舫船頭,與幾個船伕合力收起一張巨大漁網,欲將裡邊裹着的人扔進河裡。而凜封站在河畔遠遠望着她,看不出心緒。
蘇映雪拔出一柄彎刀指着漁網中的男人:“宋嬙姑娘向來賣藝不賣身,是盛渡河上最有名的清倌人,你是從哪裡來的小子,妄圖對姑娘動強?”
漁網中的男人離水面僅有一拳之隔,早已嚇得驚恐萬狀,連聲求饒:“郡主饒命!草民只是想找宋嬙姑娘喝酒談心,萬萬不敢褻瀆了姑娘!”
“他所說可真?”蘇映雪回頭問站在畫舫雕花門後懷抱琵琶靜立的宋嬙。
宋嬙輕搖螓首,垂下眸子,一雙秋水雙瞳下眼眶微紅,我見猶憐。
蘇映雪揚眉:“扔下去!”
遠站在盛渡河邊的凜封輕嘆,飛身足點一江春水躍上畫舫,挑下蘇映雪斬向漁網的彎刀。
“慢。”他一手使巧勁奪過蘇映雪的刀,另一隻手提着需幾人合力才能提動的漁網,神色自如,還頗有些無奈。
這片江水中隱藏着一隻水妖,以落水之人爲食,好在盛渡河近些年鮮少有人落水身亡,斷了水妖的妖力來源,讓它深陷沉眠。若任憑蘇映雪將這人投入湖中,且不談她會不會將人給救上來,怕是落水不久便會引來水妖將人生吞入腹。水妖食人後平添幾分妖力與兇性,到時怕是要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蘇映雪本是一驚,仔細瞧見原來是前些日子誤飲金萍露的小女孩的長輩,便揮退擁上來的侍衛,笑道:“原來是公子。令嬡近日好些了嗎?”
“尚好。”凜封將漁網中的人扔上畫舫,原本漁網所落在的湖面泛起幾道漣漪,下面遊過一隻巨大的黑影,可惜除去凜封無人可見那水妖的身影。
蘇映雪是實打實的凡人,自然看不見水妖,溫聲問道:“公子認得這人?”
“不認得。”凜封見水妖已然離去,便不再想管人間之事,不欲多言想縱身離開,誰知宋嬙忽然跪伏在地,哭聲哀切:“這位相公是覺得宋嬙本就爲一介娼妓,受人侮辱是理所應當,所以才阻止郡主責罰這人的嗎?”
“你做什麼?快起來!”蘇映雪連忙去扶宋嬙。饒是凜封也覺得弄哭一位姑娘頗爲棘手,但他總不能跟她們說水下有妖不能將人投入水中。
正爲難時,河畔傳來一聲稚氣的呼喚:“狼……公子,你怎麼去了那裡!”
河岸上朝凜封招手的正是盈盈。她已消盡金萍露帶來的後勁,恢復狡黠活潑,手裡揮舞着兩串糖葫蘆試圖引起凜封注意。
蘇映雪也認出盈盈,將宋嬙扶起後踏上粼粼碧水掠至盈盈身邊,俯身同盈盈說了幾句話,得到盈盈首肯後,將盈盈從河畔帶上畫舫。蘇映雪身手輕盈靈敏,竟是凡間罕見的高手。
盈盈見到陌生人全然不害怕,好奇地在畫舫上四處張望,蘇映雪從荷包中取出一塊酥糖塞進盈盈手中,對凜封道:“公子莫怪我擅自做主將盈盈接來,只是宋嬙姐姐今日平白受辱,實在難嚥下這口氣。公子想保住那人,自是要給姐姐一個交代。不如我們進去細談,裡面有盛渡河上最好的點心與佳釀,必不會怠慢了公子與令嬡。”
盈盈一聽聞有好吃的點心,立馬握住凜封的衣襬,睜着一雙大眼期盼地瞧着他。凜封從西北來南國所爲之事已經辦妥,歸程不急,便答應下來,牽着盈盈走進畫舫。
盈盈天生活潑,又是野性未馴的小雪狼,對南國一切都充滿好奇,早將糖葫蘆不知丟在何處,手裡握着蘇映雪給她的點心在畫舫裡四處探索。
她雖調皮,到底沒有搗亂,也不曾驚擾畫舫中其他任何人,再者有蘇映雪縱容,畫舫自然不會阻止她,任由她去玩耍。蘇映雪親手給凜封斟茶,遞到他手旁:“公子現在可能告知,爲何要救下那個蠢物?”
妖界之事自當不能同凡人言明。凜封蹙眉思索片刻,道:“我並非要救他,只是這片盛渡河中不能死人,若你將他帶到別處處置,凜封自然不會阻止。”
未曾想到是這般說法,蘇映雪與宋嬙對視一眼,奇道:“還望公子賜教,爲何盛渡河中不能死人?”
凜封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是狼王,來自荒涼西北,所做之事從不需要任何理由,也鮮少接觸凡人。如今被蘇映雪追問,他竟不知該如何應付。
盈盈不知從何處躥出來,握住蘇映雪的衣襬道:“盈盈知道!”